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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友哈馬阿蒂

2014-04-29 00:00:00王學謙
涼山文學 2014年4期

1

兩個月前,王四屁股溝里莫名地長了一個紅疙瘩,黃豆般大小,開始不癢不痛,只是覺得長在那里有點怪怪的。這樣的事多了,不同的是,以前更多的時候是長在臉上,或者身上,那些可以堂而皇之亮出來而不覺得害羞的地方。公然長在臉上的,再早,說是青春痘,不青春后,就叫它痤瘡。長在身上的,好發于手臂、胸前或肚皮上,星星點點的,有點紅,有點癢,就不叫青春痘而叫它濕疹。用中醫的說法,是內里濕熱重了,發散出來的疹子。這些事,每個人都會有,隨便弄點消炎的藥搽搽,幾天過后也就平復了。實在頑劣的,弄點魚石脂敷上,就像如今給半生的水果施點催熟與膨大的藥劑。幾天也就將內里的組織孵成膿液,潰破之后,擠出結痂也就完事大吉。

但這回長在屁股溝里的這個紅疙瘩有點不一樣,位置特殊,不可告人。搽了99皮炎平無效,敷魚石脂吧,倒把兩旁的細皮嫩肉給腐蝕了,走路時摩擦著有點剌痛,弄得來要用兩手將兩瓣屁股蛋掰著,便不再敷了。到了后來,黃豆樣的疙瘩小了些,卻往長處去了點,摸著仿佛一小截絞起的麻線嵌在皮下。有時有點痛,有時有點癢,但都沒啥大礙,便也就將對它的那點關心放在了一邊。心想過得幾天自己孵熟了,將膿流出來了也就好了。

后來,王四帶著這個疙瘩出去旅行,路上倒是真潰破了,卻一直不見結痂。每天都有點黃色的液體從潰處溢出,雖然不多,卻粘粘的弄得人煩。無奈之下,只好弄點餐巾紙擱溝里夾著。就這樣跑完了閩浙贛皖那幾個影友必拍的圣地。

其實,在路上的時候,王四也不止一次的百度過,各種征兆都指向了一種名叫肛瘺的病癥。仿佛是一種青壯年男人常見且多發的肛腸科疾患,說是不能自愈,只有手術一條狠路。手術雖不大,但痛苦不少。康復的過程,有經歷過的網友,也叫“瘺友”的甚至稱之為“人間煉獄”,讓人很驚悚。開始,王四有點不相信自己運氣如此不好,再說離青壯年也有點遠了,便存著些萬一不是的僥幸或幻想。轉眼間二十多天過去了,仍不見好,忐忑之心日甚。在浙江麗水守候甌江帆影時,上醫院找醫生看了看,那個堆著一臉壞笑的醫生指診之后,仿佛恭祝王四中獎般地欣喜:“哈,你這是肛瘺喲!”那一瞬間,讓王四真有點世界末日般的恐怖。

回到家后,找州醫院的領導約了個肛腸專家。褲子一褪下來,見過無數屁股長瘡的專家只瞧上一瞧,便篤定地說:“肛瘺”。然后就問王四要不要做手術。到了這一步,還有啥要不要,神沮氣喪的王四只好無奈地說了句:“做嘛。”

這期間,王四也在網上查詢過些天天在電視臺打廣告可以做微創手術的肛腸醫院,因為廣告上名頭太響,技術、態度和療效太好,王四不敢以身犯險,思之再三,最后仍決定將自己的屁股交給了州醫院的肛腸專家,讓他們用傳統的刀法去割。一周后,醫院的領導叫肛腸科主任給王四安排了一個床位,住進了醫院在長安的分院。醫院和監獄一樣,進去的人一人配個號,王四在這里便沒了姓名,只有一個供醫護識別的號:17床。

住院期間,王四,即17床,遇見了病友哈馬阿蒂。

哈馬阿蒂入院時,王四已經是術后的第二天了。瘺友們說的“人間煉獄”,不是指手術,而是術后的恢復期。手術其實很好過的,麻藥一打,什么痛也沒有,半小時就結束。若是一切到此結束,也就沒有“人間煉獄”一說了。很多扛著不做的患者,說不定也就欣然上了手術臺。醫院的肛腸科,也就比現在更加的門庭若市了。讓人倍感痛苦的,是術后傷口的劇痛,大小便困難。尤其是每天的換藥,再是咬著牙關,也痛得一頭汗水。那之后幾個小時方才緩解,一覺醒來,又是噩夢的開始。周而復始,長麻掉線。幸運的,一個月內能好,不幸的,幾個月尤難痊愈。這里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傳統的痔瘡、肛瘺手術,創口大且不能縫合。尤其是肛瘺切除術,創口就那樣張著,如呼天搶地的一張嘴。為了防止搭橋,即假性愈合,還得每天往傷口里塞紗布、清創、做引流。再怎么也得個把月才熬得到頭。

哈馬阿蒂被幾個親戚攙著扶著弄來時,已是晚飯時分。幸運的是,王四的鄰床16床剛好出院,空出了一張床。要不,再是要命的病,也只好像其他病人,在走廊上弄個加床,也就做不成王四的病友了。

哈馬阿蒂隆重登場時,王四正在床上一會兒仰一會兒側,變著法的和屁股痛作斗爭。忽聽得病房外一陣嘈雜。抬頭看去,只見一個醫生打頭,兩個護士殿后,中間三個黧黑精瘦,頭發蓬亂的彝族男子扶著一個同樣黧黑精瘦,頭發蓬亂的彝族男子,徑直走向王四旁邊的16號病床。表情嚴峻的醫生,嘴里不斷地下達著命令,叫護士立即抽血樣、量血壓,打留置針;叫家屬立即交錢、取藥、辦入院手續,儼然一大將軍般。王四在亂哄哄中扭頭看了一下躺在病床上的人,只見雙目緊閉,仿佛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般。床前圍著一圈白衣人,忙著抽血打針輸液輸氧。忙亂了一陣,終于弄出了一個重癥病人的景象:液體點點滴滴地流著,氧氣咕嘟咕嘟地輸著,病人的氣也好似出得勻了些。

那以后,醫生護士進進出出,問這問那,給那新來,此時代號16床的病人以充分的重視。病人家屬,那幾個黧黑精瘦,頭發蓬亂的男子也跑進跑出的,被醫生支使著簽了不少的字,畫了不少的押。好不容易平靜了一小會兒,又有醫生匆匆地進來,給那幾個黧黑精瘦的男子說得輸點血。三個黧黑精瘦的男子們互相望了一眼,其中一個最年輕的看似見過些世面,有主見一些,簽字什么的都是他在弄。醫生便將目光朝向了他:“病人失血過多,血壓太低,需要輸血,你們哪個去辦一下手續?”

