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吃椿尖的季節,母親就會駕著椿尖的香味翩然而來。
椿尖,又叫香椿芽,在川南一帶叫椿顛,是生長在大山上,不需要施肥打藥的綠色食品,稱為“樹上蔬菜”。每年椿顛上市,我都要大把大把的買回家里。椿顛的吃法很多,可以煎雞蛋,可以煎肉,可以炸香椿魚,可以涼拌吃,可以腌著吃等等,我卻對泡著吃情有獨鐘。買回椿顛后,先洗凈,然后燒一鍋開水,把椿顛放到開水中洹過,滴干,將洹椿顛的水冷卻后,放上鹽、花椒,再將洹過的椿顛放入其中浸泡,泡上半天以后就可以食用了。吃椿顛是習慣,制作椿顛是一種享受。椿顛拿到手里,一股清香便會撲入鼻中,把椿顛放入開水中后,在高溫下,椿顛濃郁的香味就毫不保留地溢出來,屋子里的每一個房間,頓時彌漫著濃郁的椿香。
椿顛從樹枝上冒出來到能摘下來吃的時候,正是春耕剛開始的時候。母親每天從地里干活回來,都會帶回來滿滿一背篼豬草或牛草,草卸下后,背篼底下,都會有或多或少的椿顛。剛摘下來的椿顛,青青的莖連著淺紫色的葉,從下往上,呈圓錐形慢慢散開,像羽毛球,又像我們用雞毛扎成的毽子。我習慣吃泡椿顛,是因為我堅信這種吃法是由母親發明、我繼承和發展的。因為,小時候家里窮,從雞屁股里摳出來的蛋是一家人的鹽巴和煤油,母親說什么也舍不得用來炒椿顛的,用來煎肉就更不可能了,農村家庭一年吃肉只有兩個時候,一是過年,那是再窮的家庭也要吃一次的;二是有貴客的時候。而椿顛出來的時候,年已經過完,又正值農忙,貴客也沒時間串門,因此,用椿顛煎肉,也只能是我們夢中的場景。其他諸如香椿炸魚、香椿木耳豆腐湯等就更沒條件了,而涼拌吃、腌著吃是有條件的,但都沒有泡著吃方便,因此,母親發明泡著吃,既省時間,又能吃得長久,確實是當時一種最好的吃法。
母親熟練地將椿顛洗凈,放入筲箕中,最先嗅到香味的,是家里的大花貓。椿顛放在哪里,大花貓便跟到哪里,還不時用頭、用肩擦擦母親的腳,挨挨母親的衣角。椿顛放入開水中,香氣一下從鍋里溢出來的時候,大花貓兩只后腿蹲在灶角上,兩只前腳撐起圓圓的腦袋,兩只眼睛發出綠色的光芒,嗲聲嗲氣,餓中帶饞,把廚房叫得有聲有色有味。其實貓饞是沒道理的,家里給貓準備的耗子太多,只要勤快,可以頓頓美餐,也難怪老花貓了,椿顛那香味確實太香,且彌漫在屋里,久久不散,弄得我們幾姊妹也嘴饞饞的,牙癢癢的,心慌慌的。泡好的椿顛顏色黃黃的,吃起來香、咸、脆、微甜,十分可口,特別是每天放學回家,肚子里什么東西都沒有的時候,從甑子里摳出一塊鐵板一樣的包谷飯,用釅釅的茶泡散,再來一碗泡好的椿顛,在現在想起來,比吃大魚大肉還香。
農活最忙的時候,母親會把我帶到地里,一家人分工十分明確,父親負責犁地,母親和哥哥姐姐們負責把土挖碎,把土坎上的小草鏟干凈,然后在地里種上洋芋、玉米等莊稼。哥哥姐姐們累了的時候,就把鋤把橫在泥土上,坐在鋤把上休息,母親便用哥哥姐姐休息的時間,抓緊割一些牛草或者是豬草,看到那嫩綠的椿顛,自然是一棵也不放過的。有的椿顛樹高,手夠不著,母親就讓哥哥砍來一根竹竿,用刀把竹竿尖劃開,放入一根木棍,一根竹竿做的夾子就做好了。母親用夾子對準椿顛,啪的一聲夾下一棵,動作準確而迅速。和母親下地干活,我是最沒趣的,母親走在哪里,我就像尾巴一樣跟在哪里,又不敢坐在地上,那時穿的是叉叉褲,母親說,坐在地上,蛇要從屁眼里鉆進肚皮里,然后,在肚皮里轉,吃肚子里的心、肝,我真的很怕。偶爾坐一下,我都要趕快站起來,就是那樣也會覺得蛇已經鉆進肚子,在不停地轉。但我最怕的還是心和肝被蛇吃了,母親說,沒心沒肝的人是沒人愛的。
