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日之前的世界》,副標題為“我們能從傳統社會學到什么?”
這是賈雷德-戴蒙德的一貫策略。現代社會滿打滿算,從英國工業革命算起,也就是三百年不到。但從原始部落到現代世界之前,所謂的傳統社會,那可是浩浩湯湯幾千年乃至上萬年啊。相比大歷史滄海之中現代這一粟,數千年來人類都這么傳統地生活著,其中想必一定自有它的道理,而從中也一定如照鏡子一般照見我們現代生活制度的問題。
這便是戴蒙德講述部落生活故事時的基本姿態,也是他把這些故事放在當代讀者面前時淳淳教導的調子所在。但恰好因為戴蒙德是生活、工作在美國這種現代世界的職業道德秩序之中,他向我們講故事時,保持了基本的誠實。于是,我們得到了這本有些古怪有些別扭的書——書中那些部落故事十有八九與副標題顯得別別扭扭甚至相互矛盾。如果按照那些部落故事的證據,我們所得出的,將是傳統社會中的傳統人類都嫌惡傳統社會,必將拋棄他們的村落而跳進現代城市的主題。
宣揚傳統社會對現代世界的優勢,如廣告片一樣被反復播放的一條,便是傳統社會的人情味。戴蒙德皇皇三十多萬的這部巨著,其中最有力最鮮明的例證,便是新幾內亞某部落中,一個誤殺案的處理——受害者家庭和殺人者之間面對面達成諒解。在飯桌上商量好了賠償之后,受害人家庭在部落長老的主持下與責任人盡釋前嫌,繼續心平氣和地生活在一個村落之中。傳統社會中每個人生是村落的人死是村落的鬼,一個部落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有任何沖突矛盾,最后都要生活在一個地方。所以,面對面達成諒解,是最好的選擇。在此,戴蒙德強調了此種通過人情解決矛盾的高效率和低成本。因為,相對而言,美國司法系統處理這么個案件,就需要經年累月,而且訴訟費用高得嚇人。這是其一。而更為重要的是,戴蒙德強調在傳統社會中,沖突、仇恨會在面對面人與人的接觸中得到解決,而在美國這樣的現代世界,受害者與責任人都委托給第三方律師在職業的法庭上處理沖突,處理之后也可能終生互不見面。因此,比如你兒子走路上不小心被人撞死了,最好和撞死你父親的人互相見面,多聊聊多談談,然后互相拍著肩膀,互相說聲都不容易,盡釋前嫌,成為朋友。這便是戴蒙德所說,我們需要從傳統社會學習的重點所在。
但問題在于,貌似美好的田園人情僅此一個孤例,而戴蒙德書中處處顯露出來的確實部落之中的人類是緊張而且神經質的。他提到在新幾內亞宿營,最大的感受便是同行的部落成員總是說話說個不斷。后當地婦女之間也總是說話不斷。此后,他發現,那是因為部落成員不斷說話可不是當代人在酒吧侃大山為了逗樂子,而是因為部落人永遠都對周圍一切有著一種不安感,他們需要不斷說話交流來盡可能多地知道周圍發生的事情,以便有所提防有所戒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戴蒙德就提到一個婦女回娘家,就因為不知道最近發生的事,在半路上被人給攔路殺害了。因為之前和好的兩個部落,最近因為新的問題又沖突起來了。就在戴蒙德自己記述中,恰恰是貌似沒有人情味,不面對面的現代司法制度,讓傳統社會的謀殺率大大降低:“20世紀50年代非洲的昆族已不再互相攻擊……由于茲瓦納政府的法庭可以解決爭端,因此昆族人在1955年之后不再用謀殺來解決怨仇。”而在熟人社會之中因為你終生都不得不生活之中,因此在沒有能力動手報仇的情況下以所謂人情來解決怨仇,事實上并不能說明沖突中個人精神問題得到解決,而只是抹殺壓制了個人的情緒,以便維持最基本的謀生環境而已。事實上,在部落內部,各種暴力沖突的比率遠遠高于現代世界,因為沒有冷冰冰的、作為第三方的現代法庭作為裁斷的中介,所以熱的沖突和熱的壓抑就更為炙熱了。“據統計,西里奧諾印第安人之間發生的75次沖突中,有44次是為了食物,有19次是為了性。”
事實上,傳統部落絕不是桃花源烏托邦,也不是人人相敬如賓的人情世界,而是為了吃一口東西就能爭吵不休乃至拔拳動刀子的暴力世界。因此,人類近代以上歌頌原始部落完美生活的盧梭,也被作者在確確實實的證據中加以反駁:“盧梭便認為人類與生俱來就有憐憫之心,戰爭是在國家興起之后才出現的。研究20世紀傳統社群的人種歷史學家觀察到的部落和隊群都過著和平的生活。這是殖民政府掌控的結果。”
直至“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人類學家才在(未被殖民的)新幾內亞高地和亞馬遜地區親眼見識最后的部落戰爭。”而作者事實上也誠實地宣稱,傳統社會中的暴力指數和小型戰爭的死亡率遠遠高于美國對日本投放原子彈造成的種族人口損失比率,因為部落沖突的結局往往是滅族。對于傳統部落而言,土地和植物資源更為重要和稀缺,人力資源通常是沒有多大價值的。
而部落人的緊張和神經質更表現在他們對陌生人——普遍的人類的敵意之中。作者在一個他反復提及的親身經歷中證明了這個事實。他在一次新幾內亞觀察鳥類的行程中需要爬到一座山的山脊線上,隨行山族人就大搖其頭,表情驚恐。因為山脊另一面是河族人的地盤。一旦到了邊界,就有被毒箭射死的性命之憂。對于現代人而言,費一些工夫辦一張簽證,便是跨越邊界的代價,但對于部落而言,任何進入陌生邊界的行動都是冒險行為。對于他們來說,陌生人就是敵人,就是可以毒箭射死大刀砍死的入侵者。這種態度也絕非簡單的愚昧或閉塞所能一言以蔽之的。殺死陌生人,對于部落人而言,完全是一種理性的選擇。這背后,有著根本的人類財富和生存資源生產方式上的區別。
對部落人而言,他們所能生產的財富和資源,就是那些固定的土地、水、植物和動物,因此任何其他人類的出現,都是他們生存資源被更多的消耗掉,而很少能增加收益。因此,看到陌生人,射箭殺死,或將其趕出,更能警告周圍其他更多陌生人,鞏固部落所占據的資源。但對于現代人而言,他們的財富更多是通過大量的分工合作所提高效率和發明新技術使用新資源帶來的,因為陌生人可能帶來的信息和新的合作,是更多制造財富的機會。因此,在現代世界,對陌生人說你好,而不是吹毒箭。
最后,戴蒙德先生要我們向吹毒箭的傳統社會究竟學習些什么,也顯得有些語焉不詳。這位在標題中夸下海口的但又秉性誠實的作者,最后列出了我這個論者對作者不禁心生同情的若干學習條目。比如學習傳統社會不吃那么多垃圾食品,不吃重口的油鹽。其實不需要費那么大的勁跑到新幾內亞,在被宣稱的垃圾食品最大賣家的肯德基麥當勞的招牌上就有所有這些健康提示。而傳統社會的部落人之所以不吃這些,是因為他們壓根就沒有那么多鹽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