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在一月變得越發堅硬,海風時時嘶嚎,發出動物的哀鳴,發出植物的尖唳,發出嬰兒的啼哭。四面八方都是深深的混響。正午的太陽底下,海風之尖銳仿佛攜帶著小暗器,它們的加速度飛行逆光可見,且已做好了劃傷人類皮膚的各種準備。
天氣預報不斷地刷新著低溫紀錄。甚至已經出現了半個世紀以來的最低值。 專家說,這是來自北極的冷空氣,它們從高緯度向低緯度方向移動,頻率過急,導致氣溫剛開始回升又再次陷入驟降的惡性壞循。從小寒到大寒一直都是這樣。
“好多年沒有這樣冷了。”熟人們用這句話安慰著彼此的不適應。這樣的冷一度只存活于30年前的記憶里。那時,北窗外的冰花好像冗長的童話,永遠不見尾聲。祖母起床后生起爐子,爐火跳舞的時候,把我的棉襖棉褲烘烤一遍,我才有了鉆出厚暖被窩臣服寒冷的勇氣。有時候,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到單位的浴室洗澡,回家的路上,露在帽子外面的頭發全都結了冰,連呼吸也在鼻腔里間歇性凍結。天早早地黑了,街道空無一人,偶爾掠過的公交車剪破了夜色,干冷的月亮則破碎于梧桐樹的枯枝。母親鼓勵倆姐妹比速度,我們小跑起來,噠噠噠,像小母馬一樣呵出團團白氣。
近十年是暖冬的天下,幾次短促的寒流,幾場零散的雪花,冬天就轉身離開了。羽絨服生意低迷,老板們咬牙切齒地期待著《后天》里的情境能被真實生活演繹,穿一件不夠,要穿兩件三件,企鵝范兒成了最大時尚。
今年的冷,縱貫南北,橫掃東西,羽絨服老板算是夢想成真了。杭城的朋友發來短信,說西湖結的冰比往年早也比往年厚,尤其在平湖秋月附近,山環繞風波不興,曾經最靜的湖面此刻最冷。孤山的荷塘亦如此。
在北方隔著時空看短信,房間里暖氣充沛,花期不斷,它們正在接受著我的感恩不盡。還好,這里不是江南!江南的冬天,室內沒有取暖設施,常常讓人產生比室外更冷的錯覺。并非錯覺。人在外行動,至不濟可以自我加熱,在室內是靜止的,越坐越冷,越畏縮越絕望,循環不暢的大多凍了手腳耳朵,更夸張的,還有人凍了臉凍了腿。江南之冷,像爬滿苔蘚的墻,潮濕地站立著,讓人永遠找不到通往溫暖的出口,怎么走都是死胡同。日子能擰出水來,然后,又毫不猶豫地凍結在半空。
有一些意志上的寒冬不分四季,它比物理溫度更低。很多時候,如蟻的人終究不能穿越現實的撕扯,僵尸也可以行走在夏天。電影《極度寒冷》源于一個真實事件。從紀錄片入手,97分鐘,演繹的卻是虛幻。片頭沒有中文字幕,導演沒有署名,仿佛一個簡陋而匆忙的葬禮。
這也是一場從戲里到戲外的真實死亡——賈宏聲扮演的青年前衛藝術家,按照四季來模擬死亡:立秋日模擬土葬、冬至日模擬溺葬、立春日模擬火葬,伏筆之后,為宣布與時代的冷酷對抗,他將在夏至日完成冰葬,用盡自己的體溫融化一塊巨大的冰,真正結束自己的生命。影片在1995年完成,15年后的一個炎熱夏天,43歲的賈宏聲墜樓,完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冰葬。
他的瘦弱與寡言始終讓人不安。在與酒精、香煙、地下搖滾、尖叫、性亂、傳達惡心觀念的行為藝術平行的生活中,他畫了幅眼窩深陷的自畫像,似乎在隨時迎接死亡的到來。盡管親情,友情和愛情一次又一次點燃了他對于生活的熱忱,但是出于對藝術的忠誠,他依然義無返顧地選擇了一條單行道。透過迷離的夜色,姐姐在電話那頭的深情呼喚,女友痛苦的思念與自責,導師的偽善與老謀深算,讓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注定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這種疏離感說服他放棄了再次導入生命,而選擇意志最后的消亡與勝利。
