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村,位于麗水龍泉市南部,琉華山西麓,與龍泉窯最核心產(chǎn)區(qū)大窯一山相隔,南北對峙,并有古道與大窯相通。據(jù)龍泉市小梅鎮(zhèn)第三次文物普查發(fā)現(xiàn),金村一帶有近三十處五代至宋元的古窯業(yè)遺址,尤為外界所熟知的屋后山、溪東、大窯犇(bēn)一帶還保留有大量的古窯址群。這些窯區(qū)地段狹長,為群山環(huán)抱,有溪流蜿蜒曲折于山谷間,匯入甌江,溪邊至今還保留有碼頭遺跡。
明陸容《菽園雜記》卷十四記載:“青瓷,初出于劉田(大窯古稱劉田,亦作琉田),去縣六十里。次則有金村窯,與劉田相去五里余……”此處引自《龍泉縣志》(可能為南宋何澹所修版本),基本代表了后世對金村窯地位僅次于大窯的評價。事實上,金村窯更早于大窯,與慶元交界的金村一帶是龍泉窯最早燒制青瓷的地區(qū)之一,它是龍泉青瓷迅速崛起于五代/北宋的第一個瓷業(yè)中心。
五代至北宋早期這一階段,是龍泉窯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它是龍泉窯的迅速崛起期。這一階段的制瓷中心是金村,五代/北宋之于金村猶如南宋之于大窯;而淡青釉之于五代/北宋猶如粉青梅子青之于南宋。金村窯淡青釉制品,胎白釉淡,胎骨堅薄勻稱,造型規(guī)整端巧,制作精細講究,器表施以纖細劃花,器底大多滿釉,采用泥點加墊圈支燒。器類品種多樣,壺、瓶、罐、爐、盤、碗等均有發(fā)現(xiàn)。此類淡青釉產(chǎn)品,以往在龍泉境內(nèi)也曾有零星出土,但因與龍泉早期青瓷面貌相去較遠,在過去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未能被正確認識,并往往被誤斷為越窯制品,至今仍未引起重視。本文試以幾件淡青釉酒具為例,一揭金村窯曾經(jīng)的輝煌。
五代兩宋普遍流行的酒具組合形式主要有臺盞、執(zhí)壺,以及與執(zhí)壺(也稱注子)相配套的溫碗、裝酒用的經(jīng)瓶(即梅瓶)等。先將儲存在經(jīng)瓶中的酒倒入執(zhí)壺,借助溫碗內(nèi)的熱水加溫,然后再斟在臺盞或盤盞中引用。南唐御用畫師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圖2),取材于唐十八學士夜宴典故的宋佚名《夜宴圖》,宋徽宗趙佶的《文會圖》等畫作里,均描繪有這種執(zhí)壺溫碗以及臺盞配合使用的情形。墓葬窖藏出土的例子也很多,如1981年北京八寶山遼統(tǒng)和十三年(995)韓佚墓有越窯青瓷注子溫碗及臺盞成套出土;1993年四川彭州市西大街宋代金銀器窖藏有數(shù)套銀經(jīng)瓶、銀臺盞、銀注子、銀溫碗出土。金銀器酒具器型可與陶瓷器互證,尤其臺盞造型,基本一致。
