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將1840年中英鴉片戰爭作為中國近代化的起點,當然是研究上的方便。而推動帝國向民國轉型、穿越“歷史三峽”的力量,早已啟動。概而言之,海通之后16世紀后期的中西接觸就開始了——最初的局中人,無人能料到“接觸”兩個世紀后,讓一個老大帝國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誠如周振鶴教授在《來華基督教傳教士傳記叢書》序言中所概括的,“晚明以來到達中國的西洋人主要有三種:一是傳教士,二是商人,三是外交官。但從晚明到清代中期,能深入內地,能深入宮廷與民眾之中的人只有傳教士。”說傳教士是推動中國近代化轉型的“第一推動”,大約也不過份。畢竟在所有外國傳教士都離開這片土地至少一個甲子之后,甚至跟基督教無關系者,也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地跟傳教士能接上“聯系”。以我自己為例,半路出家如今棲身8年有多的新聞業,其源頭和最初的主陣地,是傳教士;當然,要將咱們歷史上的“邸報”牽強為全球新聞業的祖宗,我只好舉手投降。我再之前的圖書館工作和圖書館學系求學,也跟傳教士淵源極深——敝母校武大的圖書館學系,前身是1920年韋棣華女士(Mary Elizabelh Wood)在武昌文華書院創辦的圖書科。這位終身未嫁的韋女士,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了中國的圖書館事業和圖書館教育,被稱為“中國現代圖書館運動之皇后”,實至名歸。而她來華的初因,在我第一次接觸到系史的1985年入學之初,老師就告訴我,是探望在文華書院任教的傳教士弟弟韋德生(Robert E.Wood)。
如何評價這一“推動”,是如同先前那樣貼上“文化侵略者”、“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幫兇”這樣的標簽,還是近年戴上“中外文化交流的使者”這樣的桂冠?最要緊的,還是盡可能回溯到歷史的現場,看看那些傳教士們當時都做了什么,說過什么。《來華基督教傳教士傳記叢書》選擇以四百年來來華傳教士的傳記為人口,盡可能“將每個傳教士的言行完整全面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是評價傳教士的功過、認識中國近代史乃至現代史,最基礎的工作。
和我斷斷續續翻過的傳教士作品譬如《利瑪竇中國札記》、《衛三畏升平與書信》、《馬禮遜回憶錄》、李提摩太《在華五十年》、蘇慧廉《晚清溫州紀事》不同,《傳教士新聞工作者在中國》不是傳主本人在說話,而是美國愛荷華州立大學歷史系退休教授貝奈特,在傳主故去近半個世紀之后,讀盡林樂知在華新聞活動的主要載體《教會新報》和《萬國公報》,以及藏于美國的有關林樂知的檔案,而精心結撰的學術專著。
《教會新報》和《萬國公報》這兩份后先相繼、精神一脈相承,跨度將近40年的周報,怎樣為封疆大吏、清日宮廷訂閱或傳閱,怎樣啟蒙了當時中國朝野“睜眼看世界”的人,具體細節,當然難以懸揣。不過對比兩組數字,也許挺有說服力。1868年創刊時發行量僅200份的“宗教報紙”《教會新報》,到1873年每期的印刷量就超過2000份。2000份放在不上十萬難稱暢銷的今天,當然寒磣,可是要知道,《教會新報》創刊后半個世紀后面世、被目為“新文化運動”主陣地的《新青年》,創刊號也不過1000份,最大發行量也只2000份吧。在日本民治維新后僅3年的1871年,林樂知就通過觀察得出“這個國家(日本)在將來也許可以與西方世界平起平坐”。1878年林樂知提醒說,每一個人都應該小心俄國人——“林樂知在《萬國公報》上連續刊登分析俄國在中俄貿易中獲利的報道,其中一些報道提醒注意俄國的政治意圖。1880年1月,《萬國公報》報道了俄國計劃建造一條通往中國的鐵路,以作為與其他后來國家競爭的戰略的一部分。報道指出,這樣的鐵路一旦建立,俄國就能夠通過它運送補給物資,如此對中國的威脅就大了。”如此眼界,放在今天,也不落后吧?
特別強調宗教、甚至最初為教徒度身定做的《新報》和《公報》,固然“成功推動了科學知識和一般的西方知識、世俗知識與宗教知識的傳播”,但以為“科學可以幫助基督徒與迷信作斗爭”、幫助教團傳教、擴大中國人的基督信仰,大概徹底失敗了。不然,“為什么西方科學家也信上帝”這樣的問題,今天即使在中國知識分子階層中,仍然普遍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