醫生護士離開后,王四逮著一個進來觀察的實習護士問了一下,得知病人是內痔出血。拖的時間長了些,今天才從縣上轉院過來,在門診時,便已昏了一頭,所以才弄得如此的隆重。

那一夜,這個名為哈馬阿蒂,又叫16床的病人,輸血輸液輸氧直輸到了凌晨三、四點鐘。

2

起初,王四以為16床叫沙馬而不是哈馬。在彝族地方工作這么多年,雖然彝話沒有學到幾句,但彝人的姓氏王四也是知道的。叫沙馬的很普通,因為沙馬曲比是個大家支,有黑的,也有白的。但叫哈馬的,似乎沒有聽說過。王四躺在病床上,品味著哈馬阿蒂這個名字,覺得不像是彝族人的名字,倒有點意大利味道。后來看過他床頭的牌子,寫作哈馬阿地。但王四先入為主,執意在心中將那個尋常的地字改作了蒂。因為這個字在他看來,有種意大利風,聽起來洋氣,比如瑪莎拉蒂,名車。加里波蒂,名人。

第二天早晨,王四一覺醒來,扭頭看了看他的鄰床。只見折騰了一夜的意大利彝人哈馬阿蒂平靜地躺在床上,兩眼楞楞地望著天花板。家屬中,只有一個特別黧黑精瘦,頭發蓬亂的男子坐在床頭,眼神木木的,表情也木木的。看他們這個樣子,王四判斷多半是高山上下來的。因為通常縣城附近或與漢族人交往較多的彝人不會這樣怯生生的。幾個人中,除了一個對漢語懂得多一些,另外兩個的漢語水平尚處于不大敢開口的地步。看他們的年紀,似乎不會很大,如果是縣城附近或通公路的鄉鎮上的人,至少應該會有一口能夠與漢語交流的團結話,即那種彝腔很重,彝漢語夾雜的口語,就像15床,那個從越西來的偏癱病人和他的家屬們說的那種話。看著兩個黧黑精瘦的山胞,王四想起了曾經工作過的昭覺縣。那是一個高寒貧困,幾乎全是彝族人的山區縣,王四出生在那里,最初工作也在那里,37歲時才調到西昌。工作那些年,經常上山下鄉,去年都還陪一個做慈善的臺灣女人到一個叫做火洛哈呷的高山鄉,與縣上協調修建麻瘋病患者子女學校的事。那些高山上的彝人,環境艱窘,生活困苦,有些可能一輩子也沒能走出那些大山。一旦出了山寨,走進城市,接觸那些未曾見過的人,失去了歸屬和依托,都會有這樣一種不安和詫生感。看著他們黧黑的皮膚,怯怯的眼神,敝舊的衣衫,亂糟糟的頭發,雖然王四從沒有做過代天巡狩的書記縣長,卻也為這么多年來,沒能讓這些山胞的生存狀態有點更大的改善,反而弄成個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的二元局面,生出點淡淡的傷感和歉疚,好像這些人沒過上更好的生活與他大有關系一般。

每天早上,肛腸病人們得遵醫囑,大便后用一種叫強力安肛的中藥劑兌水坐浴半小時,然后候著管他的醫生上班后,換藥室里,取個橫截位的別扭姿勢,匍匐在一個高臺上,金臀高聳、掰著屁股蛋供醫生換藥。這天早上,王四坐浴、換藥,一番折騰后回來,哈馬阿蒂已經進手術室去了,同來的幾個人,都不在病房里,看來不是出去吃早飯,就是全都手術室外候著去了。王四于是將家里人送來的早飯吃了,躺床上等著輸液。

王四輸上液,一如往常地望著輸液管里晶瑩的液體如李清照的詞,在頭上婉婉約約,欲說還休的點點滴滴。正自無聊時,哈馬阿蒂手術結束被家屬用輪椅推了回來。家人、護士,幾個人艱難地將他抬上床平躺下來。或許是因為失血的原因,看上去精神很萎靡。和大多數人不一樣,哈馬阿蒂在手術時便輸上了液體,躺上床后,立馬又將氧氣接上,顯得病情很重的樣子。看來,這位意大利彝人硬是將一個小小的痔瘡手術弄成了一個讓王四驚悚的大手筆。黧黑精瘦,頭發蓬亂的家屬們,將哈馬阿蒂弄上床后,如釋重負,用彝話嘰嘰呱呱地擺談了起來。被撇在了一邊的哈馬阿蒂,則默默地盯著輸液架上如倭瓜或黃金梨般懸著的幾個液體瓶,一言不發。不知是讓麻藥給麻壞了,還是在想著什么心事。

哈馬阿蒂術后沒多久,疼痛便開始來襲。這和大多數患者要三、四小時麻藥過后才感覺疼痛大不一樣。那時,王四輸完液正躺在床上讀著至良知的王陽明,忽然聽得耳邊弱弱地有個聲音叫道:“老哥”,而且用的是普通話,不像四川話那么重濁。

王四詫異地抬眼看了看左右。左邊18床上沒人,那是個德昌的農民子弟,建筑工地上高處墜落,傷了腳手,在這里一邊做康復,一邊向老板爭權益,這會兒,不知到哪里去了。隔著哈馬阿蒂的15床是越西縣來的一個因中風而偏癱的病人,一家子彝族,本人和陪護的都比王四年長,平時不與王四言語,不會叫他老哥更不會用普通話叫。那樣,只能是這個叫哈馬阿蒂的意大利彝人在叫他了。

王四將頭朝向哈馬阿蒂,聽得他又叫了一聲老哥,隨即問道:“你做了手術也那么痛嗎?”依然是普通話腔調,但聽上去怪怪的,有點含混,聽不太真切。

“痛,咋會不痛?但過了幾個小時才痛的,麻藥過了以后”。王四用四川話回他,想他可能是以為漢人聽不懂團結話,才操上了洋徑浜的普通話。之所以用四川話回答他,有鼓勵他不妨大膽用團結話交談的意思。