臺盞,或作“臺琖”,元人散曲里也呼為“玉臺”,如北京故宮博物院即藏有宋瑪瑙臺盞。臺盞起源于托盞,因托盤有高腳,上面中央有小圓座,整體呈臺狀而稱盞臺,托盞的托盤則為盤碟狀,下無高足,上亦無圓座,所以臺盞可視為托盞的進化形態(tài)。臺盞是一種高級酒具,《遼史·禮志》有重要儀式中貴族“執(zhí)臺盞進酒”的記載,《元史·輿服志》將臺盞定為區(qū)別官員官階的器皿之一,對其使用規(guī)格作了限制。根據(jù)出土或傳世的實物來看,瓷質(zhì)臺盞大都制作精美考究,越窯、汝窯、定窯、耀州窯、湖田窯等各大名窯均燒制過臺盞,量少而精。
圖1的酒具組合中,類似的蕉葉紋雙系盂口執(zhí)壺或許在五代北宋龍泉窯中較為常見,但是這對完整的精美臺盞,卻十分的稀罕。該臺盞由盞臺和盞子組成,盞臺作高足盤狀,折沿,葵口,淺腹,下具高足,圈足微外撇,盤心凸起如一倒扣小盞為承臺;盞子敞口,平唇,盞壁微弧,并壓印五道外凹內(nèi)凸的直線,兩道壓線之間呈花瓣狀,圈足較高,微外撇。盞子圈足大小與盞臺托口大小十分吻合,且葵口花瓣及圈足外撇等造型互相呼應,胎釉呈色一致,應為成套制品。筆者在金村一帶窯址實地考察中也采集到過臺盞盞臺的標本,如圖3、圖4所示,樣式大同小異。圖3為典型五代至北宋早期的淡青釉器,承臺裝飾凸起的雙重覆蓮瓣紋,圖4在時代上要稍晚,承臺裝飾凸起的長蓮瓣,內(nèi)填篦劃線。此種浮雕式的蓮瓣紋也見于同時期的蓮瓣爐及蓮瓣紋盅等器物,可謂一時之風尚。
另外,臺盞易與茶盞混淆。實際上兩者是有區(qū)別的,區(qū)分很簡單,盞托中間凸起如一臺子似倒扣盞底的均為酒具,上面匹配小的盞子,就是酒具。茶盞托形制基本一樣,但是盞托的中間是空的,如正置的碗盞,可以把茶碗放在中心空的凹下處。與之相呼應的,宋代茶碗大都是斗笠形的,底足都很細,龍泉窯的斗笠碗都是茶具。這類茶盞托,金銀器中也有,和臺盞一樣,但時間上可能早于臺盞。
在五代/北宋金村窯各類酒具中,數(shù)量最多的要數(shù)執(zhí)壺。這些執(zhí)壺樣式豐富,有喇叭口式、盤口式、盂口式等,壺腹多作瓜棱式等分,并裝飾疏朗纖細的劃花紋,有些還貼飾捏塑的鴛鴦等為耳(圖5)。以造型而言,喇叭口式執(zhí)壺明顯無蓋,盤口式、盂口式則應有蓋子相配,且這兩類執(zhí)壺的肩部通常置有橋形小系。另有一種細口執(zhí)壺數(shù)量較少,如圖6,執(zhí)壺通體作十棱形,細口,直頸,豐肩,鼓腹下弧收,圈足微外撇,肩部一側(cè)裝彎流,另一側(cè)按扁把,腹壁以凸棱線十等分,格內(nèi)以前后中心線為基準裝飾劃花,兩兩對稱。蓋鈕作花苞,鈕面刻螺旋形條紋,蓋分上下二階,上階呈半圓形,以凸棱線十等分,每棱內(nèi)刻草葉紋,下階削成十個面,每面開鏤壺門。胎灰白,壺里外通體施青釉,釉面勻凈,底足裹釉,足底留有泥點支燒痕。
此類十棱執(zhí)壺,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北京八寶山遼統(tǒng)和十三年(955)韓佚(韓佚為遼始平軍節(jié)度使)墓出土的越窯宴樂人物執(zhí)壺(圖7),兩者式樣相近,尤其蓋子均呈現(xiàn)一種異域風格,類似伊斯蘭建筑洋蔥頭式的穹窿頂,十棱執(zhí)壺蓋身的壺門裝飾也曾是越窯器中流行的紋樣(唐代較多),盡管樣式不太標準。不過兩者在細節(jié)上的區(qū)別也很明顯,比如同是瓜棱腹,越器鼓腹飽滿凹棱相嵌,龍泉則一貫的凸棱,器型上更為高挑,此外,流與把手的設計處理也是迥然有異。