母親和父親,只要摸到農活,就像牛,埋著頭,默默地做自己的事;也像兔子,靈敏而迅速。但兩人只要在家里,就會互相掐,有時還吵得很兇,總是吵一些:六月間的白菜老不收心啦,土中的蛐蟮泥(疑)心啦,膝蓋上釘馬掌不巴蹄啦,癩疙寶變的戳一下跳一下啦等等,那時我們分不清誰對誰錯,也不知道究竟吵些什么,現在回想起來,我才明白,開春的時候,正是農忙的時候,也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那時,幾乎每天要吃一頓上年儲存在地窖里的紅苕,還要挖蕨根、摘木槿花和著包谷面一起當飯吃,大大小小六七口人,柴米油鹽醬醋茶都落在父母身上,怎么會不煩躁、不焦慮?其實,母親摘椿顛也不是因為椿顛的香甜可口,蔬菜才剛剛種在地里,只有上年留下的少量干菜、酸菜和幾個皮子發黃的老南瓜,摘椿顛當菜,也是母親迫不得已。
我吃椿顛的習慣,不僅僅是椿顛濃郁的香味和豐富的營養,而是因為,每當椿顛的香味彌漫在廚房、客廳,彌漫在每一個房間的時候,母親就會在我的身邊。
母親沒念過書,斗大的字不識一升,短暫的一生中,從沒有給我講過大道理,也沒有過諄諄教誨,可以說,母親的一生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
我在家中最小,都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這讓我感受最深。小時候家窮,生活緊張,每年都有一個季節左右以紅苕為主食,每當糧食欠收的年份,還要加上野菜、蕨根之類,才能免強度過一年。那時,母親會把僅有的米留給我,每頓抓一把,放在砂罐中,加上水,放在柴火上熬,米熬到七成熟的時候,摘下一張菜葉,把砂罐蓋嚴,用子母火慢慢烤熟,揭開菜葉,米飯的香味直撲鼻孔,讓哥哥姐姐們讒得涎水直流。但哥哥姐姐們是從不跟我爭的,我估計他們比我早就享受了這種待遇。每次,母親都像一只把辛辛苦苦銜來的蟲子放在雛鳥嘴中的燕子,安詳而滿意地看著我狼吞虎咽。讀書是我的職責,但辛苦的、牽掛的卻是母親。我們上學的路和人生的路一樣,充滿坎坷和泥濘,特別是冬天,路又溜又滑,稀泥沒過腳背,每天放學回家,腳上的鞋和膝蓋以下的褲管全部漿上一層稀泥,人站著像田里的稻子,頭是高昂的谷穗,手是兩片夸張地擺動的葉子。吃水全靠肩挑背扛的年月,是不可能每天洗衣服的,母親每天晚上都要等我睡了以后,將穿著上學的唯一的鞋子、褲子烤干,刷去泥巴,保證我每天上學時都穿得干干凈凈,雖然衣服褲子上殘存著泥土的痕跡,但在農村就算干凈的了。從小學到初中,學校越來越遠,每天早晨八點以前要走出家門,下午要五點以后才能回家,為了不讓我挨餓,母親每天都會早早起來給我做飯,每天都不會忘記在瀝米的時候,給我捏一個飯團,放在子母火上慢慢地烤,烤得黃黃的,香噴噴的,用紙包好,放在我的書包里。讀高中后,一個月只回家一、兩次,生活全靠自理,母親管我的時間少了,只是每次從家里到學校,母親都要用家里最寶貴的豬油做一罐我最喜愛吃的熟(方言,讀音:su)油海椒,放在我的包里,每次從學校回到家里,母親都會在枕頭底下窸窸窣窣摸索一陣,摸出幾顆水果糖或幾顆核桃、板栗之類的,悄悄遞給我,我知道那是母親平時一顆一顆專門為我攢下來的。