哈馬阿蒂眼中閃過一絲困惑,就像沒有完全明白的樣子。口中呻吟著說:“唉喲,我痛死了,老哥,實在受不了哦。”仍然用的是不知那里產的,怪怪的普通話。

語言是有連帶感染的,這下王四也操上了普通話。說:“你是痛得早了一些,要不你按一下鈴,給醫生說一下。”同時,指了指頭后方懸著的呼叫器。

哈馬阿蒂伸手抓過呼叫器,按了一下,走廊上的液晶顯示屏上立馬顯出了C-16的紅色字樣,一個類似于候機樓里的女聲用普通話一字一頓地說著:“一、十、六床呼叫”。

過得一會兒,一個藍衣護士走了進來,看了看輸液管,液體正常的滴著,又看了看針頭,覺得沒什么要處理的,便問哈馬阿蒂有啥事。

“醫生,我的下面痛得很喲”。哈馬阿蒂分不清醫生護士,更分不清為什么這些人有的衣服是白色的,有的衣服是藍色的,只知道用他的普通話可憐兮兮地訴說。護士是個實習的彝族姑娘,看來聽不大懂他的普通話,臉上現著疑惑的神色。

這時,進來了一個值班女醫生,見哈馬阿蒂說普通話,也用普通話詢問了一下。告訴他痛是正常的,要他忍著。實在痛了,可以吃一顆主刀醫生開的止痛藥,并在哈馬阿蒂的抽屜里將止痛藥找出來讓哈馬阿蒂看。又指著王四說:“你看人家,都是一樣做手術,不像你呀”。見說到自己頭上了,王四便湊了一句,說哈馬阿蒂的痛也太早了點,剛下手術就痛成這樣。醫生用四川話給王四說實在不行就打一針。

醫生走后,哈馬阿蒂忙叫那個這時已退至墻邊坐著,特別黧黑精瘦如肯尼亞人的男子弄點水讓他吃止痛藥。兩人用彝話說了兩句,大概男子說沒有水。哈馬阿蒂將頭轉向王四,眼光中有種乞求的味道。

“哦,要水是不?自己倒吧。”王四指了指柜子上自己的水瓶。

此時,王四已十分確定哈馬阿蒂就是那種傳說中從高山上下來,在沿海打過工,只說得來普通話的彝族老鄉了。這種情況,頗像有首歌里唱的:“雖然已經,不能用,不能用母語來訴說……”。官方的說法,彝族是一個從奴隸社會一步跨千年來到現在的民族,其實,單就他們在語言上的接受力,從彝話到普通話,也是一步跨千年了。好多被目為正宗的漢族人,到現在也還說著鳥語,比如廣東人,比如上海人。在哈馬阿蒂,作為母語的彝話肯定沒忘,但四川話卻是真的說不來了。王四見識少,不過聽說近幾年來,成昆線上,逢年過節,硬座車廂里坐著的差不多都是這種在外漂泊,操普通話的彝族青年男女,便直接用普通話對哈馬阿蒂說。

哈馬阿蒂感激地點了點頭,扯著嘴角露出一絲謙卑的笑:“唉,真是打擾老哥了,太不好意思了”。怪腔怪調的普通話,說得旁邊立著的小護士抿著張小嘴笑了起來。

吃了止痛藥的哈馬阿蒂依然沒能止住痛,但看得出是在努力地強忍著。實在痛得不行時,便長聲悠悠地用詠嘆調般的調子哼著:“阿達……阿嫫……”。這種唱腔王四聽過,應該是彝族姑娘哭嫁時表達對父母的依戀,聽著說不出的凄楚悲愴。此時哼起,想來哈馬阿蒂是在乞求父母給他戰勝痛苦的力量。然而,山歌小調,叫爹喊娘也鎮不了痛。疼痛難忍的哈馬阿蒂,無法可想,便用沒有輸液的左手狠命地拍打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骨肉相擊,“嗵、嗵”的鈍響,震得王四心驚肉跳。于是叫他再按鈴,干脆讓醫生來打一針。

醫生來后,看到哈馬阿蒂的確痛得難受,止痛藥也止不了痛,意思也只好打止痛針了。這時,那兩個出去了的男子也回來了,醫生便叫那看上去精明些的隨他去簽字拿藥。

一針下去,哈馬阿蒂終于暫時擺脫疼痛,閉上眼,進入了似睡非睡的狀態。病房里安靜下來后,捧著本書的王四看著看著也瞇上了眼睛。

3

根據醫囑,肛腸手術后第一天,因為物理損傷和藥物的原因,便意很濃,但多半都只是神經性的反映。大便是不能解的,剩下的只有小便。因為輸液的原因,膀胱的充盈是不可免的,但解起來十分的困難。實在不行,只能安導尿管。為此王四不解地問過醫生,為什么后面的問題會嚴重影響到前面的排泄。醫生告訴他,那是因為前后之間是一根管道兩支分杈,有點花開兩頭,各表一枝的味道。看來也確實是這樣。手術當天,王四的情況算好的,第一次尿的時候,雖在便池前站了很長時間,但總算尿了出來。晚上看情況不錯,不聽醫生叫留人陪護的話,讓家人全都回家去了。臨睡時想尿一個再睡,結果在廁所里站了好一陣,再尿不出來。越尿不出來越想尿,站站站的,站得心慌心跳出虛汗,不知怎的,就倒在了廁所里。據王四后來說,當時也不知怎么倒下,倒下多久,只覺得做了一個十分安寧詳和黑白畫面的夢。夢著夢著,一下醒來,才發現不是在大槐安國,而是單膝跪在了便池邊。好在手還抓著下水的水管,頭抵在了墻上,不至全身匍匐。懵懂懂地站直了又繼續尿,尿完覺得剛才似乎發生了點什么,卻不是十分的清楚。趔趔趄趄地回病房倒頭睡下,第二天醒來回想,才知道昨晚竟經歷了一番生死。與人說起,覺得這樣的死法倒也全無一分痛苦,只是不解那個夢為什么是黑白的。

