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2日,吳曉明教授以《哲學與我們時代的當務之急》為題在“東方講壇·文匯講堂”發表演講。吳曉明認為,哲學是思想的力量,而思想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當務之急。如果我們今天僅僅采用外部反思的方式,就既不能真正理解當今中國的發展道路,也無法真正籌劃中國的未來。
為什么說每個人心中都有哲學?它的含義包括在什么是哲學當中。哲學,西方人叫做Philosophy,即愛-智慧。智慧與一般所謂知識或學問不同,如《基督山恩仇記》中法利亞長老所說,“博學不等于智慧”。中國的哲學家也很早把握了這種差別??鬃釉唬簩W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怠。學和思被區別開來。學就是知識或學問,思就是智慧或思想。這兩者相當不同,但可以彼此補益。
因此,我們把哲學叫做“智慧之學”或“思想之事”。
如何積極開啟我們這個時代所急需的思想?首先要了解今天阻礙思想的最大障礙是什么?我認為,這一障礙就叫做“外部反思”。在哲學上,外部反思是作為忽此忽彼的推理能力,從來不深入到事物的內容本身當中;但它知道一般原則,而且知道把一般原則運用到任何內容之上。通俗而言,外部反思就是形式主義或教條主義,它屬于主觀思想。
比如在中國革命中,有著名的“28個布爾什維克”。他們大多從蘇聯留學歸來,一口流利的俄語,馬恩列的經典倒背如流,斯大林的指示也爛熟于心,其中最突出的是王明。他們知道一般原則:暴力革命以及中心城市武裝起義。但他們只知道把抽象原則運用到任何內容之上,結果中心城市一次一次武裝起義,但一次一次失敗。在這里根本沒有中國社會的獨特內容,只有主觀的外部反思。唯當毛澤東指出,中國革命的問題不是中心城市武裝起義,而是農村包圍城市時,才開辟出真正的中國道路。中國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也曾一度有把蘇聯的經驗無條件運用到中國的傾向。不過我想強調的是,外部反思在今天中國的知識界依然盛行,甚至比那時有過之無不及。只是先前的教條大多來自于蘇聯,而今天的教條來自西方。只要一談論我們的發展,我們的道路時,往往會采用外部反思的方式,而完全遺忘中國社會本身的實體性內容。我認為,這是當今阻礙思想的最大障礙。
大家可能會說,外部反思也是一種思。對的,但這叫思想的異化。一般原則是思想的成果,但這種成果又反過來阻礙思想。外部反思可以是有知識有學問的,但卻是無頭腦和無思想的。所以黑格爾把只知道外部反思的人叫做門外漢,叫做現代詭辯,只是表現出浪漫主義的虛弱本質。
因此,要積極地開啟思想,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掌握批判的方法,這也是近代哲學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在今天尤其重要?!芭小敝罨?、最原初的含義是:澄清前提,劃定界限。康德是批判哲學的開創者,他寫過三部最主要的著作叫做三大批判?!都兇饫硇耘小返幕締栴},簡要地說來,就是人類知識的前提或條件是什么?人類知識有沒有界限,如果有,界限在哪里?康德和費希特的哲學,被叫做“批判哲學”。由于黑格爾在哲學上的巨大貢獻,批判方法在思辨哲學中被大大地擴展和深化了。黑格爾曾這樣說過:什么叫自由的思想?自由的思想就是批判的思想,就是不接受未經審查其前提的思想,無論它看起來多么理所當然。
我想這句話很好地體現了批判方法的要點,對今天中國的知識界是切中要害的。外部反思的要害在于:它是完全非批判的,它從來不去追問一件事情或一個原理的前提是什么,它的界限在哪里。黑格爾之后,批判方法被繼承下來,并依然以某種方式作為哲學思想的主軸。
讓我們舉兩個例子,以說明“批判”如何來澄清前提、劃定界限,并具有怎樣的意義。倫理學中有一種公平叫“形式的公平”,即無條件的公平。它可以這樣來描述:如果要公平地分一個蛋糕,那我們可以指定一個人來切這個蛋糕,并同時指定他最后拿自己的一份。這樣就能建立起一種公平,而且是形式的公平。讓我們來設想一下:從今天的兩百人中挑一個人來切這個蛋糕,他會怎樣切呢?他一定是盡可能平均地切;因為只有這樣,他最后拿自己的一份時才能得到最大的一份,即二百分之一。沒有可能更大,但有可能更小——只要他切得不平均。
