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曾有人撰文呼吁“全社會必須恢復講理的風氣”,獲得廣泛共鳴。之所以有共鳴,是因為人們對社會上廣泛存在的“有理說不通”的現狀有切膚之痛。徐賁剛出版一部《公共說理十八講》,他對“說理”、“講理”等話題自有一番見解。
說理必須要讓人感覺到好的動機、對他人的善意、內容的真實,這些都應該說是情感和道德的方面
現在無論網絡上還是現實生活中,都彌漫著一股不說理、不講理的空氣,開口就罵,動輒比拳頭。很多人脾氣很火爆,思維邏輯、行為都有一股戾氣,在你看來原因是什么呢?
這種情況是很常見,但究竟有多么普遍,是不是到了彌漫的程度,還有待研究。這恐怕有個人素質的因素,也有社會環(huán)境的原因,這兩個方面是相互影響的。你如果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叢林世界里,只有權和錢才能說了算,“理”是沒用的東西,那么,最自然的情緒就是憤怒、暴戾和對抗。
有些人可能覺得,有理經常講不通,不如用拳頭說話,這種想法錯在哪里?
我在《公共說理十八講》中說,說理不是捏緊的拳頭,而是攤開的手掌。而且,說理的目的也不一定是“終結”意義上的“決”,說理是討論,是一個為取得共識或相互理解而不斷進行的過程。對立的說理,它的“決”是由其他有公正權威的裁決機制做出的,如法庭、陪審團、公民表決、公認權威做出的決斷等等。因此,民主的環(huán)境對說理非常重要。
為什么理性精神、說理、講理很重要?
理性對于說理很重要,但只是說理的一個方面。說理還有兩個非常重要的方面,一個是說話人的形象,另一個是說話所能調動的情感或情緒。后面兩個方面,一個是對說話人的印象,如是否誠實、可靠、值得信任等,這會直接影響說理是否有說服力。另一個是情緒,能否打動聽眾,使他們不僅被說服,并有所行動。形象和情緒都不是理性所能包涵的。所以說,理性只是說理的一方面。理性涉及的主要是說理中的邏輯,邏輯是否正確會直接影響說理的質量。
理性思維與理性的行為之間是一種什么關系?
理性思維是好行為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現在被打出來的老虎和蒼蠅,不少是有高等學位的,又長期接受過理論教育,哪一個不能把道理說得一套一套的。他們的貪腐行為不是正好與他們擅長的理性思維相違背嗎?
有人認為理性社會是冷酷、僵化的。理性、“說理”是不是完全否定情感、道德的價值?它們是否有著自己的邊界?
冷酷、僵化的理性是“工具理性”,而不是理性本身。“大躍進”、“文革”都是由某種理性所指導的,這種理性被用來作為達到某種目的的工具,它不僅完全聽不進他人理性的不同意見,還會對之加以打擊和迫害,所以是冷酷、僵化和殘暴的。說理的理性不是這樣的。它是向他人的理性看法開放的,它平等、尊重地對待他人,平和、客觀地對待他人與自己不同的意見,這就是它的理性所在。
這樣的理性與情感和道德是融合在一起的,即使在比較嚴肅、正規(guī)場合的說理中也是如此,理與情是相互助長的。例如,人們在開始討論或說理前會相互打招呼,握握手,寒暄一番;開始說話時,先開個玩笑,幽默一下等等,這些都是為了表示良好的意愿。你如果板了個臉,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再好的理也不會有好的說服效果。說理必須要讓人感覺到好的動機、對他人的善意、內容的真實,這些都應該說是情感和道德的方面。
技術性的“說理”是不夠的,說理還要說正理。勸人做好事與勸人做壞事的意義是不同的
你剛剛出版的《公共說理十八講》,主要是講理性思維與口頭及書面表達。講理與“說理”是一種什么關系?
