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和亮亮的春天

這天是星期六，圓圓和亮亮像往常去學校里時一樣沒有睡懶覺，早霞在窗欞上亮出一條縫時兩人就從炕上一骨碌爬了起來。

兩人起來時睡眼朦朧，還有兩三分瞌睡沒有睡醒。她們畢竟正是貪玩睡覺的年齡，可她們卻睡不成，牛還拴在圈里，羊還圈在圈里，牛羊一晚夕餓著叫喚得讓人有點心焦。圓圓和亮亮既不洗臉也不漱口，背上書包趿上鞋揉著眼睛回頭望了一眼正在禮晨禮的麻眼奶奶，雙雙出了堂屋門，打開圈牲口的圈門，牽出牛放出羊踉踉蹌蹌地向大門外走去。圓圓和亮亮每天除了上課之外，還有一項功課就是抽時間去放牛放羊。牛是一頭雄壯但很溫順的犏牛，羊是大大小小的十幾只綿羊。放牛是弟弟亮亮的事，因為亮亮是兒子娃娃，犏牛有時候還要跟別的牛頂仗，圓圓是牽不住的。放羊是姐姐圓圓的事，因為羊不淘氣，好放。她倆中午放學后風卷殘葉似的吃飯，再手亂腳亂地做完作業，然后牽上牛趕上羊放一個多小時，讓牛和羊吃個半飽；下午放學后，她倆就干脆拿塊干饃饃，放三個多小時，但牛和羊也吃不飽；晚上再添些黃草，讓牛羊填填肚子，充充饑。一個春天，圓圓家的牛和羊始終餓著吃不飽肚子。圓圓和亮亮很難過。父母親出門走的時候給她們千叮嚀萬囑咐地靠過，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牛羊挨餓，也不能讓牛羊折損。圓圓和亮亮知道，牛和羊是她們的命根子，要是牛和羊有個三長兩短，那父母親回來后就不會饒恕她們的。奶奶說了，她的眼睛不行，不然還可以幫圓圓和亮亮放放牛放放羊。可心急著也是干急，就是幫不上大忙。給兩人早晚的兩頓飯都是摸著胡日鬼呢。

麻眼奶奶的眼睛看不見，能彈掙著照顧好自己就不錯了。

圓圓和亮亮在學校里學習不算太好，其實，也好不到哪里去，整天心急火燎地心牽著牛和羊，學習成績能上去嗎，上不去。幸好，她們還在麻眼奶奶的照看下沒有失學。村里有很多像她們一樣大的孩子已經放下了書包成了正兒八經的放牛娃和放羊娃。她們沒有失學，這是麻眼奶奶的功勞，要是沒有麻眼奶奶的好話，父母親早讓她們輟學放牛放羊了。麻眼奶奶拉著比方給圓圓和亮亮的父母說念書的好處。圓圓和亮亮的父母搖著頭不可置否地笑著走開了，悄聲說這世道就用不著念書，現在村里哪個掙了錢的人是狠狠念了幾天書的人，還不是念了個半死拉活。而那些念書念得厲害了的還不是在鄉里當了個干部，在學校里當了個教員，一個月也就拿個千兒八百的工資。父親的話讓麻眼奶奶很生氣。她知道，這兩口子又要讓圓圓和亮亮走他們睜眼瞎的老路子。他們念書的那年月，生活緊，家里的農活忙，而且人的意識觀念也跟不上，人人都是那樣生活著，但現在時代不同了，可不能拿那時候來比了。再不讓娃娃們念書，可就把娃娃們的一生毀了，也把娃娃們的將來也害了。

兒子和媳婦出門走了，麻眼奶奶還是把圓圓和亮亮一如既往地送回到了學校里，一天課也沒落過。

圓圓趕著羊亮亮牽著牛，先是到河灘里那眼咕咕直冒的泉里飲了水，然后再到河灘邊的草地上撒開牛和羊，讓它們自由自在地吃草。亮亮對圓圓說，姐姐，今個兒牛和羊一定能吃個飽肚子，得讓牛羊的肚子吃成個大西瓜。圓圓聽著就嘿嘿地笑了，笑得有點得意。小溪輕輕地流著，河水嘩嘩地淌著，河邊柳樹林里的鳥兒也歡快地唱著歌兒，牛和羊低著頭不動聲色地吃草，它們也許知道，七八天里，它們就有這一兩天的好日子，有了好日子就不能錯過。圓圓和亮亮也知道，一周里牛和羊就有這一兩天好日子，在這一兩天里可不能虧著它們，過了這樣的好日子，它們就又得大半天圈在家里，啃那發霉的黃草。只是太便宜家中那十幾只雞了，雞的嗉子老鼠的眼吃不多看不遠，那些雞只要撒上一把秕麥子或是燕麥，它們就能夠吃飽，也能夠安心地在院子里邁著碎步踱來踱去，從不操心吃不飽的事。

