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1日,勒·克萊奇奧以閱讀為主題在南京大學發表演講,本文為節選。
書籍具體有形的特性,本身就是創造性天才的標志,是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文明薪火的標志
想象一下,若沒有書籍,我們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想象一下,如果古登堡沒有應文藝復興之需,適時采用中國人的發明,創造西方活字印刷術,那么一切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如果沒有印刷的書籍,我們的世界將完全不一樣。也許它會同鼎盛時期的埃及社會、瑪雅社會一樣:一個封閉的世界,很難受什么影響,不公正與不公平盛行,嚴重失衡,無可救藥。在這樣一個世界里,沒有民主,法律面前鮮有平等,公民道德水平更是低下。大部分民眾屈服于某幾個權高位重的教士、某個太陽王、某些暴君、某些武裝的獨裁者統治。在這樣的一種體制下,知識不是用來交流的,也不是用來謀求民眾的進步。它主要是用來在掌握知識的人與大部分只識圖畫的人之間設立一道無法逾越的障礙。
沒有印刷術,沒有文字,我們的文明,西方的或東方的,會變成什么樣子呢?也許就會變成過去那些專制而奢華的社會。它們完全依托某個擁有特權的精英人物,埃及的法老、羅馬的帝王或者像尤卡坦的瑪雅真人,這些社會極其脆弱。一點點微小的事兒,一場饑荒、一次傳染病、一次宮廷暴亂就足以摧毀它們,使它們化為烏有。野蠻人進入羅馬時,暴君的長期統治與部落之間的斗爭已經將整個國家摧毀殆盡,而這個國家曾是地中海的絕對統治者。西班牙人深入美洲印第安大陸時,瑪雅人輝煌的城市、摩天廟宇、鍍金的宮殿已經成了被森林覆蓋的廢墟。
事實上,我覺得根本就無法想象一個沒有書籍的世界。誠然,現在存在其他傳播知識的手段,通過圖像、計算機。也許這些新的手段有一天會完全取代古登堡的發明。但,書是與人類文化相關的事物,不僅與他的思維方式相關而且與他雙手的形狀相關——是一種工具,可以與其他不可或缺的工具如錘子、刀、針、開水壺等相提并論——也可以與其他精致的工具如小提琴、長笛、打擊樂器、毛筆、硯臺等相提并論。
很難想象有一天書會變成虛擬交流的附屬物。書籍具體有形的特性,本身就是創造性天才的標志,是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文明薪火的標志。也許是一本法律書,一本藝術書,一本力學專著,一本化學或數學書。也許是一本反抗詩集,就像韓語詩人尹東柱在被日本人槍殺之前所寫的關于星星的詩歌;也許是一本現實主義的小說,像老舍的《正紅旗下》;也許是一個松散卻充滿啟示意義的故事,如《愛麗絲漫游仙境記》;也許是一本關于生存之道的范本,如伊斯蘭蘇菲派教徒魯米的啟示錄,或者像羅馬國王馬克·奧勒留的勇之箴言。抑或,是書中之書,如古登堡曾經印刷的《圣經》,這也是(西方)出版史上印刷出版的第一本書。
我對于文學的思考也涉及其世俗的方面。與小說家威廉·斯泰倫、米歇爾·圖尼埃,詩人讓·格羅斯讓、雷蒙·格諾一樣,我有幸曾作為一個讀者為某家大出版社工作過幾年。這項工作主要就是閱讀手稿、寫出內容概要、給予某種出版意見(大部分時候是不出版的意見)。那時大家把這稱作出版社的“閱讀委員會”。有人告訴我現如今這一職業正在逐漸消失,現在大家都是請“商業”讀者來進行這項閱讀工作,他們負責給出意見、建議,不是針對手稿的質量,而是針對手稿的銷售力。我覺得有點遺憾。
閱讀委員會,就我所知,有益于成就某種大的偏好,發掘出獨特的藝術,發現符合個人趣味的作品,那種真誠且完全脫離商業考慮的作品。在《蘇菲的選擇》的最前面幾頁,威廉·斯泰倫講述了作為職業讀者的痛苦,閱讀某些晦澀的小說或者過于流行的小說給精神帶來的疲憊,以及極其主觀化的評判方式,在閱讀之前,要先嗅一嗅作品的味道,味道要是不對他口味,就徹底否決。
我還記得雷蒙·格諾匯報閱讀情況的某些情形,他信奉自己的科幻哲學,往往會把某部手稿的故事重寫一遍,讀的時候滿懷激情,然后一錘定音:絕對不能出版!格諾以一種詼諧的方式如此評價閱讀工作的價值:“那些不能出版的著作讓我受益匪淺。”