讓王四唏噓的是,自己是沒人陪護才昏倒,而前呼后擁的哈馬阿蒂竟也蹈了自己的復轍。

那是王四瞇瞪過去的時候,哈馬阿蒂要小便了。按醫生說的,他是不能下床的。可哈馬阿蒂這輩子可能都沒有在床上屙過尿,當然,小孩子時的尿床是另一回事。加之這時液也輸完了,便堅持要去廁所解決。于是,幾個人攙著扶著一步一挪的去上廁所。過了一陣,忽然病房外一陣嘈雜與踢蹋的腳步聲。王四張開眼,只見剛才豎著出去的哈馬阿蒂,這時橫著讓三個同伴抬進了病房,可憐的意大利彝人又是雙眼緊閉,死人一般。瞬間,醫生護士來了一大堆。原來,哈馬阿蒂在尿尿時昏倒了。

接下來,就是后來在哈馬阿蒂費用清單上稱為“小搶救”的過程,費用48元。王四看到的,只是摸摸脈膊,翻翻眼皮。因為抬上床不久,哈馬阿蒂就醒了轉來。只不過,按醫生的吩咐,剛取下的液體又掛了起來,氧氣倒是一直咕嘟嘟的吸著。看著死去活來的哈馬阿蒂,王四突然想問問他,是不是也做了一個十分安寧祥和,黑白畫面的夢。

命運看來的確十分地眷顧哈馬阿蒂,剛剛經歷了“小搶救”不久,他又要尿尿了。這回,醫生已發了一個便壺給他,要家屬們一定不能讓他再去廁所,要屙尿就在床上解決。但哈馬阿蒂實在消受不了這種待遇,怎么也尿不到那個壺里。弄了好幾回,硬是一滴也尿不出。于是,只好又按呼叫器,將值班的醫生護士傳呼了來。

醫生來后,揭開被子,在哈馬阿蒂的小腹上摁了摁,確認里面的水已有點多了,不尿出來不行。開始還指點家屬用熱毛巾敷他的小腹,見沒有效果,便指示護士插導尿管。

哈馬阿蒂只求能尿出來,至于導尿管是個啥,怎么導,誰來導,想來沒什么概念。當那個苗苗條條,眉眼俏俏的女護士將導管拿來,撩開鋪蓋。要他將褲子往下褪,將那尿尿的東西露出來時,才恍然明白大事不好。面對女護士的要求,死死的將褲子抓住,結結巴巴地說了句讓王四又同情,又好笑的話:“你、你、你怎么可以看我的那個。”

“咄,你這個人才搞笑呢!”女護士也是又好氣,又好笑,白口罩下的嘴角彎成了一道月牙。一把將他的褲子扯下,讓哈馬阿蒂尿尿的東西暴露在了眾目睽睽之下。一邊說:“你看你,肚皮上筋都鼓起了,不導就脹爆倉了”。

爆倉不爆倉的,哈馬阿蒂聽不懂也不想聽,只顧將沒插輸液管的那只手抬來捂住了眼睛,口中不斷用他那口怪怪的普通話哀哀地嚷著:“唉呀!我難過死了,我羞死了!羞死了!”這句話一出,就連陪他來的那幾個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見哈馬阿蒂這個樣,小護士板起了臉,說:“你也不要難過死了,這樣的東西我見得多了,有啥羞死的?”

這些當護士的小姑娘實在是太過少不更事了,對彝族人先天的羞恥心與尊嚴感沒有一點了解。但王四是知道的,退回去幾十年,那些骨頭很黑很硬的彝族人,別說是自己尿尿的東西讓一個妻子之外的年輕女子看到會羞愧難當,就是當眾放個響屁,都會羞愧得恨不得去死。這樣的事還當真有,在昭覺時,王四就聽說過,有個彝族婦女,在一眾客人面前,不小心溜了個響屁出來,客人發了一聲笑,結果羞憤得真的就去上吊自殺了,險些弄成了家支間的械斗。那個發笑的客人,為此賠了不少的人命金。就是現在,人際交往中事涉男女的玩笑開過火了,也常會正言厲色地警告對方說,再這樣說或做下去,就死給你。對方就會識趣地收斂自己的行為,否則,真會有后果出來。在民族性的比較上,王四向來認為,以人口論,漢族與少數民族間,知恥與血性的少數民族,比沒羞沒臊的漢族確實多多了。自認為文明與開化的漢族,雖然將個禮字掛在口上,其實,進化的結果,已很少有真正的羞恥心了。相反,像哈馬阿蒂這樣與漢族社會有點距離的,才真正實踐著孔老夫子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的禮教,像各人尿尿的那個東西,更是視為男女之間的大防。少數民族中,也有一些學好不易,學壞超快的,但都是被他們的老大哥漢人們給帶壞的,比如吸毒販毒,比如坑蒙拐騙,比如賣淫嫖娼。真正像哈馬阿蒂這樣遠離城市生活的少數民族,內心純善,有如赤子。就比如他不肯在床上尿尿,不僅是尿不出來,而是覺得一個大人在床上當著一眾人尿尿是一件很羞恥的事。至于不肯將自己尿尿的東西讓女護士播弄,也不僅是自己害羞,而是怕羞著了那個稚稚雅雅的小護士。這些,或許就是王四這兩天正在讀的王陽明所說的“良知”了。只是良知這個東西很容易被污染,純善樸摯如哈馬阿蒂,在現代社會、城市生活這個大染缸中呆久了,耳濡目染,怕是也很難維持此際良知的純善了。就像18床,呆在這里的目的,主要還是要老板賠他50萬,不然就不肯出院,雖然這幾天,醫生已多次催他出院。王四看見過他同他老板的討價還價,雖然覺得雙方都有點冤得慌,但對雙方解決問題的狡獪心機卻很不以為然。哈馬阿蒂們若是在這條所謂文明與進化的路上走得遠了,也就會像所有現代化了的人一樣,良知的鏡子上,蒙滿了世俗的塵垢。現代化摧毀的,不只是恬靜的田園風光,還有恬然的人心。亞當夏娃的伊甸園,就是這樣被毀滅的。而人類自已,就是那條斑瀾的蛇。