母親離我而去的時侯,正是椿顛長滿枝頭的時候。為了我們操勞過度的母親,其實在兩三年前就開始感到身體不適,且躺在床上,飲食難咽的時候越來越多,有時一躺就是兩三天,每次家里的人都讓母親到鄉衛生院看看,母親都說沒問題,只是有點累,躺躺就好了。確實,每次母親躺在床上,休息兩三天后,又給身體健康的人一樣,敏捷得像一只兔子,大背大背地背草,大捆大捆地扛柴。母親站在房檐下,目送著我走出家門,走向工作崗位后,堅強得像一塊鐵一樣的身體徹底倒下了,但母親仍然堅信躺幾天就好了,堅決不到醫院。哥哥請來了村醫生,村醫生是我的遠房三哥,認認真真給母親望、聞、問、切后,說是太疲勞的緣故,問題不大,哥哥要求給母親用最好的藥,就用青霉素,醫生三哥說這是他最好的藥。
母親還是走了,六十五歲,短暫的一生,確實太累了,該休息了!母親走的時候我在縣里參加上崗培訓,家里從我工作的鄉政府找到縣里,找到我的時候,母親已經離開我三天了。母親躺在棺材里是那樣的安祥,那樣的淡定,我急切地掀開棺材,烏黑的血一下從母親嘴里涌出來,人們說,這是逝去的人見到最想念的親人的反映。這時,沉悶的雷聲帶著雨,像淚水一樣傾盆而來,和風雨一起裊裊飄來的,是一股濃郁的椿香,彌漫在我的身邊,久久不散。
樹王
幾年前就聽朋友說,敘永縣觀興鄉境內,烏蒙山脈群山之中,巍巍高山之巔有一顆樹王,生長千年,占地十數畝,枝葉婆娑,樹根連綿起伏,蜿蜒數里,樹干粗大,數十人方能合圍。由于樹王所在之地偏僻,加之當時公路不通,因此,拜謁樹王一事只是說在口中,未能成行。今年,觀興鄉政府的一位朋友告訴我,公路已經修到樹王所在的山腳,且上山的小路也正在修建,于是,便約上幾個朋友,去實現幾年以來的夙愿。
觀興鄉地處敘永南面,離敘永縣城近六十公里,屬四川盆地與云貴高原的過渡地帶,高山深谷,峭壁懸崖,草木蔥蘢,流水潺潺,靜謐清幽。樹王就生長在觀興鄉境內的普興村冬青樹山上。
過了觀興場鎮,一直往南,約七公里處左拐便進入了普興。剛到村口,一籮筐一籮筐黃澄澄的梨便整整齊齊擺放路邊,山風帶著梨的味道擠進車里,舌尖頓覺一陣香甜。同行的鄉鎮領導告訴我,以前公路不通時,村內的梨要靠村民用背簍一簍一簍地背到集鎮上,現在好了,只要把梨摘下來,擺在公路邊上,收梨的人便開著車子,一處一處收購,再不要人肩挑背磨了,價格也比以前高了許多。許多年里,在香甜誘人的梨味中,一隊隊背梨人,背簍高過頭頂,手里的拐爬子支撐著傾斜的身子,口里喘著粗氣,在崎嶇的山路上蹣跚挪動,走過百把米,便一齊將拐爬子重重地拄在地上,把背簍穩穩當當地坐上去,直起身子的背梨大軍,對著天空,長長吐一口氣,一粒粒汗水沿著額角浸濕衣襟……這種場景,已經定格為歷史。進入村內,白墻青瓦的農舍坐落山腳,錯落有致,偶爾也有單門獨院,點綴山腰,在夜里亮一盞燈,讓孤寂的大山增添一絲生氣。
普興村境內高山林立,溝壑縱橫,冬青樹山,是其中之一。進入普興,要翻過一座大山才能達到。剛剛修好的公路,像一條白色的絲帶,纏繞在山上,車子沿著公路,緩緩爬上山腰,穿過一段絕壁,一邊是齜牙咧嘴的巖石,一邊是萬丈深淵,駕駛員明顯放慢了速度,車內所有的人屏住氣息,閉上眼睛,膽子大一點的,透過車窗,掃一眼懸崖,腳趾便倏地抓緊鞋底,癢酥酥的感覺從腳心一直竄到心尖尖上,冷汗便悄悄地從手心、腳心、背心冒出來。難怪在一千年以前,詩仙李白就感慨: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從山腰緩緩而下,進入谷底,冬青樹山便挺立在眼前了。沒有上山的公路,我們只能下車,沿著山路攀緣而上。穿荊棘、過叢林、爬陡坡,沿途不斷有修路的民工,路陡的地方挖出了土梯子,沒有路的叢林砍出了一道縫隙,看著橫躺在路旁的小樹、荊棘,踩著疏松的土壤,眼前,一條天梯石棧構成的道路便從山腳直插云霄。到達山頂需要一、二十分鐘時間,我們少有爬山的人,一個個喘著粗氣,隔三、五分鐘就要歇一次,對著滿山蔥綠,深深呼吸,長長吐氣,然后,卯足勁再繼續往上爬。