牛在河灘邊一個勁地啃著草挪不開步，圓圓就坐在馬蓮草叢里讀書。羊急匆匆地吃過來吃過去，讓亮亮來來回回攔了幾回。亮亮就有點生氣，跑過來一把搶過圓圓的書，讓圓圓去攔羊，圓圓白了一眼亮亮說，你背課文，我去攔羊。圓圓說完就合個書，到前頭攔羊去了。亮亮坐在馬蓮叢里背了一會書就背不下去了，河邊柳樹林里的鳥叫得實在是太誘人了，他合上書偷偷地跑到柳樹林子里捉鳥去了。羊給圓圓一攔，又往回吃，圓圓見羊往回吃，就坐在馬蓮叢里讀書。圓圓一讀書就入了迷。就在她讀得津津有味時，一個粗粗的聲音在喊，羊把人家的莊稼吃了。圓圓一看，果然見羊爬上河邊崖畔，跑進了人家的麥子地里啃麥苗呢。圓圓的頭轟地一響，起身撒腿就跑，嘴里不停地喊亮亮，可哪里有亮亮的影子呢。圓圓氣喘喘地爬上崖畔，從麥田里趕出羊，才看了一眼剛才喊她的人。原來是學校里代課的王老師。王老師在這個學校里代了二十四年的課，到現在還拿五六百塊錢的工資，但在學校里的代課任務卻不輕，跟王老師一起的早辭了那份工作跑生意去了，但他還堅守著。一方面，他希望將來有一天能轉為正式教師；一方面，這里的娃娃太苦了，再不讀書，將來就沒有出路了。星期六星期日他常到河邊、附近的山坡、村邊的樹林里轉一轉，給那些放牛放羊落下課的學生們教一教。他總認為一個鄉村教師，最大的責任就是要把這些未來農村的勞動者改造成一個將來對家庭對社會有用的人，不再是家庭和社會的負擔。今天他轉到了河邊，就看到了圓圓，但沒有看到亮亮。他知道，在學校里圓圓、亮亮還有靈靈是三個愛學習的學生。三個孩子的遭遇驚人的相似。圓圓和亮亮的奶奶是個麻眼，動彈不了；而靈靈的爺爺眼睛不麻，但腿卻癱著，不能動彈。而她們的父母親又都出門到很遠的城市里當農民工去了。把家里和不能照顧自己的老人留給了孩子們。靈靈牽著牛來得有點遲，她是伺候著給爺爺吃了饃饃喝了茶再來的。放一頭牛還是比較輕松的。圓圓把羊收了收，就大聲地喊亮亮。亮亮聽到了姐姐的喊聲，就從柳樹林子里鉆了出來，手里握著一把鳥蛋，白晃晃的。王老師看見了就說，亮亮你去把鳥蛋從哪兒掏的原原本本放哪兒去，要不然會急死大鳥的。亮亮怔怔地看了一會王老師，轉身進入到林子里送回了鳥蛋，然后從書包里拿出課本背誦了起來，聲音稚嫩而又響亮。王老師看著亮亮的認真勁就高興地笑了。圓圓和靈靈帶截羊帶看書，儼然是一個讀書人的樣子。

把羊圈在河灘邊上吃過來吃過去，羊們就有點不耐煩。太陽熱辣辣地照著，羊開始扎圈，牛也吃得差不多了。王老師讓圓圓、亮亮和靈靈回家去伺候兩個殘疾老人吃早飯，自己幫她們看管牛和羊。王老師在星期六和星期日幫著她們放牛放羊好像是約定俗成的事，三個小家伙也就不說什么，把羊交給王老師回家去了。