在王四冥想與感慨的時候,小護士已完成了對哈馬阿蒂尿尿那東西的清潔與消毒程序。戴了兩層醫用塑膠手套的手指間,還又用了一張折疊多層的衛生紙將哈馬阿蒂堅不示人的東西包裹著,僅露出個小小的平面,然后才開始握著插管。管雖不粗,但尿道更細,剛插進幾分,哈馬阿蒂便凄厲地狂叫起來。小護士雖說是個正式的從業人員了,但被哈馬阿蒂一叫,也不禁花容失色,小手兒哆嗦著,試了幾次也插不進去。護士帽下的額上,也現出了細密的汗珠。聽到叫聲,護士長沖了進來,見此情況,忙命小護士另外去叫人。一會兒,進來一個胖胖的護士,王四在走廊上的醫護介紹欄上看過,那是一個比小護士高一個級別的護士,稱作護師,對男人尿尿的這個東西,顯然比小護士知之得更多。三下兩下,硬是在哈馬阿蒂的慘痛呼叫中將導尿管給插上了。

折磨了哈馬阿蒂大半天的那泡尿,終于離開了哈馬阿蒂的身體。哈馬阿蒂一邊排著尿,一邊哼哼著,仍是那詠嘆調般的跌宕。驚駭莫名的王四,將手中的王陽明放下,坐直了身子,去看這個苦痛萬分的意大利彝人在“人間煉獄”中掙扎。哈馬阿蒂見王四注視他,慘然地咧嘴笑了笑,說了句:“老哥,我太倒霉了。”

4

蠻荒山野中的生命,到底比王四這種少經風霜的城里人來得堅韌。手術當天,哈馬阿蒂又輸了一晚上的液。第二天一早,便像一株野火燒不盡的小草,在清晨的陽光下搖曳了起來。這份陽光,就是哈馬拉蒂的妻子,哈馬阿蒂用普通話稱她為:“親愛的”。哈馬阿蒂叫得十分自然,妻子也聽得十分自然,好像那就是她父母給起的名字。只是在王四聽來,自然得有點肉麻麻的。

哈馬阿蒂的妻子,彝話該叫“媳嫫”,是昨天晚上才從家里趕過來的。因為家中的孩子和畜禽要人照料,原本不打算來的,因了哈馬阿蒂昨天的一番折騰,那幾個男子打電話回去,聽了放不下心才匆匆趕來。哈馬阿蒂這個“親愛的”,一眼看上去便知是高山上下來的。圓圓的臉,眼珠子黑黑的,耳朵上晃著兩只小小的銀耳環。兩綹短短的頭發,本應辮著,但卻只用兩根橡皮筋扎了緊挨頭皮部份,余下的散著,掖在了一頂帶檐的男式便帽中。王四猜想哈馬阿蒂這個媳嫫,不是布拖就是普格的彝人,因為這兩個被稱作“阿都”地方的彝族婦女都喜歡戴這樣式的帽子。后來一問,果然是普格的。墨綠色的平絨袍子是典型的彝族服飾,立領,有點像漢族的旗袍,更像滿人的旗裝,《甄蔵傳》里皇上的蔵蔵穿那種。長及膝蓋,左右開衩,領口、胸前都繡得有寬寬的花邊。一排貌似銀質的大盤扣,從右腋下直到腰間。腳下穿著一雙軍綠色的膠鞋,就是王四那代人都曾經穿過的解放鞋,沾滿了家鄉田頭地角的黃泥。脫在床前的時候,王四看到與哈馬阿蒂那雙破皮鞋一樣,都墊著紅色的繡花鞋墊。想來都是這位“親愛的”一針一線巧手做的了,只是看不清繡的是否并蒂蓮荷或交頸鴛鴦。對寓意美好事物的喜愛,是不分民族的。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世界的,也是民族的。

哈馬阿蒂的媳嫫不漂亮,但哈馬阿蒂更不英俊。昨天到今天,王四左看右看,看出哈馬阿蒂其實是長著雙斗雞眼,后來知道是年輕時傷到的。小小的個子,黧黑精瘦,兩條腿,比王四胳膊粗不了多少。相比之下,媳嫫倒還齊整一點。只是不怎么說得來漢語,王四有時問她點什么,總是抿著嘴笑,然后將臉扭向一邊,局局促促的,不知是害羞,還是怕生。

哈馬阿蒂的媳嫫來了后,送他來的三個男子便回去了。接下來的日子,便是兩人的“二人世界”。每天打水買食,給哈馬阿蒂洗臉擦腳,用水盆兌了藥水扶哈馬阿蒂在陽臺上的火盆架上坐浴,攙著去換藥,上廁所。總之一應的事,都是“親愛的”在做。無事可做了,便偎在哈馬阿蒂身邊,一只手搭在哈馬阿蒂身上,唧唧噥噥的用母語聊著。有時,聊著聊著,咕咕的笑出了聲;有時,聊著聊著便沉沉地睡去。不輸液時,哈馬阿蒂便將胳膊讓“親愛的”枕著,這時,“親愛的”便像一只溫順的小貓,乖巧地在哈馬阿蒂臂彎里蜷著。有天,正這樣并頭睡著時,護士來叫哈馬阿蒂量血壓。“親愛的”慌忙撐起身來,不曾想卻從床上滾到了地上。坐在地上窘窘的樣子,惹得護士一陣好笑。覺得兩人很喜劇。

看著哈馬阿蒂和他媳嫫在眼前大秀恩愛,王四有時也不禁生出絲妒意。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在眼前這對夫妻身上似乎不是那么回事。雖說兩人都還很年輕,王四問過哈馬阿蒂,他今年35歲,“親愛的”今年33歲,卻已有三個男孩,早婚又兼早育。老大17歲,今年準備結婚了。老二14歲,在普格縣城里的中學念初一。老三11歲,在花山鄉讀小學。兩人以前都在東山鄉,普格縣一個半農半牧的二半山區。婚姻是雙方父母作的主,婚前不是一個村,未曾見過,用現在的話說叫盲婚。結婚后哈馬阿蒂自行遷到了公路邊的花山鄉,從別人手中買下了些田地,入了戶,但仍算盲遷戶,領不了政府移民搬遷的補助。兩年前,他在廣東的玩具廠和山東、甘南等地的磚窯打工,工資不高,工作很累,老板心黑,回來后便沒再出去。雖說在外面打了幾年工,但外面的世界給予哈馬阿蒂的影響,除了一口怪怪的普通話,其他好象并沒有什么改變。家里兩畝水田,十來畝旱地,每年幾千斤谷子,打了自食。坡上種些紅苕、玉米,作豬牛雞鴨飼料,幾畝烤煙一年也有幾千塊現錢。如無天災人禍,溫飽已無問題。家里有摩托車,電視機,有床睡,有沙發坐,有沼氣用,這樣的兩口子,雖說不富不貴,但似乎也無更多煩心的事。尤為難得的是,夫妻很恩愛。從王四這個角度看去,每當“親愛的”盯著哈馬阿蒂時,眼神里都是些濃情蜜意。