攀上山頂,樹王赫然挺拔,像一把撐開的巨傘,遮天蔽日,王者之氣,讓所有的人頓覺渺小。“哇!好大一顆樹”!有人尖叫起來。樹王矗立在山巔的一個陡坡上,淡定而安詳,龐大的根系,爬滿了山坡,有手腕粗的、大腿粗的、腰身粗的,有的從大樹根部直接插入泥土,像釘子一樣,牢牢固定著樹桿,有的沿著山坡伸長,在幾米、十幾米處扎入泥土,像一根根吸管,吸著大山的養分,又像老農手臂上暴脹的青筋,千年如一日,源源不斷為一個不朽的機體輸送血液。龐大的根系之上,是一、二十人才能合圍的樹干,歲月的滄桑增添了樹王的神秘。用《枯樹賦》中的“載櫻銜瘤,蔵穿抱穴”形容,恰如其分。離地二、三米,粗壯的樹干滋生出無數巨大的樹枝,向上、向四周展開,如一只只巨人的手臂,把藍天白云舉在頭頂。說占地十數畝,略有夸張,但至少占地兩畝以上。樹枝遒勁,形態各異,有的筆直如椽,有的像魚龍起伏,隆起的樹節像群山相連,微風吹來,水波蕩漾,樂聲輕揚。也許,這是一個猴群的家,猴王端坐正中,每一根樹枝上都蹲著調皮的小猴,時而互相搔癢,時而上下跳動,樹枝和著小猴們的節拍,輕輕歌唱。或許,不是猴群,是成雙成對的鳳凰,把樹葉的聲音誤為弄玉的蕭聲,攜雛帶子,在樹枝上翩翩起舞。或許是猿,常常攀上樹梢,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對著山谷長嘯……
這是一顆銀杏樹,當地村民叫“白果樹”,根、皮、葉、果是最好的保健藥物。樹枝上拴著稀稀疏疏的紅布條,樹腳下,未燃盡的香燭密密麻麻,村民告訴我,樹王已修煉成仙,只要虔誠,什么美好的愿望,都能幫助你實現。
站立樹下,樹上是林,林下是樹,林耶?樹耶?難分難解。一個慘烈的場景浮現在我的眼前:在數百年前的一個夜晚,狂風大著,電閃雷鳴,一株茁壯的大樹被狂風齊腰吹折,樹梢顫抖,斷節膏流……,陽光雨露,水潤土育,大樹用頑強的毅力,實現了生命的涅槃。于是,大樹的根不屈不撓,盤根錯節,鋪天蓋地;于是,斷節之處,一棵棵如小樹一樣的樹枝,無拘無束,奮勇向上,生機勃勃。
我想,如果樹王不是生長在人跡罕見的大山之上,那么,人們早就將折斷在風雨中的軀干刀砍斧削,做成了柴火;如果不是樹王遠離塵世的喧囂,那么,就不能在大山之中獨善其身,吸天地之精華,茂盛成千年樹王。我忽然想起了余秋雨的《寂寞天柱山》,天柱山在漢武帝時就被封為南岳,自南北朝特別是隋唐以后,佛道兩教都非常興盛,一度擁有層層疊疊的殿宇樓閣,氣象非凡。然而,而今寂寞了,其原因是天柱山地處江漢平原,四通八達,水陸交通暢達,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于是,才有血流成河的搏斗、震天動地的廝殺,才有樓閣殿宇毀于一炬,讓天柱山慢慢從李白、蘇東坡等文人墨客惦記著“萬里歸來卜筑居”的地方,淡出人們的視野。如果天柱山不是在江漢平原,而是在偏僻險遠,人跡罕見的地方,肯定不會寂寞,而是世世代代香火鼎盛,接受著千千萬萬善男信女的頂禮膜拜。
或許,王者之路自古就是苦難、頑強、孤獨!