現在讓我們對這件事情進行批判,我們會發現,這個看起來理所當然的事情是需要前提的,這樣的前提叫做“利己主義個人”和“原子個人”。只要具備這兩個前提時,才能建立起這種公平。因此,在中國就難以設想這種公平能理所當然地建立起來。因為在中國,利己主義的人,也許在某種程度上是成立的,但原子個人卻還未曾真正產生出來——西方的原子式個人是伴隨著一千多年的基督教教化而確立的,而不存在原子個人卻是理解中國社會的真正鑰匙。
既然這種公平具有前提,一定也有其限度。但凡這樣的前提不具備時,此種公平的界限就顯示出來。讓我們設想一下,在家里分蛋糕會依照什么“形式的公平”來分嗎?不會的。也許胃口大的就吃多一點,胃口小的就吃少一點,甚至這種不平均卻被看成是公平,而且是真正的公平。為什么?因為在家里活動的不是一般意義下的利己主義個人,尤其不是原子個人,而是為特定的血緣紐帶、倫理紐帶聯系起來的家庭成員。由此可見,我們一開始認為所謂形式的公平是自然而然、理所當然的,但我們通過批判的步驟卻發現:實際上這種公平既需要一定的前提,又具有一定的界限。
第二個例子是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為了簡便起見,我們用教科書式的表達來講經濟學的故事。開端處往往是一個獵人和一個漁夫。這意味著兩個人生產不同的產品,而且是自然狀態和原始狀態中的人。終于有一天,獵人想吃魚,而漁夫想吃野兔子,于是他們開始交換。經濟學家發現,他們不是任意交換的,而是按照一定的比例關系來交換的。這個比例關系說明什么?經濟學家研究后發現,在一只野兔子和三條魚之間包含著某種可以通約的東西——等量的抽象勞動。經濟學家把這樣的發現概括為一個規律,即等價交換。
這件事看來同樣是自然而然、理所當然的。但馬克思的批判說:經濟學家先生們,你們搞錯了,那兩個人不是獵人和漁夫,而是兩個現代資本家。馬克思說得很正確,因為等價交換只是當人類經濟生活發展到一定高度、發展到商品生產,才成為可能。獵人和漁夫,亦即在自然狀態和原始狀態中的人怎樣打交道呢?他們也許相互饋贈食物,也許用叢林法則解決食物短缺問題,但他們絕不等價交換。因此,馬克思的批判首先是澄清前提,即辨明現代經濟生活的前提不是自然狀態或原始狀態,而是商品生產及其特定階段的結果。
馬克思的批判不僅澄清前提,而且為現代經濟生活劃定了歷史的界限。簡單地說來,這個界限意味著:現代經濟生活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永恒的,而是具有一定的前提和限度的歷史現象。因此,正像它曾經的歷史生成一樣,它也將在歷史中歸于滅亡。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意義在于:通過澄清前提,劃定界限的工作,把現代經濟生活作為真正的歷史現象來加以把握。
由此可見,批判的方法對于開啟思想來說多么重要。它最堅決地拒絕外部反思,它要求使我們的思想深入到事物的實體性內容本身中去。正像一切歷史的事物有其前提與界限一樣,所有的觀點、學說等等也是在一定的歷史前提與界限中生成并作為其理論表現的。因此,由批判方法來開啟我們的思想,一方面要求我們深入于社會的現實中去,另一方面要求使我們學來的知識成為批判的對象。當前中國面臨著許多非常重大的課題,這些課題的解答確實需要我們虛心而持久的對外學習。
中國自近代以來,為了現代化,為了中華民族的復興事業,可以說一直是殫精竭力地對外學習,向一切可能的先進學習,我想這一點始終是重要的。但是這樣一些知識的占有,在今天必須要成為批判的和能思的,這正是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重大任務。因為我們今天的發展確實已經到了這樣一個階段,如果僅僅采用外部反思的方式,就既不能真正理解當今中國的發展道路,也無法真正籌劃中國的未來。
總而言之,哲學是思想的事情,而思想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當務之急。
(摘編自《文匯報》2014年2月26日)
吳曉明,生于1957年,復旦大學教授、上海市哲學學會會長。其研究領域包括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科學哲學和比較哲學。目前特別致力于研究馬克思哲學的當代意義和本體論問題。著有《思入時代的深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