我特別討論口頭和書面表達,是因為“理”與“言”之間有一種特別緊密的關系。中文的“理”從“玉”,強調的是好的質地,也就是正理,不是歪理。希臘語的“理”(Dianoia)與話語有關,指的是用話語思考的能力和結果,與借助直覺領悟、不言而默會的“理”(noesis)是不同的。說理的理是“說出來的理”。我認為,公共說理的“理”應該同時包括“質地”和“言說”這兩個方面。經常有人深諳某種道理,卻口不能言,有意表述,卻說得一團糟,最后能把自己都說糊涂了。辨別和明述道理是特別的能力,是需要學習、運用才能掌握的。只有這樣才能把理說出來,說清楚。但僅僅從“說”來理解說理,可能只是一種技術性的“說理”。
技術性的“說理”是不夠的,說理還要說正理。勸人做好事與勸人做壞事的意義是不同的。人們說“講理”,也就是講那種可以稱為“有質地”的道理,講好的,有普遍價值支持的道理。講理同時也是一種對待他人的態(tài)度,它的反面是“不講理”,也就是蠻橫、殘暴、耍賴。技術性的說理可以用來說歪理,宣傳、洗腦說的經常就是這種理。“講理”還可以指“明理”和“懂道理”,一個人自己明理不一定要說出來,只要有所行動就可以的,例如講理的人尊重別人,不恃強凌弱,不壓制別人的言論。但是,在公共生活中,正確的道理應該讓盡量多的人都知道,所以就得說。這樣才能幫助不明白的人去看清那些實際上在主張恃強凌弱、壓制言論的歪理。
從思想史看,中國人的邏輯思維不算發(fā)達,這是否是我們不擅長“說理”的原因?
不能說中國人的邏輯思維不發(fā)達,但缺乏說理教育的傳統(tǒng)卻是一個事實。這里面有許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缺乏公共演說和修辭研究的傳統(tǒng),而這又與缺乏有公眾參與的民主公共政治有關。中國的政治一向是在密室里進行的,極少需要通過說服民眾來實現。中國的辯士們面對的是喜怒無常、言出法隨的帝王將相,他們的說話技巧都朝那個方向去發(fā)展了。
要讓中國人學會“說理”,你有哪些建議?
一方面,需要提高個人的說理能力和素質,這里有一些知識性的東西需要學習,中學、大學可以開一些有關的課程。另一方面,需要改善社會的整體說理環(huán)境,包括增強一些與說理有關的基本價值觀念,如對人的尊重、自由、平等、寬容、民主等等。
理性思維、說理、講理是不是要從娃娃抓起?
是的,孩子說理先是模仿周圍的大人,有樣學樣,大一點以后,便能從道理上有所了解。父母和幼兒學校都有這方面的教育責任。說理、講理是一種家教,也是一種幼教。
被說服或聽取別人意見的先決條件是豁達、開放、平和、不自我封閉,愿意了解并接受不同的看法
如何看人類理性的局限性?
每個人的說理都不代表真理,即便你有理,也不等于不同的意見就是無理。承認理性局限性的說理叫“羅杰斯式說理”(Rogerian argument),得名于美國心理學家和人本主義心理學家卡爾·羅杰斯(Carl R. Rogers,1902-1987),它認為,說理的目的不是要爭辯出一個我是你非的結果,也不是一方一定要說服另一方放棄原來的主張或看法。說理是為了建立雙方的信任、展示討論的誠意、爭取通過討論對問題取得更全面的共同認識,達成某種妥協(xié),在最大程度上爭取雙方可以認可或雙贏的結果。說理是一個好社會必不可少的,并不僅僅是為了表現某些個人的優(yōu)良教養(yǎng)。
中國有個成語叫“君子動口不動手”,看起來似乎是蠻推崇“說理”的,但能寫一手好文章的人也未必真的講理?
“動口”不等于說理,更不等于正確說理和說正確的道理。而且,我們現在需要的也不是“君子”說理,而是公民說理。寫文章文采飛揚、奇思妙想、尖酸刻薄、刁鉆古怪,這樣的“好”并不都是為了說理的目的,所以不能拿來與說理混為一談。
現在有些人動輒談“主義”,有“得道”的自信,實際上非常偏執(zhí)甚至走向激進,“說理”是否說服他們的好方式呢?
沒有什么特別有效的好辦法。被說服或聽取別人意見的先決條件是豁達、開放、平和、不自我封閉,愿意了解并接受不同的看法。誰一旦頭腦被先驗的“道”禁錮起來,就會變得偏執(zhí)、僵化,對不同觀點充滿敵意和仇恨,恨不得馬上滅了對方。這種情況下,越對他說理,就越使他生氣、冒火,再怎么對他說理也都是枉然的了。
(摘編自《長江日報》2014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