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樹、柳枝作為常見紋樣,明清瓷器上有大量的存在,它們一般在畫面中起背景性的配角作用。但在明末清初的一些瓷畫中,柳樹竟成了畫面的主角。這是值得關注、探討的現象。經初步研究,筆者認為這個現象應與南京有關。
明末清初以柳樹為主體的瓷畫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畫一棵大柳樹,樹下坐一人物;另一種是畫一處水灣,岸邊長一株高大的柳樹。那么,它們的寓意是什么呢?
先來看第一種類型(圖1—9)。這種紋樣南京有專家曾經認為是在諷刺天啟年間的閹臣魏忠賢,其文說:圖中“彎曲盤虬之樹長成了個‘委’字,旁邊坐了個人。魏字的寫法是‘委’旁著一‘鬼’字,這畫分明是暗喻魏忠賢是‘惡鬼’”。筆者覺得這種解讀似乎有些勉強。且不說從多幅同類瓷畫比較來看,看不出柳樹有象形“委”字的用意,更何況天啟年間魏忠賢當道專橫跋扈氣焰熏天,何人敢作瓷畫諷刺他。筆者反倒以為,它是在表達對崇禎初年復社那些士子們的羨慕、敬意和期待。
崇禎初年,有一個因科舉考試出名的文人社團在社會上影響極大,那就是復社。復社的來歷是這樣的:從萬歷、天啟開始,江南地區陸續出現許多文人結社。這些文社成立的主要目的是組織成員聚在一起揣摩八股,切磋學問,提高科舉考試的成功率。其中影響較大的有以張溥、張采為首的復社,以陳子龍、夏允彝為首的幾社等。崇禎初年朝廷重振科舉之時,復社大展宏圖的機會來了。崇禎二年(1629),復社二張聯合江南各地十幾個文社,成立了一個人數達兩三千人的龐大社團,仍稱“復社”。此時的復社成員在政治上主張繼承東林黨事業,清算魏忠賢閹黨勢力;在科考上求師訪友,相互提攜,以成就功名。共同的追求使復社不但凝聚了各地的優秀人才,還吸引許多名門之后,如“明季四公子”方以智、陳貞慧、侯朝宗、冒辟疆等紛紛加入。原東林黨成員的子弟,如周茂蘭、魏學濂、黃宗羲等人,也與復社交往密切。
復社曾于崇禎二年、三年、六年組織過三次大集會,全國各地趕去聚會的成員每次有數千名之多。而那幾年,復社成員經科考入仕者眾,因此成了全社會羨慕的榜樣。瓷畫工匠也不失時機創作了本文討論的第一種類型柳樹紋樣,來迎合這種羨慕。這種紋樣表現復社才俊的具體辦法是:首先,此類型瓷畫中必定有一個人物,這個人物筆墨雖然簡單,但頭上必定束著士子特有的頭巾,這明顯是在示意他們的身份為書生士子。其次,這些士子盤坐在一棵柳樹下,是以此比喻他們堪稱“柳下惠”。 柳下惠是春秋時期的一個正人君子,“坐懷不亂”是他最有名的典故。以人物坐于柳樹下表示“柳下惠”,正可表示主人公是正人君子之意。因此,這幅圖姑且稱之為“柳下惠圖”。
除此之外,“柳下惠圖”中的柳樹還有更深的一層寓意,那就是指代南京秦淮河畔的“白門柳”。秦淮河北岸是南京貢院,明代士子參加鄉試、會試的地方。每逢會試之期,從各地來到南京的舉人,除了參加考試,還與秦淮河南岸的“白門柳”交往頻密,打得火熱。清初孔尚任的《桃花扇》,講的就是明末復社名士侯朝宗與秦淮名妓李香君交往的故事。因此,將柳樹與士子組合,正可以用來暗指那些當年到南京貢院參加會試的復社成員。
由上述可知,第一種類型柳樹紋樣實際上是一幅有著雙關寓意的瓷畫:一是特指在秦淮河貢院參加會試,同時與“白門柳”們打得火熱的那些復社才??;二是暗指復社才俊是“柳下惠”般的正人君子,或者說是期望他們成為匡扶社稷的正人君子。
復社雖然盛極一時,但衰敗也快。其原因:一是復社領袖張溥去世過早。復社本來就是一個松散的社團組織,張溥死后,復社的凝聚力大大下降。二是復社成員卷入了新的黨爭。那些未能參加復社的人,對復社的拉幫結派產生怨恨,聯合起來與復社作對,如阮大鋮、馬士英之流。三是農民起義與清軍南下顛覆了整個明王朝。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明亡后,復社成員有的抵抗清軍,有的走避山林,也有的投靠清廷,很快就處于瓦解之中了。