不管出門人在外掙沒掙到錢，但王老師還是一如既往地幫助他們的子女，希望圓圓她們將來能走出這個地方，改變家鄉人的命運，改變自己和家人的命運，也改變這里的貧困狀況。

三人往家中走去，村口小賣部里擺著花花綠綠的東西奪人眼目，天天是那樣的誘人，圓圓歪著頭看了幾眼有點忍不住問，靈靈有錢嗎？給你爺爺買個吃的東西。靈靈說，我沒有錢。圓圓又轉身問，亮亮你有錢嗎？亮亮說，我也沒有錢。圓圓就失望地搖了搖頭。這時候，那個走鄉穿戶的戶郎哥搖著鈴子過來了，在村口大聲喊著：收頭發，收羊皮塑料，收廢銅爛鐵。那人遠遠地看著圓圓的辮子，跟近了悄悄地說，姑娘，你這辮子值大錢呢，賣不賣？鉸了賣了吧？一對辮子十塊錢。圓圓想著給奶奶買點東西。這時候，亮亮和靈靈也看著圓圓的眼睛，有鼓勵圓圓的意思，他們也想能賣點錢，買點小賣部里那花花綠綠的東西。就是小錢，對他們來說也是太缺了。圓圓握著辮子心疼得抿著小嘴不啃聲。戶郎哥看著圓圓有松勁的意思，就笑著說，一把辮子能賣十元錢呢，鉸下來半年就又長長了，頭發鉸了還長得快呢。亮亮和靈靈看著圓圓，圓圓就心動了。圓圓就握了握辮子，心一狠從戶郎哥手里拿過剪子一剪子鉸了下來。圓圓拿辮子換了十塊錢。她拿著戶郎哥放在手心里的那十元錢，眼淚就不由自主地下來了。圓圓拿著這十元錢到小賣部給亮亮和靈靈買了一點零碎吃的東西，又給靈靈的爺爺買了幾貼膏藥，給奶奶買了一小瓶眼藥水。圓圓和亮亮看過靈靈的爺爺，給他腿上貼了膏藥，靈靈的爺爺就覺得自己的腿有了動靜，有一股涼爽爽的東西往肉里面癢癢地鉆，怪舒服的。靈靈的爺爺很高興，伸出枯干的手指摸著幾個孩子的頭眼睛濕潤潤的。靈靈的爺爺說，這幾天他夢見了很多的亡人，喊他作伴去呢，恐怕他就要歿了。圓圓和亮亮聽了靈靈的爺爺的話很害怕。靈靈的爺爺看到她們幾個哭了，就又咧開嘴笑了，說爺爺歿了莊村里有人管呢，再說歿了也就給大家去了托累呢。靈靈的爺爺由于長年癱瘓在炕上，把屁股上的肉躺爛了，有些地方還稀乎乎的，這就讓圓圓和亮亮很難過。回到家里看到奶奶眼麻著給她們摸索著做飯，圓圓就從奶奶手里接過活做起來。靈靈悄悄地對圓圓和亮亮說，她爺爺對她常說，他快不行要歿了。她很害怕。圓圓說，你爺爺哄你呢。就像我奶奶時常哄我說，她快要歿了，還問我她歿了我們哭不哭。圓圓就問靈靈，你爺爺歿了你哭不哭。靈靈說她肯定要哭，她爺爺歿了屋里只剩她一個人，她害怕呢，爺爺歿了他如何待下去呢。要是家里大人早點回來就好了。

那天晚夕里，靈靈的爺爺那一雙稀乎乎的癱腿總是在圓圓和亮亮的眼前閃爍著出現。圓圓拉著麻眼奶奶的手說，靈靈的爺爺就要歿了。奶奶摸著圓圓的頭說，上冬的時候，就說他要歿了，可命咋就那么長呢，硬是挺到了春天，春天萬物萌發了，人命也就更硬了。不過他歿了也好，你看，兒子媳婦都不在身邊，吃喝拉撒全憑靈靈一個小丫頭來照看。也可憐了靈靈。不過，你和亮亮也可憐。和你們一樣大的別人家的孩子，吃了不愁喝，喝了不愁吃，正是玩耍的時候，可你們卻和靈靈擔起了家務的重擔。我們這些白吃飯的老飯渣早一點歿了，你們就早一點解脫了，可生死是不能由人的事。再不歿，就把你們的學習也擔擱下了。靈靈的爺爺身上爛得渾身都發腫了，村里那尕張醫生說了，再不消炎恐怕離歿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孩子們，靈靈的爺爺是好人啊，一輩子沒有說過人一句重話，也沒有殘害過一只生靈，可好人就是命不好，半路里拉下個雙腿癱了的病，活生生在炕上躺了若干年，可把家里人累壞了。我也一樣，年輕時氣盛，做活不服人。那年夏天，生產隊里到冰溝子里拾燒火柴，我熱汗冒火地在泉眼里冰冰地洗了臉，結果就把眼睛洗瞎了。這一瞎就若干年。可把你娘老子害苦了，現在也把你們托累壞了。莊子里的老人一個接一個地歿呢，可我和靈靈的爺爺就不歿，有啥辦法呢，還得托累著你們活幾年。奶奶說著摸著圓圓和亮亮的頭，亮亮早沉浸在夢鄉里了。