五代北宋龍泉窯與越窯相類的作品很多,盡管兩者多貌合神離,但被誤斷為越器的仍比比皆是。譬如2005年紐約蘇富比秋拍0008號拍品“五代/北宋越窯雕花梅瓶”(參見圖8),斷為五代/越窯制品,實際上越窯中并無類似的參照器,而在龍泉窯中卻可找出與之非常接近的同類造型。如圖9,為處州青瓷博物館收藏的五代北宋梅瓶,是一件典型的金村窯淡青釉器。此兩者相似度非常高,除了紋飾細節(jié)及釉色存在一些差異,幾乎一模一樣,尤其如腹部的凸棱、圈足處的弦紋等都如出一轍。此外,蘇富比梅瓶上的流云狀劃花紋也是五代北宋龍泉窯器物上常見的紋樣。所以,此件梅瓶為龍泉窯制品無疑,并非產(chǎn)自越窯。該梅瓶當時估價25—35萬美元,并以46萬美元高價成交(約合人民幣384萬元),遠遠高出同期其他越窯器的價格,此已充分說明該梅瓶的價值。
以上所述這幾件金村窯臺盞、執(zhí)壺、梅瓶,均制作精良,質(zhì)量上乘,應為流通于上層社會的高檔酒具,其與越窯器的相似聯(lián)系也絕非簡單的模仿,而更多體現(xiàn)出一種自身的風格。這類高質(zhì)量器物的突然出現(xiàn),很可能與燒制貢瓷有關(guān)。宋代莊綽《雞肋編》曾載:“處州龍泉縣多佳樹,地名豫章……又出青瓷器,謂之秘色,錢氏所貢蓋取于此。宣和中,禁庭制樣須索,益加工巧。”(宋·莊綽《雞肋編》卷上,頁5,中華書局,1983年),豫章位于今龍泉市蘭巨鄉(xiāng),在唐代江南東道括州的版圖上,龍泉境內(nèi)山的地理標志僅有一座豫章山(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中國地圖出版社,1998年),北宋《元豐九域志》卷五《望龍泉》條下:“州西南三百五十五里五鄉(xiāng)高亭一銀場有豫章山龍泉湖”,亦只提到豫章山。這可能與唐宋之時龍泉豫章山因出銅而著有關(guān),所以此處以“龍泉縣地名豫章”正是當時豫章聞名的反映。莊綽一生歷經(jīng)北宋神宗、哲宗、徽宗、欽宗和南宋高宗五代,曾在南北各地的郡縣做過官,足跡遍及京西、淮南、兩浙、福建、江西、荊湖和廣南,交游甚廣,見聞頗豐,而唐時越窯秘色即已名揚天下,詩墨留香,以莊綽之見識斷不會張冠李戴,將越窯與龍泉窯混為一談,此處所謂“錢氏所貢蓋取于此”必定有來由、有所據(jù)。這已受到實物方面的驗證,有收藏者曾獲得一淡青釉四系罐標本,外壁釉下有銘文:“天福元年(936)重修窯爐試燒官物大吉”。天福系五代后晉后漢年號,并為吳越錢氏所延用。金村和上垟窯址中都出現(xiàn)過“天福”紀年的殘片和窯具。所以很可能早在五代中期,吳越國錢氏就已把龍泉窯作為“官物”的燒造點,龍泉青瓷是越窯青瓷之外的另一種秘色瓷。
龍泉“官物”青瓷的主要用途很可能用于進貢他邦。吳越錢氏一直奉行臣屬中原,與中原王朝修好的外交政策,以求偏安一隅,尤其到五代末北宋初,政治形勢緊張,進貢中原的財物不計其數(shù)。據(jù)《宋史》、《宋會要》、《吳越備史》等記載,吳越國進貢北宋的秘色瓷器達十多萬之巨。如此龐大的生產(chǎn)量單靠一個越州窯很難保障,龍泉窯作為一個補充燒制點完全合乎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