普格縣花山鄉,王四知道。40多年前,王四還只12歲的時候,跟著當知青的大姐在那面山坡上的團結村呆過一個月。當年的花山,應該是漢族鄉,條件較好,否則毛主席也不會安排有知識的青年們去。王四對花山的記憶,僅限于山坡下、公路旁奔流的黑水河和坡上層疊的梯田與竹林間的土墻青瓦房。另外,就是知青們做的涼拌紅苕尖和想家時凄清感傷的歌聲。聽哈馬阿蒂說,搞移民扶貧后,花山有了很多像他樣從高山上搬下來的彝族,現在已是一個漢彝雜居的鄉了。聽王四說起當年的知青們,哈馬阿蒂睜大了眼睛,一臉茫然。也是,70年代末才出生的他,對偉大領袖當年的戰略部署,如果了解,就不是哈馬阿蒂了。

5

后面的幾天,哈馬阿蒂再也沒出過大狀況。導尿持續到第二天,再三央求下,醫生同意給取了。小護士來取時,哈馬阿蒂仍然羞愧難當的將手捂著臉。因為失血的原因,后來又輸了一次血,便只是常規的換藥。雖然換藥后痛,卻也在耐受的限度。導了一回尿后,取了管子也能自主解決了。有一回似乎痛得兇了些,又想打他稱之為麻藥的止痛針。王四告訴他,那是毒品,不能隨便打,打多了上癮,就像吸毒樣的了,嚇得他再不敢提。

日漸向好的哈馬阿蒂,每天一樣和“親愛的”卿卿我我,作兩情繾綣的小兒女狀。早婚早育的兩個人,以前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獨處,這回住院,倒有點蜜月的味道。不輸液時,“親愛的”攙著哈馬阿蒂在走廊上遛,說是攙,倒有點像挽和倚。這時,哈馬阿蒂總是忍著屁股痛,竭力挺直了脊背,讓“親愛的”小鳥依人般斜斜地欹在肩膀上,顯示出一個意大利彝人富有教養的紳士儀態。有時,也坐著電梯下樓,到醫院門口眺望一番街上的車流與行人,看著“親愛的”驚險萬狀地穿過疾駛的車流,到街道對面的小食店買盒飯。每當要出去時,總忘不了用下頜點一下門外,用哈馬阿蒂版的普通話,很正式地對王四說聲:“我,出去走走”。王四問了,“親愛的”娘家名字叫尼古嫫,意思是尼古家的女兒,算不上什么大名,有點像漢族的張家丫頭和李家小妮的意思。想問哈馬阿蒂為啥不叫尼古嫫名字而叫她“親愛的”,又覺得有點太過八卦。但王四看得出來,同室的其他兩個形影相吊的病友,對哈馬阿蒂及其“親愛的”,都有一種艷羨。精神,有時比物質更讓人覺得富足。

住院的時光,除了痛苦只剩得無聊。無聊的時候,王四便問起哈馬阿蒂現在的生活怎么樣。

“生活呀,現在好得很嘛,改革開放了嘛”。

王四怎么也想不到,本真樸拙如哈馬阿蒂,也會說這樣的官話。

其實,哈馬阿蒂說的真不是官話,而是一種切身的感受。雖然現在城鄉之間、貧富之間的差距大,但絕對貧困的人口畢竟少了許多。尤其是農村的社會保障比過去進了一大步,就以看病而論,新農合讓很多以前看不起病的農民敢住醫院了。在王四看來,生活中平的哈馬阿蒂,有理由為改革開放唱一唱贊歌。這樣說,也恰好顯出了他的憨厚與樸實,不像很多提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得了便宜還不賣乖的人矯情。

精神樸拙,內心充實的哈馬阿蒂,有時也很抑郁。入院的第三天,哈馬阿蒂姐姐的兒子來看他這個舅舅。那是一個皮膚白凈,五官端正,牙齒尤為雪白的年輕人。彝族舅舅為大,哈馬阿蒂擺出副長輩的樣子,用彝話和侄兒十分親熱地擺談了好一陣。侄兒走時,塞了200元錢給舅媽,哈馬阿蒂不讓“親愛的”收。兩人在那里推來推去,最后,當舅媽的決定收下一半,無奈侄兒堅不同意,哈馬阿蒂也就不再堅持。侄兒走后,哈馬阿蒂意外地沉默著,似有滿腹的心事。“親愛的”也一反常態,沒有在床上來膩歪。王四有點奇怪,忍不住動問,才知當舅舅的在為侄兒工作的事煩心。

哈馬阿蒂這個看起來很不錯的侄兒,是個學水電的大學生。畢業一年多了,一直沒有找到工作。王四說為什么不去考,哈馬阿蒂說考了兩次,先是考電力公司,要6個人,侄兒考了第四名,卻因為面試落了選。后來考村官,也沒能考上,現在在外地打工。讓哈馬阿蒂耿耿于懷的是為什么招6個人,考了第四卻被面試刷了下來。說完之后,情緒有些激動地說,“什么面試,是面子”。

聽得哈馬阿蒂這樣說,王四心中有點悵惘,一時不知說什么的好。這樣的事,的確太尋常了,像哈馬阿蒂這樣心地單純的老百姓,怎知道離了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世事會是那么的蜩螗。別說只是考了第四名,就是考了第一名又能怎樣?這中間的卯竅,豈是三言兩語分說得清的。哈馬阿蒂能夠明白面子與面試的關系,或許是受教于前幾年在外漂泊的感受,但從這樣個樸拙的人口中說出,總讓人有點心驚。悶了好一陣,才給哈馬阿蒂說,叫他的侄兒以后考的時候,盡量考那些招收名額多的單位,像警察什么的,或許要照顧的面子會少一些,留給他侄兒這樣沒面子的子弟的機會就會多一些,畢竟,改革開放了嘛。

哈馬阿蒂似懂非懂地望著王四,目光中有種東西讓王四覺得一陣陣心虛。是呀,普天之下,率土之濱,有幾個良知未泯的人民公仆承受得了哈馬阿蒂們拷問的目光呢?