我找了一根最大的樹根坐下來,一絲涼風撲入胸懷,抬頭看看天上的酷日,我真正體會了一回樹王的庇護。我微微閉上雙眼,樹上的鳥在歌唱,周圍的蟲在輕吟,清新的空氣沿著鼻孔、氣管慢慢清洗心、肝、脾、胃,在這大山深處,城市的塵埃和一切煩惱憂愁、功名利祿被慢慢洗凈,蕩然無存,我真想長住樹下,渴了喝甘冽的山泉,餓了吃香甜的野果,超凡脫俗,當不了山中宰相,也做一回樹下將軍。
然而,我得走了,回到紛紛擾擾、花花綠綠的世界。一粒白果端端正正地落在我的面前,小拇指尖大小,形狀像梨,一半淡淡的黃,一半淡淡的綠,如玉如珠,這是一粒尚未成熟的果子,像樹王的淚,或許是為我們相逢即離掉下的惜別的淚,或許是為我們冥頑不化掉下的傷心的淚。
這是暗示?是提醒?我小心地撿起面前的果子,放入貼身的衣袋。
桃花香,李花香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每當讀到崔護這首膾炙人口的小詩,桃花映著美麗的人面,人面襯著托鮮艷的桃花,“人面”、“桃花”就會不斷在眼前交替出現。一千多年前,崔護萬萬沒有想到,信手拈來,有感而發,題在門上的一首小詩,競會成為千古絕唱!更沒有想到,后人會因為這首小詩,讓他從黃泉路上,掇回一個不明身世的癡情少女,娶為妻子,斯守一生!其實,對我而言,桃花再熟悉不過了,小時候,自家門前就有一株碗口大的桃樹,那桃樹生來就通人性,特別懂得小孩子的心思,長到七、八十公分高的時候,便自然向下彎曲后再往上生長,讓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能爬到桃樹上,看一朵朵桃花,從一個小小的花骨朵,一瓣一瓣打開,又一瓣一瓣落下,結出小小的、青青的桃子,桃子慢慢長大,青青的桃尖慢慢變紅,抓住我們的心思,整整一棵樹上的桃子便一顆一顆塞進我們的小嘴,填滿我們的腸胃,桃樹也被我們的屁股、我們的腳丫磨得黑里透亮。“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豈止下自成蹊,就連桃樹上、李樹上都成了我們的小路!由于對桃花的熟悉根生蒂固,因此,在“桃花”和“人面”中,我最關注的是“人面”。一千多年前,崔護在桃花叢中,見到的“人面”,至今,沒有人知道她的家世和姓氏,就連娶了她的崔護,都只知道:“妖姿媚態,綽有余妍”。也許,那是寂寞的嫦娥,偷偷下凡,品嘗人間春色;也許,那是后宮佳麗,逃離孤獨,尋覓如意郎君。這些都太久遠了,無法考證。而今天,漫步在赤水河叢叢桃花、李花中,我放大瞳孔,大聲呼喊,隨心所欲,漫無目的,就是想在桃李芳香中,找到夢寐以求的“人面”。
赤水鎮屬川南古鎮,位于赤水河上游,建于明洪武二十年,距今六百多年。赤水河在梯子巖匯聚三條河流,水勢大增后,一路奔瀉,在這個天然峽谷中,稍微猶豫后,伸長手臂,攬一片一片富饒平整的土地,把貴州甩在臂彎外面,讓四川和貴州一個奶頭哺育的兄弟,一個在懷里,一個在身邊,隔河相望;321國道翻越雪山關,跨過赤水河,又將這兩個兄弟緊緊拴在一起。