這一晚夕，圓圓失眠了。她怎么也睡不著，靈靈的爺爺和麻眼奶奶的話總是在耳際縈繞不絕。靈靈的爺爺太可憐了，麻眼奶奶也太可憐了。她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家里養著的那十幾只雞是她和亮亮省吃儉用買小雞養大的，本來是想長大以后把公雞賣了湊她倆上學的費用，母雞留著下蛋，現在她不想留那幾只公雞了，她要宰了給靈靈的爺爺和麻眼奶奶養身體。明天早夕里，她和亮亮早早起來喊上靈靈把牛和羊放了，再讓明明和靈靈攔著，自己就去宰只公雞，給靈靈的爺爺和麻眼奶奶燉一鍋雞肉湯吃。圓圓想著自己的計劃竟笑出了聲，笑聲把靜謐的夜抖得嘩嘩地也笑第二天早夕里，天氣變了，天上飄著毛毛細雨，打濕了院子、村道，還有那樹樹草草的，遇到這樣的天氣就不用去給牛和羊飲水了，露水是它們最好的飲料。圓圓和亮亮仍像昨天早夕里一樣，睡眼朦朧地從炕上爬起來，牽上牛趕上羊去喊靈靈，靈靈一晚夕伺候爺爺睡得遲了，圓圓和亮亮喊她時，她還在睡夢里，晃蕩晃蕩的搖門聲把靈靈吵醒后，靈靈的心就像擂鼓般跳動不已，她一骨碌爬起來，套上鞋跑出廂房門去打開了牛圈門牽出了牛，跟上圓圓和亮亮去放牛。爺爺在炕上有氣無力地喊，要靈靈把遮雨的東西帶上。毛毛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晚夕，靈靈的爺爺聽了一晚夕的雨聲，他開始留戀這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就是那雨聲也感覺是那么的優美和諧，靈靈酣睡時的呼吸聲，是那么的平和有韻。雨起初下的時候，細小的雨點打在地上硬硬的，而到了半晚夕里，雨點打在地上就綿綿的軟軟的。靈靈的爺爺就想下了一晚夕的毛毛雨，也該把地浸透了。雨這樣一下，空氣一濕潤，他的腿子就又疼得招受不了，是一種癢酥酥地疼。他看著靈靈牽著牛走了，心里就為自己的病而痛恨愧疚不已。要是他的腿還好著，那放牛就是自己的活，村里就是這樣，老人幫著孩子們放放牛攔攔羊，就會把一天日子愉快地打發掉。而現在卻要靈靈擔起這幅重擔，不分晝夜的伺候他，也伺候牛。看她牽了牛來得有點遲，圓圓就問靈靈怎么就睡遲了呢。靈靈嘿地笑了一聲，轉身牽著牛遠遠地躺開了圓圓。圓圓急了，忙過去拉著靈靈的手對亮亮說，今早上到山上去放，若天晴，羊扎圈的時候讓它們扎圈，也讓牛好好的吃著，就說她自已還有點家務活要回家做完。說罷就到家中給靈靈的爺爺和麻眼奶奶宰雞燉湯去了。

圓圓央人宰了一只大公雞，費了九年二虎之力才把雞弄干凈，燉上湯。聽著雞湯在鋁合金鍋里煮得有滋有味，圓圓就高興地聞著那肉香垂涎欲滴，但她卻一口也不吃，雖然自己想雞肉想得心疼，但為了給靈靈的爺爺和麻眼奶奶養病。她沒有可惜那只雞，也沒有喝過一口雞湯。