6

王四這間病房,住著四個人。18床是老住戶了,原先的15床走后,又來了個做痔瘡手術的冕寧農民。兩個人,與哈馬阿蒂的年紀相仿,平時話不多,王四也不怎么和他們交談。倒是哈馬阿蒂,疼痛稍解后,操著怪腔怪調的普通話,愛問這問那。雖說大家都是農村的,但那兩個安寧河壩子上來的漢呷,卻不怎么搭理哈馬阿蒂這個從高山上下來的諾蘇。兩床相鄰,哈馬阿蒂便將攀談的對象放在了王四身上。王四在不看書和電視時,也經常和哈馬阿蒂聊上一聊。

那天哈馬阿蒂侄兒來時,帶了一小袋蘋果。哈馬阿蒂叫“親愛的”送幾個給王四,王四沒要。哈馬阿蒂等“親愛的”不在跟前時,很認真的告訴王四:“我們彝族男人給你東西你可以不要,如果是女的給你,你不要,她就會覺得很沒面子。”王四只好說是怕酸。見王四這樣說,哈馬阿蒂便叫“親愛的”將才從超市買回的甜面包拿兩個給王四。這回,王四只好接過并立即開始吃。看王四吃了,哈馬阿蒂和“親愛的”顯得很開心。

每天和王四說一陣子話,似乎讓哈馬阿蒂對王四有了一點依戀。住院五天頭上,換藥時,醫生問王四是否準備出院。其實也是,在醫院里呆著,不輸液不打針,每天就是早上換下藥,繼續呆著好像也有點意義不大。王四便說如果可以,就出吧。那天是星期六,醫生說那就星期一來辦出院手續。因此,那天換了藥,輸完液后,王四便回家去住了。第二天早上回醫院換藥,剛走進病房,哈馬阿蒂便在床上喊了起來:“哎呀,老哥你終于來了,昨晚上你不在,我都睡不著覺嘍。”

很夸張,但看得出來,這個意大利彝人是真的喜歡王四。

在昭覺那樣的彝族聚居地方出生、工作了幾十年的王四,對少數民族沒有任何的沙文主義情緒。在他心里,總覺得少數民族,尤其是邊遠貧困地方的少數民族,雖然吃穿拮據,但心地良善,與人交往全無心機。物質文明進程雖然滯后,卻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他們精神上與生俱來的真誠和樸實。各少數民族在與漢族打交道的時候,尤其是以物易物的時候,都有過不少看來十分不公的經歷。像當年的鄂倫春人10張上好的獸皮換一斤鹽,彝族老鄉10個雞蛋換一根針,似乎凸顯了漢族人的狡黠與少數民族的憨直。但那是站在漢族人的角度,以為得了大大的便宜。其實,交換雙方心頭都有一桿稱,所以能夠交換成功,那是因為都覺得值,沒必要扯到民族壓迫和經濟掠奪上去,也沒必要扯到人性與智力上去。但文明的進程對人性的改變,卻是實實在在的。先發的文明,對后起的文明有著銷金熔鐵的同化作用,在人類的文明史上,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在王四看來,物質文明或有先進與落后之分,但也不總是這樣。曾經吃肉好,后來吃草好,曾經坐車好,后來走路好的例子也是存在的。但精神文明卻總有點后不如先,今不如昔的遺憾。幾千年前孔子痛心于禮崩樂壞,始終鐘情于周禮,希望世人都能克己復禮,那是因為周禮代表了他理想的公序良俗。以王四內心而論,始終認為少數民族在心靈上所受的污染比漢族少,窮人的道德水準比有錢人高,少數民族和窮人中有些人道德淪喪,那也是受了漢族和有錢人的濡染。如果要打交道,王四倒寧肯和少數民族,和窮人打交道,也不愿和漢族和富人打交道,因為那樣或可少點機謀巧算,爾虞我詐。這些想法或許有些偏激,但也不是全無道理。所以,王四天生就是一個民粹主義者。在碰上哈馬阿蒂這樣的樣本時,能夠一下就看到他們的內心,有一些感慨和欣賞。但王四畢竟是一個遠離山野的現代人,浸淫于所謂的文明中,積重難返,對哈馬阿蒂們的原始性格也僅能像對待世界遺產樣的,止于欣賞與感慨。真到了有交集的時候,也就如魯迅先生說的,“榨出了皮袍下面的那個小”。

那天,王四和哈馬阿蒂閑聊時,說到城市里的毒大米、毒豬肉,毒水果等等,對哈馬阿蒂田園牧歌似的生活,潔凈的水、綠色的食物、清新的空氣流露出一些羨慕和向往,順便問起他今年養了幾頭豬。哈馬阿蒂沒說養了幾頭,只說今年大兒子要結婚,所以多養了幾頭。王四問他都給豬們吃些啥,哈馬阿蒂說,紅苕嘍,玉米嘍,野菜嘍,還有牛皮菜,紅苕藤,反正不喂配合飼料。王四說,有的城里人,為了不吃飼料豬肉,會拿錢請鄉下人幫忙喂。哈馬阿蒂嘿嘿地笑著說:“老哥,你看來也很喜歡我們的豬肉嘍,出院的時候,你把你的電話給我一個,過年的時候,我給你背來。我嘛就在城里耍一天就回去。你說好不好?”