赤水古鎮原本只是整整一條赤水河小憩的地方,峽谷雖深,但谷底平坦,氣候宜人,隨著兩岸定居的居民漸漸增多,便漸漸形成場鎮。鹽馬古道,三省通衢,赤水古鎮自然成為經濟重鎮。雪山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赤水古鎮自然又是四川南來的大門。隔岸貴州,一衣帶水,雖屬不同的省份,同吃赤水河“奶汁”,兩岸居民,雞犬之聲相聞,人際交往頻繁,風俗習慣相近。最大的相同點是,都喜歡種植水果,尤其是桃樹和李樹,這與赤水鎮河谷地帶、亞熱帶氣候,適宜水果生長分不開的。赤水河兩岸,水果種類達四十八種,其中最多的是桃、李、甜橙等優質水果,每到三四月間,桃花、李花從河邊開始露臉,慢慢向山上延伸,陽光照耀剛剛開放的花朵,對河兩岸,淺白深紅,一片花的海洋,尤以鮮艷的桃花,格外耀眼,招蜂惹蝶。而春風,則沿著河流,輕輕舒展腰肢,讓桃花李花的清香,彌漫整個河谷,帶給赤水鎮桃李花谷的美稱。當然,畢竟是不同的省份,也有著不同的地方。用人們最通俗的話說:“過了赤水河,見了姑娘喊大婆”。記得有一個在赤水河邊長大的詩人,酒喝高以后,曾經坦白過自己的往事。那是讀初中的時候,每逢桃花開放的季節,早晨都要在赤水河畔讀書,清晨的風,把陽光吹落在赤水河上,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兩岸的炊煙,在微風中翩翩起舞,對岸呼喚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婆兒(兒字方言讀平聲)、二婆兒還不起來抵勾(推磨),太陽都照著屁股了,水水也沒有一顆(水缸里沒水)”。那時,詩人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尋聲望去,雪白的蚊帳內,面若桃花的少女,斜靠鴛枕,烏黑的長發,懶洋洋地躺在肩上,陽光透過木格窗欞,蘿卜一樣白生生的胳膊,南瓜一樣圓鼓鼓的屁股,在陽光下散發出誘人的光芒。隨著一汪涎水流出嘴角,一股暖烘烘的熱流,便濡濕了下身。長在在赤水河邊,置身桃花叢中,再美的花朵,也不會讓詩人激動,而只聽其名的“人面”,卻讓稚嫩的青春涌動!這又和我不注重桃花只注重人面是何等的相似?
赤水古鎮的美,美在自然,以桃李為主的各類果樹,自然成林。河流環抱著形狀不同的桃樹、李樹,桃樹、李樹掩映著白墻青瓦的農家院落,魚兒在清澈見底的河水中擺著不同的姿式,無拘無束,鳥兒在桃樹李樹之間互相嬉戲,自由飛翔。山、水、樹,人、鳥、魚渾然一體,絲毫沒有人工雕琢的痕跡。
赤水古鎮的美,美在花期。由于桃花、李花花期較短,一般只有一個周左右,但赤水河獨有的地形,卻能把桃李花期延長到半個月以上。桃花、李花最先開放在赤水河的兩岸以及高于河岸一百米以內的山坡上,那時,漫步在桃李叢中,讓桃李的芳香洗滌疲憊,飄飄欲仙。當岸邊的桃花、李花凋謝后,高于河岸一百米以上的半山腰上,桃花、李花競相綻放。那時,站在赤水河邊,仰望山坡,紅白相間的桃花、李花,像苗家姑娘美麗的腰帶,又像戴在古鎮頸上的金色項鏈,讓古樸的鄉村容光煥發!