導演王小帥從一開始就告訴大家這不僅僅是一部電影。善于表現孤獨感以及歸宿感的缺乏、安全感的喪失,王小帥的手法里常常充滿了冰涼的絕望。《極度寒冷》代表著對藝術的絕望——它有愛,有溫暖,有信仰,有希望,人類最美好最誠摯的感情都被寄托在萬家燈火里;但同時它有嫉妒,有虛偽,有死亡,有失落,人性最悲觀最陰暗的一面都隱藏在蒼茫夜色中。如此的勢不兩立,如此的生死落差,無非是想讓更多的人看清楚,在藝術邊緣上行走從來就不會有歸屬感,也不會有安全感,甚至等不到明天。這其實也是王小帥對于自身境遇的總結。《極度寒冷》至今沒有公映,它是一部地下電影,沒有絕對的安身立命,也沒有可以被預言的輪回。
北極點沒有陸地,而是結了堅冰的海洋。一個世紀前,美國海軍中校、探險家羅伯特·皮爾里成為第一個把國旗扎在北極的人,他驕傲地在國旗上寫了一行字:“1909年4月6日,抵達北緯90°。皮爾里”。
一個世紀后,徒步穿越北極點成了時尚的探險運動,成了檢驗頂尖成功人士是不是純爺們的白色通道。我的朋友蔡先生是香港幾家媒體的投資人,也是“拜動物教”的虔誠信徒和實踐者,早年在美國留學專練“鐵人三項”,近十年在征服了幾座高山之后,他發誓要踩在地球自轉的軸心上。去年四月,這件事真的發生了。根據他的描述,直升機把他與同行者放到北緯89°的位置,真正的穿越才算開始。茫茫浮冰之上,風卷起陣陣雪沫,看不到任何生物,太陽永遠在一個低斜角上,相當八點多的太陽,讓人絲毫感覺不到熱能。有經驗的美國向導隨時用GPS定位,以及背著一支步槍為了防熊。
每天在低溫和強勁側逆風中走上十公里左右,艱難而寂寞,除了需要強大的意志力,豐富的想像力也很重要,他們想著親情、愛情甚至偷情,以及種種不成真的幻想。到了晚上扎營休息,鉆入睡袋的同時須把羽絨衣、帽子襪子等一起塞進去,用身體的熱量烤干,第二天繼續用。因為在那種環境下,少一只手套、一雙防寒襪子或帽子,都會要了他們的命。
乏味的行走。隨處都是冰河、冰墻、冰錐、還有冰胡同。比這些更危險的是冰川裂縫。在系統的指引下,不停地繞著冰縫前進,仿佛穿越史前迷宮,只有猿的蠻野加上人的智慧才能走出去。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北冰洋冰層薄了40%左右,融化漂浮的冰塊隨時可以讓探險者偏離目標,迷失方向。
穿越持續一個星期。第七天,13公里之后,便是極點。意志和肉體雙雙死里逃生,這個時候,雪橇再也不覺得累贅了,仿佛是從腳上長出來似的,有點收放自如。甚至,穿越冰胡同已經覺得好刺激,面對著地獄之門一樣的黑色冰縫也不當回事了。最終,他們跟皮爾里一樣,把探險隊的旗幟、把公司的旗幟、把贊助商的LOGO都扎在北極的堅冰里,把開光的寶瓶、祈福的許愿瓶等都埋在冰層里——最重要的,他們把對生命的體悟扎入了自己的內心。
后來我問蔡先生,北極的冷究竟是一種什么概念?他說,第二天之后,他就對冷麻木了,他一直想著生命的珍貴與情感的價值。“在冷的無限里,我忽然更加珍惜七情六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