王四沒想到哈馬阿蒂會說這樣的話,一時有點說好也不是,說不好也不是。

王四欣賞哈馬阿蒂身上所保留的原始樸拙的美德,但沒有想過與哈馬阿蒂就此作一個跨階層、跨民族,互通有無的朋友。畢竟他與哈馬阿蒂間存在著一種叫做文化的鴻溝。真要把電話號碼給哈馬阿蒂,王四首先想到的就是會給自己帶來的各種麻煩。或許,哈馬阿蒂會把他的家當作驛站,有什么事都會找上門來,比如到西昌來看病,比如侄兒的工作,比如孩子以后讀書等等。哈馬阿蒂背一塊豬肉上門,他就得安排哈馬阿蒂或者尼古嫫們吃的、住的,給他們買車票回家等等。想到哈馬阿蒂會像蹲在換藥室的墻根,等候醫生換藥樣蹲在自己的客廳里,蹭一地的泥,或者將口痰隨便吐在地板上,一下有了種恐懼與不知如何應承哈馬阿蒂的尷尬。

好在這時醫生來叫哈馬阿蒂去辦公室按幾個手印,哈馬阿蒂下床趿著鞋踢踢蹋蹋地跟著醫生去了,才把王四從極度的尷尬中解救了出來。趕緊下床去廁所尿尿,尿完又抽了支煙才回到房里。期待著這個完全沒有心機與城府的意大利彝人最好將這個不著邊際的提議忘了才好。

哈馬阿蒂從醫生那里回來后,王四一直惴惴地怕他舊話重提,只好躺在床上將王陽明拿著,做認真讀書狀。哈馬阿蒂仿佛也忘了他的提議,一直和“親愛的”唧唧噥噥地說著。王四心中暗自慚愧,原來,自己竟然是這樣的葉公好龍。

不曾想到了下午,王四丟下書本,準備回家去住的時候,哈馬阿蒂翻過身在床上爬著,仰起頭望著王四,有點興奮地又提起了先前的話頭:“嗨,老哥,上午說的事我們還沒說好的喲。”

“上午說什么事?”王四裝起了糊涂。

“就是我給你背豬肉來的事,怎么,你以為我是給你開玩笑的?”

“哦,不是你,是我跟你開玩笑的,我怎么能要你的豬肉,留著兒子結婚用。”

哈馬阿蒂沒有想到王四只是說著玩的,一時有點失落。愣愣地盯著王四看了陣,嘟噥著說了句:“我就知道你是開玩笑的”。說完,有點勉強地笑了笑,轉過身,將頭放在了枕上,去望窗外天上的流云。

王四知道自己有點傷到了心思簡單的哈馬阿蒂,但也只好如此說了。在他,只是躺在病床上體察下情般隨便聊聊。在哈馬阿蒂,卻是認真地想給老哥背點綠色的豬肉來。或許,樸拙如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從這位老哥那里得到點什么回饋,而自己卻將一切的可能在心里如篩般過了一道。一時間,覺得自己很虛偽。

回家之前,王四去廁所里尿了尿,出來時,看見哈馬阿蒂一個人在走廊上抽煙。許是王四心里存著一分愧疚,總覺得這個無啥心機的的意大利彝人神色間似乎有些落寞。

7

那以后的幾天,因為每次換藥后都很痛,王四決定再待幾天,暫時不辦出院手續。每天換藥后,在床上躺上兩三個小時,疼痛稍減后才回家去。因為不在醫院里住,與哈馬阿蒂也很少再聊天。

哈馬阿蒂入院第七天的時候,王四早上換藥后,照常在床上躺著。隨口問了一下哈馬阿蒂情況怎么樣。哈馬阿蒂說:“換藥后還是痛,但醫生說可以出院了。”

“那你們打算出院嗎?”王四看了看站在床頭的尼古嫫。

“打算了。家里沒得人管,不回去要惱火。”尼古嫫神色有點憂郁的說。

聽見“親愛的”這樣說,哈馬阿蒂也說:“在醫院住著,生活很好,就是太貴。”

王四知道哈馬阿蒂說的生活很好,是說每天尼古嫫在街對面小食店買來的炒肉絲、炒肉片好吃。但擔心他出院后回家沒處換藥,便問道:“那回去你怎么換藥,這可是每天都得換的喲。”

“今天醫生叫我去學了,喊我換”。尼古嫫搶著說。

“你學會沒有,換得來?”

“學啥子會,但是沒得辦法。家里那些豬呀牛呀的,還有娃兒沒得人煮吃。”

“哦”,王四哦了一聲,也不知道給他們說什么好。他知道,雖說哈馬阿蒂家老二的兒子在縣上中學寄宿,平時可以不管。但家中也還有個17歲,今年要結婚的大兒子和每天來回鄉上讀小學的小兒子。還有那些豬牛雞鴨,田里地里的活路。這一切,組成了哈馬阿蒂和尼古嫫口中的那個家,這個家的內涵,遠比他高樓之上,四面墻圍著的那個家意義重大。這個時候,王四覺得這個神色憂郁,擔心著家中大小事務和丈夫病情的彝族婦女,與這幾天圍著哈馬阿蒂轉的那個“親愛的”有點判若兩人。

在王四和尼古嫫說話的時候,哈馬阿蒂一直在看著一張費用清單。這時,抬起頭問王四,說:“老哥,我入院的時候交了8000塊錢,今天醫生說我欠費300多了,我不用再交了吧?”

“不用了,還要退你喲”。15床,冕寧上來做痔瘡手術的病友接著哈馬阿蒂的話頭內行地說。

“這個樣子就好”。哈馬阿蒂有點放心地說。看來,他是在擔心欠了錢醫院不讓他出院。

“就是,怎么也要退你一半,你參加了新農合的呀”,我寬著哈馬阿蒂的心。實情也是這樣,按新農合的報銷比例,去掉門檻費和自費部份,哈馬阿蒂怎么也還要退幾千塊回來。

哈馬阿蒂斜倚在床上,過了一陣,忽然想起什么般對王四說:“老哥,我這幾天叫你老哥你不生氣吧?”

哈馬阿蒂忽然這樣說,讓王四愣了一下,有點不明白什么意思,但隨即說:“生什么氣,你把我叫年輕了呀。”

聽見王四說不生氣,哈馬阿蒂咧著嘴,“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那天,天陰陰的,淅淅漓漓地下著不大不小的雨。在病房里躺了一陣,王四早早地便回家去了。第二天早上再去醫院時,已是九點過了。走進病房,見16床上躺著的,換作了另外個人。問15床,說哈馬阿蒂一早就辦出院走了。

聽說哈馬阿蒂已經出院了,王四心中莫名的有點空,又有點惆悵。換藥的時候,王四給醫生說,他今天也想要辦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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