文學閱讀委員也不是不會犯錯。我們都記得閱讀委員會拒絕了《追憶似水年華》手稿,還說馬塞爾·普魯斯特的文字“不忍卒讀”。
有時,這些作家讀者的偏好倒也能帶來好的結果。比如巴黎某個大出版社聆聽了委員會全體成員對某部書給出的否定意見,該書要價很高,但明顯沒有價值,只不過因為作者是某位部長或某個高水平運動員而已;但廣大讀者,要謹慎得多,才不會被人強迫接受這樣的書。
我又想起我曾經閱讀過納格·漢瑪迪《秘密的福音書》手稿的第一個法譯本,我與讓·格羅斯讓都欣然支持出版這本書,但是它卻因“商人”的膽怯而被拒絕了——巴黎的大主教禁止出版,因為該書可能會冒犯天主教讀者——不料十年后,誕生了一本經久不衰的暢銷書:《達·芬奇密碼》。
就我而言,閱讀手稿往往讓我振奮,因為它建立了一種與作者的切膚的聯系。手稿的文字常常難以辨認——充滿各種錯誤,但手稿具有一種誘惑力,是出版了的書籍不具有的。手稿尚未成書,它只是一種期待——我第一次讀到素未謀面的魁北克年輕人雷·讓·杜拉姆寄來的手稿時,那種激動的心情,至今我還記得。這就是閱讀工作所帶來的意想不到的回報。
上世紀種族理論盛行時,文化之間的根本差異被一提再提。以某種荒誕的等級理論為基礎,殖民列強的經濟成就與所謂的文化優越性被等同起來。這些理論,就像是狂熱、有毒的沖動,時不時在某個地方涌現,以此來證實新殖民主義或帝國主義的合法性。有些民族也許步履艱難,因為經濟落后或技術的陳舊,而沒有存在(或話語)的權利。但是,難道人們不明白,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不管他們在哪里,也不管他們發展的水平怎樣,他們都使用著語言?每一種語言都是邏輯、復雜、具有結構和分析性的一個整體,可以用來解釋世界——可以講述科學或者創造神話。
只舉一個例子,我想說一下巴拿馬森林中印第安人的語言安貝拉語,那些人住在偏遠之地,經濟非常困難,但是他們在日常語言之外卻擁有一種可傳達神話的文學語言。難道我們可以說這樣的民族是原始的嗎?
關于全球化的進程,我們忘記了這一現象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就已經開始了,那時開始了最早的東方和中國之旅。全球化本身并不是壞事。交流促使醫學、科學更快地發展。也許信息技術的普及化使競爭更加激烈,卻也有利于維護世界的和平。
現在,去殖民化后,文學是我們這個時代男男女女表達自我身份的一種方式,也是要求言語權、維護多樣性的方式。世界范圍的文化是我們共同的事業。但它首先是讀者的責任,也是出版商的責任。的確,加拿大北部印第安人為了能讓人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得不用征服者的語言——法語或英語來創作,這是不公平的。的確,要讓毛里求斯或安的列斯群島的克里奧爾語有一天會像現在媒體上占絕對統治地位的五六種語言那樣被輕易聽到,那純屬幻想。但是,如果通過翻譯,世界能聽到他們,那么新的事物、某種樂觀向上的東西就一定能產生。雖然自葛蘭西以來,文化經常被政治工具化,成為政治的幌子,但是走向世界是任何現代人都不能錯過的一種歷險,不然就會封閉或僵化。
文化,我常常說,是我們共同的財富,是屬于整個人類的東西。但要使這成為現實,就應該賦予每個人同樣的辦法,以接觸文化。就此而言,歷史悠久的書籍正是理想的工具。它實用、方便、經濟。它不需要特殊的技術創舉,而且在所有氣候下都可以保存。它惟一的缺陷就是在很多國家書籍還是很難獲取。
在毛里求斯購買一部小說或者一部詩集的支出會占去一個家庭預算開支的很大部分。在非洲、東南亞、墨西哥、大洋洲,書籍依然是一種不易得的奢侈品。這一弊端并不是無法解決的。比如與發展中國家合作出版,設立基金,用于建設圖書借閱室或流動圖書車,更普及的方法,就是更加注重少數民族語言的需求及創作,這些都可以促使文學繼續成為自我認知、發現他者、聆聽主題豐富曲調多樣的人類協奏曲的最佳途徑。
(摘編自《新華日報》2014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