雞煮熟了，圓圓撈出雞肉分成兩份，一份是給靈靈的爺爺的，一份是給麻眼奶奶的，兩份一樣多，她沒有給誰偏心，因為麻眼奶奶是自家的奶奶而沒有多撈，因為靈靈的爺爺是旁人而沒有少撈。她先端給麻眼奶奶，麻眼奶奶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雞肉的香氣，就口氣顫顫地問圓圓是哪兒來的雞肉。圓圓就撒謊說是一只雞得了病，她央人宰了燉成了雞肉湯。給她和靈靈的爺爺一人一份。麻眼奶奶笑著說，我的孫子丫頭心還公道。接著她又問圓圓，雞肉給她和亮亮剩下沒有。圓圓就又從麻眼奶奶的碗里和給靈靈的爺爺存的那份里取了一點兒留給了亮亮。她知道，亮亮人小，不懂事，弄不好會鬧的。她自己長大了，雖然也很饞，但她不吃，讓兩位老人吃好吃香吃飽。尤其是靈靈的爺爺快去世了，要讓他老人家好好吃上幾頓。他的身邊現在就剩靈靈一個人，靈靈人也還小，不懂得怎樣疼愛爺爺。當然靈靈的爸爸和媽媽在身邊的時候，還是非常疼愛靈靈的爺爺的，但是現在外出當農民工掙錢去了，沒有音訊。麻眼奶奶從小就時常教育她和亮亮要對人有疼心，有愛心。奶奶對她們如何做人言傳身教，讓她們從小就生成了一幅疼愛人的心腸。

圓圓把雞肉端給靈靈的爺爺時，靈靈的爺爺和麻眼奶奶一樣問圓圓雞肉是哪兒來的，圓圓又把對麻眼奶奶撒的謊對靈靈的爺爺重新撒了一遍。靈靈的爺爺吃了幾口放下碗用一只碗扣住了。圓圓知道老人家又給靈靈存下了。圓圓就勸靈靈的爺爺多吃一些。說雞肉還剩一點兒，等靈靈和亮亮她們放牛放羊回來后到她們家吃早飯。靈靈的爺爺又挪開扣著的碗吃了起來。現在他病成了那樣，吃起東西來是那樣的艱難和緩慢。那高高的一碗雞肉他吃了很長時間，終于沒有吃完，他已經吃不動也吃不了了。望著靈靈的爺爺再沒有吃的意思，圓圓就順手接過碗放在了屋中的立柜上用碗扣了。又倒了一杯水給靈靈的爺爺。靈靈的爺爺望著水搖了搖頭，輕聲說他不渴。其實，他是不敢喝水的，喝了水還要靈靈接尿，這就讓他不忍心。靈靈一個小姑娘家，給他一個大老爺們接尿，有點說不過去。他還是控制著不喝水減輕靈靈的負擔。圓圓把水放到炕邊的炕桌上，笑了笑打了聲招呼就回家了。

圓圓回到家里時，雨就越下越大，簡直就像用勺子潑似的。只一會功夫房檐上的水就潑了下來，院子里的水像小河一樣起著水泡嘩嘩地淌著流向大門外，外面路上的水卷著枯枝爛葉、羊龔蛋，還有那些堆積在墻角的臟兮兮破塑料袋翻滾著流向大河里，大河里的水咆哮著掀起巨浪橫掃著奔向遠方。圓圓、麻眼奶奶和靈靈的爺爺都在擔心山上放牛放羊的亮亮和靈靈。那樣大的雨，他倆會不會是在山上躲著還是牽著牛趕著羊回來呢。在山上躲著還好，等雨停了，圓圓就上山去把她倆換下來。可萬一牽著牛趕著羊回來呢，那河道里的水是那樣的洶涌澎湃，弄不好會出大事的。麻眼奶奶和圓圓心急如焚，這時候靈靈的爺爺肯定也心急得要命。

麻眼奶奶和圓圓正心急的時候，王老師來了，褲管挽得高高的，他一眼就看出了麻眼奶奶心中的焦憂，二話不說就又出門找亮亮和靈靈去了。

村街上有人說，河道里的浪頭子上有幾只羊。有人說，肯定是上河里誰家的羊過河的時候讓洪水給沖了。有人說，又有羊給沖下來了。王老師聽到有人說河道里的浪頭子上漂著羊，他的心就咯噔一下，心想壞了，說不定是亮亮放著的羊。那亮亮呢？是不是沒有跟著羊一起回來？他的腦子里嗡嗡地響著，他的神亂了。他給那些看河道里大水的人們說，麻眼奶奶的孫子亮亮和瘸老漢的孫子丫頭靈靈今早到山上放牛放羊去了。這時候也沒有回來，好像山上也沒有。大家趕緊上山找一下，看沖下去的羊是不是麻眼奶奶家的。再看看亮亮和靈靈是不是安全著呢。人們一聽，覺得事態有點嚴重，忙起身沿著河道上山找亮亮和靈靈去了。有人說，今天天陰著下雨，家家的孩子們出去放了一會牛和羊就回家了。那兩個孩子咋就那么死執呢，大雨天的到山上放啥牛羊呢。人人的心里有一種焦急和忙亂的感覺，也有一種不祥的預兆。但也都在心里默默祈禱亮亮和靈靈平安無事。

