直招士官里的隱士高人

直招士官的故事還有很多，然而寫著寫著竟會有些慌亂，不曾發(fā)現(xiàn)身邊藏龍臥虎。當新兵的第一年視野無比狹隘，除了訓練場就是教室飯?zhí)茫瑢τ谀切┮粊砭蛼焓抗巽暤闹闭斜y免還有些眼紅。有一些人，不明白是部隊改變了他們還是他們改變了部隊。其實軍旅生涯也是一張黃傘格的紙，能填寫異彩紛呈的內容的，也只能是“人”自己。

人，大，天，夫，未，來……

一個人長成怎樣的形態(tài)，與他XY染色體有關，與他后天生活環(huán)境有關，就像這些橫豎撇捺構成的字，多一種思想或許就越發(fā)不同。軍人也是人，在一身綠裝之下不知道隱藏著怎樣的才華橫溢，偶爾從他們的話語里暴露出一兩句無所事事，瞳孔里閃爍的光芒卻是無法忽視的奪目。許多人可以為他們寫序，然而他們最精彩的內容，填寫的仍只能是他們自己。

財大畢業(yè)的超市哥

超市哥正在用啤酒瓶蓋比著紙板畫圓，另一張紙板上畫著橫豎的格子，想要一副自制的象棋已經(jīng)很久了，聚精會神地飛馬踩車，棋盤方方圓圓的世界。他是2008年入伍的第一批直招士官，從財大會計專業(yè)畢業(yè)，蹲超市點位已經(jīng)三年了。

“從前在連隊當過號手，干過修理工，都學了個半拉子技術，不突出也不算差，后來干過半年文書，清閑，再后來就進了超市當大總管?！睆乃脑捳Z里隱約能聽出懷才不遇，他從前在天津的一家會計師事務所拿年薪，考注冊會計師已經(jīng)只差一步，但他還是決定應征入伍，沒想到就干這，然而干得也很好。

每天都有無數(shù)人見證超市哥收銀，啪啪啪地在鍵盤上輸入數(shù)字，敲擊回車，裝著零錢整錢的抽屜就咔的一聲彈開了，準確地抽出各色紙幣，都是整齊捋平過的，夾在中指和食指間翻轉刷刷地再點一遍，確保無誤然后交付。他說這是對金融的天生敏感，簡單加減乘除數(shù)字只要在腦海里打個轉就會有答案，點驗鈔票的手法也是在銀行實習時學到的，用在小小的軍營超市賣衛(wèi)生紙肥皂似乎有些浪費，然而首先他是一個軍人，然后才是一名收銀員，嚴謹認真麻利迅速是莊嚴而神圣的職業(yè)操守，不禁讓人有些欽佩。

超市里整整齊齊地碼放著方便面薯片餅干糖果，清一色朝著一個方向角度分毫不亂，飲料則是一切標簽朝外橫平豎直站得像儀仗隊的兵。他說有時覺得自己是有些強迫癥的，“蹲超市和做財務其實差不多，定期整理自己手頭積壓的資源，分門別類地打上標簽，方便別人審查，方便自己點檢?！焙髞碛腥丝吹匠懈缭频L輕地跑著五公里，笑著問道，“班長，你的這些點位訓練也這樣嚴格么？”他迷茫了一會兒回答道：“這已經(jīng)是最輕松的，軍人畢竟是軍人。”部隊的生活也許會改變許多人的習慣和性格，有些東西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磨滅的。

4S店經(jīng)理入伍當司機

那日剛好基地軍運處進行車輛年檢，所有司機都在考場上候著，這時有人在倒樁的考點指指點點議論著什么。“車出故障了？找閆大拿過來?！庇谑蔷陀腥伺懿降叫l(wèi)生隊將已經(jīng)考核完畢，正在檢修X光放射儀器的閆栓平請回來。貌不驚人皮膚黝黑，手上還沾滿機油，閆大拿也是個直招士官，入伍前是山西太原某大型汽貿公司的售后經(jīng)理，不僅拿年薪開豪車，手下還指揮著一群徒子徒孫。這樣的人入伍，頗讓人不解。

“每個男人都有一個軍裝夢吧?！辈恢浪幕卮鹗枪俜降姆笱苓€是真就發(fā)自內心，然而就技術而言，普裝車修理對他而言確實是沒有太大挑戰(zhàn)的。“下連第一天就上崗……”，在汽車連門前的草坪席地而坐，他頗有風高響沉的回味之意，對于一個首批直招士官，軍旅歲月也許的確是一件值得回憶的事。“記得一輛依維柯，還有半個小時車隊就要走了，沒有氣泵可以替換，后來我靈機一動把那活塞掏出來，用喝的茶水沖掉機油擰緊，沒想到就好了?！彼f能背專業(yè)理論的人很多，能說會道的人也多，能在關鍵時刻把任務扛下來，才真正是個了不起的軍人。