年年桃李花開的時候,到赤水河桃花谷中呆上一天半晌,己經成了我的習慣。其實,看桃花李花已經不再重要,因為桃花的艷、李花的純早已見慣不驚,重要的是想在桃花叢中,匆匆忙忙中,給煩躁的心情放一個假,把一切都放在桃紅李白之間。當然,也盼著向崔護一樣,來一次浪漫的邂逅,在萬花叢中,踏破鐵鞋,驀然回首,那人面若桃花,嫣然一笑。于是,我對每一個進入桃林的人微笑,對每一只舞弄花朵的蝴蝶招手,對每一雙天真無邪的纖手期待……。年年花依舊,歲歲人不同!那些聞著花香來的人多了,駕著汽車,配著GPS來的人多了。桃李樹下,穿得起名牌,玩得起豪車,濃妝艷抹,嗲聲嗲氣,嬌滴滴小姐,賴著干爹摘一朵紅艷艷的桃花別在發梢。吃得起茶葉蛋,買得起切糕的白富美,裙裾飄香,眼巴巴盼著高富帥送上一枝春色……。可以說形形色色,為桃花而來,為李花而醉。然而,不管來自何方,都是匆匆過客,桃花叢中,真正的“人面”,是這些花的主人。
趙炳黃,赤水鎮富川水果專業合作社創始人,桃花、李花的主人之一,在桃花照映下,老趙神采奕奕,目光像桃花一樣,柔和而有神。談起桃李,老趙最得意之作,是發現和發展了鳳凰李。老趙一次在鄉下,因為口渴,順路進入一戶苗族人家,本想討碗水喝,萬萬沒有料到熱情的苗家姑娘捧出了自家的李子,老趙吃一顆,覺得香、脆、甜;吃第二顆,香和甜從嘴里漫漫滲到胃里、脾里,再到五臟六腑,從頭到腳,倏然清爽;第三顆下肚,李子甜味溢出嘴唇,眼睛、耳朵、鼻子都感覺甜的味道,李子的香味,透出皮膚,渾身清香。老趙終于明白,那苗家姑娘為何有一張甜甜的小嘴和一身淡淡的清香。于是,老趙把自家的桃樹、李樹全部嫁接成了鳳凰李,只不過六、七年時間,全鎮鳳凰李已發展了幾千畝,下銷瀘州、宜賓,上銷畢節、貴陽,供不應求。問及收入,老趙略有保守地告訴我們,自家兩百余畝桃樹和李樹,年純收入十一、二萬元,家中兩口人,人平年收入六萬余元,加入合作社的一百多戶農戶,果樹最少的戶每年人均水果一項收入就有一萬多元。在富川合作社,赤水鎮黨委書記張引弘,端起茶杯,呷一口桃花、李花的芳香,赤水鎮的發展方向就是建成萬苗桃李萬畝柑,萬畝甜橙果滿山的水果大鎮,集觀光、旅游、休閑、娛樂為一體,為喧鬧的城市,創造一片寧靜的樂園。
桃花的鮮艷,李花的純潔,離不開文人墨客舉杯抱月,淺唱低吟,離不開名將英雄釃酒臨花,橫槊賦詩。那是花的“魂”,花的“韻”,是花不可缺少的“人面”!著名作家、詩人,楊雪老師飽經滄桑的額頭,把桃花、李花襯托得風姿綽約,在長江邊上連續辦了若干屆梨花詩會的作協主席,第一次在高山深谷中,感受到桃花、李花的獨特魅力。然而,讓詩人興奮的還不僅僅是花的美麗、花的芳香,赤水古鎮幾十年的發展變化更讓詩人激動不已。二十多年前,詩人從這里取道貴州的時候,低矮的瓦屋排在公路兩旁,人們以路為街,以家為市,而今,這里街道寬敞,市場規范,繁榮興旺。不過,從詩人眼角的余光,我仍然讀出了一絲隱隱的遺憾。我知道,詩人的遺憾有兩點:一是沒有在這里舉辦幾屆桃花詩會,為這里的桃花、李花增添風韻;二是曾經路過這里的將軍和狀元,與桃花、李花擦肩而過,讓雪山關搶盡風頭。蔡鍔將軍,如果護國討袁時,赤水河兩岸桃李爭春,將軍也許不只在雪山關上,看“滇池月小、黔嶺云低”,還會放馬桃林,為桃花、李花增添豪邁的詩句。明代狀元楊慎,如果翻雪山關、過赤水河不是流放,是暢游祖國大好河山,那是不會寫出“雪山關,雪風起,十二月,斷腸旅……”這樣悲愴的《雪山關謠》。
看不夠桃花點點,數不盡人面風流。
我得留點什么,才對得起大自然的饋贈。就用笨拙的筆,效仿楊慎《雪山關謠》寫一首《赤水河謠》吧。
赤水河謠:“赤水河,春風起,三月間,賞花旅,水清清,魚栩栩,云為衣,花為鈿,詩人不再來,桃李為誰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