河道里不時地有沖倒的大樹、牛大的滾石翻卷著沖下來，人們看著這情景，心里的那個焦躁更增添了幾分。只是再沒有看到羊只沖下來。河道邊的土路上也積滿了水，人們就鳧著水往上走。河道里洪水還在翻滾著，河風很緊，洪水的轟鳴聲也很大，人們彼此都聽不清說些什么。假如雨再不停的話，山上的牛和羊就下不來了，就得在山上過夜了。不知亮亮和靈靈現在在哪兒呢？這是人們都在心里想的同一個問題。

麻眼奶奶披著一個麻袋站在村街上號啕大哭，哭著她的孫子亮亮。圓圓也陪著奶奶哭著。有幾個女人出來勸著她們，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河道里尋找亮亮和靈靈的人們一臉的肅穆和焦憂。

有人嘴里不停地喊著，千萬別出事，千萬別出事……

有人腳在河道邊上走著，眼睛卻不停地盯著河道里那沖下來的東西，一臉的茫然。

河道里的崖畔上有幾只羊蜷縮著跟兩頭牛擠在一起，一個姑娘的哭聲由遠及近地傳來，人們稍微放下心來。

走得近了，看到靈靈縮在崖畔上顫抖著大哭，哭得悲痛欲絕。身邊沒有亮亮的蹤影。亮亮在哪兒呢？人們的心又緊縮起來。

王老師沒有看到亮亮，就放聲大哭了起來。靈靈聽到了王老師的哭聲，抬起頭看了一眼，起身從崖畔上連滾連爬地滑了下來，撲在了王老師的懷里，背上背著的書包摔在了一邊，兩本課本掉在了泥里。王老師急切地問，亮亮呢？靈靈哭著搖了搖頭，眼望著河道里的水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時人們才知道河道那些沖下來的羊是亮亮家的羊。亮亮也和那些羊一樣不在了。

亮亮讓水沖走了，亮亮讓水沖走了。出了天大的事了。村里像沸騰著炸開了鍋，人們都是吃驚和痛惜，不約而同地披上衣物，騎上馬順河道去尋亮亮。

二十年了，這條河道平安了二十年。從此這條河道將再不是一條平安的河道了。

人們整整找了三天才找回了亮亮的遺體。

亮亮歿了。

麻眼奶奶就此大病一場。

王老師心疼他的學生。要不是生活所迫，亮亮的父母親就不會出門，也不會去當農民工，也就不會撇下圓圓和亮亮一年四季不照面。要是大人在，亮亮的肩上就不會落上生活的擔子。他還是頑耍的兒童啊。靈靈的爺爺聽說亮亮歿了。就痛苦不已。他對靈靈哭誦著說該歿的不歿，不歿的歿了。

然而靈靈的爺爺這一悲傷，他的病情就加重了，首先是吃不進食物了。他知道他的大限也快到了。就讓靈靈叫來了侄媳婦，悄悄說了他的事。他不想讓靈靈知道他快要去世的事。因為靈靈還小，沒有見過人的去世，他現在虛腫的厲害，怕歿了后驚著靈靈。他叫過靈靈讓她給圓圓去作伴，說現在亮亮走了，圓圓一個人很孤寂，幫著圓圓照顧麻眼奶奶，自己這邊有人照顧著，讓靈靈不用操心。靈靈很聽話的去了，她就跟圓圓一起上學，幫著圓圓一起照顧麻眼奶奶，只是放牛放羊的時候，她才回一趟家。那幾天她就和圓圓像姐妹似的，進進出出。第四天，靈靈的爺爺也去世了。這是人們預料中的事，也就沒有大驚小怪。

亮亮歿了，靈靈的爺爺歿了。麻眼奶奶又躺在炕上不能動彈，不知道圓圓和靈靈還能不能念成書了。這就成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還得問問王老師，也得問圓圓和靈靈的父母親。

只是圓圓和靈靈還想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