“最難的還是那次發(fā)射任務，到底是真家伙，沒那么好搞定。”閆大拿說他真正緊張的一次是當兵第二年，參與的大項任務，隨大部隊去到甘肅的發(fā)射基地，任務過程中特裝車出現(xiàn)問題，損壞了油罐附件的一根軸承。他脫去大衣外套，穿著毛衣在接近零下的溫度中躺在地面上一點一點撥弄軸承，最后把卡住的螺栓鉗出來?！熬唧w過程就像小時候在家里養(yǎng)馬，有次馬偷吃土豆卡住了，只得把手伸進它喉嚨里掏?！遍Z大拿說自從大學畢業(yè)，就再也沒有這樣親力親為躺在車身下擺弄過了，管理層總是和顏悅色地與人談生意，神氣儼然視察下屬工作，觸碰發(fā)動機的手永遠都帶著白手套，而他也知道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大約聰明人與一般人的區(qū)別在于學習能力，一個人上沒上過大學并不重要，然而在大學重要的是學會怎樣學習。閆大拿說他現(xiàn)在依舊在學習，不僅學修車，還修家電、修醫(yī)療器械、通信設備、網(wǎng)絡線路等，只要是與機電原理有關的他都學?！叭魏文茉斐鰜淼模加性砜梢宰裱灰业剿\作的原理，這臺機器就能乖乖聽你指揮。”閆大拿有幾個他自己釘?shù)牟貢?，整齊分類碼著汽修、電工等書籍，再一箱裝的卻是文學、哲學、藝術修養(yǎng)類的，還有德文小字典和英漢詞典。他說德國制造目前是世界最強的，有些設備直接就是原裝進口，配的說明書也是德文，所幸大學還有一定基礎，“時間不太夠，每年就學五冊書”。

許多把興趣當職業(yè)的人，比如寫手，比如畫師或者音樂人，然而像閆大拿這種把職業(yè)當興趣的并不多見，而況他日日面對的是充滿機油與鐵銹異味的機械，很難想象他熱愛職業(yè)至此，不僅僅作為一個修理工，還作為一個軍人。閆大拿說：“我已經(jīng)開始研究核輻射檢測儀怎么修了，過幾天再去衛(wèi)生隊試試能不能搞定。”在他來部隊之前，相好四年原本已經(jīng)談婚論嫁的姑娘果斷離開了他。一個前途未卜的當兵的，自然不比一個春風得意的經(jīng)理，然而有一類人骨子里就有義無反顧的種子。

修配廠的正牌才子

石班長拜托向奕臣教他彈吉他，向奕臣欣然接受了，一點也不嫌棄班里的戰(zhàn)士們究竟多么五音不全。看得出他從文工團調到現(xiàn)單位之后，許久沒摸樂器已經(jīng)寂寞壞了。他大學學的是琵琶，之后聽他彈吉他，聽他唱《黃水謠》，哼歌劇里的選段，就像電視里的那些歌星一樣醇正到位，這才不得不折服。

向奕臣說他當兵是瞞著家里報的名，之后被爸媽追出幾千里險些從新兵營揪回家?！斑€沒畢業(yè)那會兒，學校那邊有個農業(yè)銀行的行長要我去他們工會工作，給編制按財務人員開工資，我也推了人家的好意，不知怎么就想來部隊看看?！薄?0后”大學生入伍的多少受到《我是特種兵》的影響，電視的男主角小莊是個搞藝術的，向奕臣也是搞藝術的。老石班長說在基地元旦晚會的時候聽過向奕臣唱歌，節(jié)目大同小異，就沒太在意。當人一旦親近了，才會發(fā)現(xiàn)他閃光的地方越發(fā)閃光，而向奕臣“亮”得讓人艷羨。

從小就獲得這樣那樣的獎勵，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小孩這似乎是理所當然之事，向奕臣當然也獲過許多獎，國家的，地區(qū)的，省里市里學校的……他說那些在朋友面前都不過是一張紙，所以我們也把那當一張紙，然而他的歌聲的確動人。倉庫底下翻出來的一把破吉他，他彈唱一首自編自填的歌，臺階上比較涼快，可以看到夏夜漫天的星星，老石班長還在找著北斗，向奕臣說：“這首歌是我在看著別人在雨中操練，我卻在練功房閑著時寫的，同樣是軍人，我當?shù)迷趺淳瓦@么不同呢？”后來他調到了修配廠當了半年修理工，“纖纖玉手”滿是機油污泥和傷痕，領導看了也大呼暴殄天物。

仿佛是班超那種角色轉世投胎，向奕臣會唱歌寫曲彈琵琶，也會寫字畫畫，典型的棄筆從戎。他拿起描紅的毛筆在宣紙上勾畫了一朵白描的牡丹，老石班長驚異地瞪大了眼睛：“哥們兒，看不出，深藏不露啊。”他笑著說真正的才子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然而他卻拒絕了領導將他調回文工團的好意，搖搖頭說：“我想在我離開部隊之前做一個真正的軍人?！蹦甑淄宋槭歉改附o出的最后底線，并不是他不熱愛部隊，而是家中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工作崗位。

向奕臣修理燈箱檢修線路之前，許多人一直認為他是一個純粹的文藝青年，彈琵琶堪比秦淮河的“大總統(tǒng)”，唱歌優(yōu)美動聽可以參加“好聲音”，畫得一筆好畫，寫得一手好字，《詩經(jīng)》老莊，萊蒙托夫、雪萊都能背個八九不離十，然而他依舊在修燈箱，一個螺絲一個螺絲地擰，肩上還掛著借來的“一拐”，背影看上去就像一個最普通的勤務新兵。誰也不知道他的才藝，誰也不知道他年底也要背著一身抱負離開軍營這片熱土。

軍營是塊熱土，有才情的人只會把太濃郁的心血澆進去，而他的鶴立雞群讓人筆墨不能企及或許還有一些艷羨。他說他已經(jīng)接受了十二首詞的預約，目前在給《我的眼淚沒有什么不同》——一首寫給女軍官的歌譜曲，他喜歡靈秀的文字，俏皮的音符，他說作為一個軍人，一個能用音樂表達軍魂的軍人，是他莫大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