正是由于明末時勢變化太快,瓷畫中與復社相關的“柳下惠圖”存世時間也不長。這種紋樣只流行于崇禎一朝,當滿清統治開始時,它已經淪為歷史遺物了。
“柳下惠圖”雖然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柳樹作為南京的一種意象,卻在人們的心目中繼續潛伏了下來。這種意象會在適當的機緣下被重新詮釋,再次出現于瓷畫之中。
清初不久,民窯瓷器上果然出現了第二種類型以柳樹為主體的紋樣(圖10—18):畫面的背景是一處水灣;水灣的近處岸邊有一株格外醒目的大柳樹;柳樹之下一般不畫人物,但也有畫點景人物的,這種可有可無的人物,應該沒有“柳下惠”那樣的特指含義。
筆者以為,這樣一幅瓷畫要表述的正是“柳樹灣”,我們可以稱之為“柳樹灣圖”。欲知其詳,我們先來說說“柳樹灣”這個地名的歷史?!傲鴺錇场笔悄暇┑囊粋€古地名,它的位置在南京城的東南部。明朝立國前,柳樹灣還是白下門外的一片荒郊,那里有一條河灣,可能因岸邊植有柳樹,得名“柳樹灣”。
朱元璋定都南京后開始大規模擴建都城,柳樹灣被圈到城里來了。當時在南京城東新圈的城區里,以承天門為中心,其北興建皇宮和太廟、社稷壇等,其南修一條御道街,街兩側建五府、六部、九卿等中央行政機構。柳樹灣一帶正是中央機構所在地。后來明成祖遷都北京,南京作為留都,皇宮和中央機構仍被保留著。清初清軍占領南京后,柳樹灣一帶被劃歸八旗駐防營地。此后,“柳樹灣”的明代衙署被改建、拆毀,這個地名漸漸被“藍旗街”這樣的新地名取代。辛亥革命后,旗營瓦解,柳樹灣又回復到明朝建都前那樣的荒蕪狀態。
“柳樹灣”這個地名明代時是很響亮的,自清代以后逐漸湮滅,民國時期因旗營的荒廢更是很少有人知道了。但到1983年時,“柳樹灣”又重新引起人們的關注。這一年,云南彌勒縣給南京有關部門去信,說他們那里有許多漢族人聲稱祖先是從南京“柳樹灣”遷過去的,要求幫助查找“柳樹灣”。南京專家經過考證,確定了“柳樹灣”的位置、變遷歷史以及與云南漢人的關系。專家得出結論說,南京“柳樹灣”一帶很可能因為在明初和清初有大量人口遷徙去了云南,所以才有云南漢族人認南京“柳樹灣”為祖宗之根的說法。
南京“柳樹灣”在清初漢人的心目中應該是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地名。有了這樣的情感基礎,“柳樹灣”就可以在文學、藝術等等作品中,被用來隱晦地指代已經消逝的明王朝。清初王士禎創作的名詩《秋柳》,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此詩在促使“柳樹灣”最終成為明遺民懷舊對象的過程中,起過重要作用。
王士禎(1634—1711),原名士禛,號漁洋山人。他是清初著名的文壇盟主,也曾官至刑部尚書。《秋柳四首》是王士禎順治十四年(1657)23歲時的作品。據王士禎自撰《年譜》說,那一年八月,他到濟南游大明湖,邀請當時正好在濟南參加鄉試的諸位名士到大明湖水面亭聚會。席間,王士禎看到水面亭下有一大片柳樹,“披拂水際,綽約近人,葉始微黃,乍染秋色,若有搖落之態。予悵然有感,賦詩四章,一時和者數十人。”王士禎賦《秋柳》詩在感慨什么呢?他沒有明說。但我們從詩的內容和當時的社會背景可以想見,王士禎是在借“秋柳”表達自己對明亡之遺恨。
王士禎的《秋柳四章》一出,酬唱應和者甚眾。大家都學著繞彎子說話,還自鳴得意以為創新了藝術風格。王士禎在其《漁洋詩話》里說:“余少在濟南明湖水面亭賦秋柳四章,一時和者甚眾。后三年官揚州,則江南北和者前此已數十家,閨秀也多和作?!边@些與王士禎應和“秋柳”者竟然成了清初一大文學流派,號稱“秋柳詩社”。
秋柳詩社的興起,對清初社會大眾的心理產生巨大的影響,而影響的根本來源是詩作的中心意象“秋柳”。詩人們對《秋柳》的唱和,將明遺民心中的那份惆悵反復催化,使之膨脹成了一股沖擊力巨大的集體心理意識。
當我們能夠理解《秋柳》詩作在清初漢族文人心目中的共鳴,就能夠理解瓷畫“柳樹灣圖”在清初普通民眾心中必定也引起了同樣的共鳴。看到這樣一幅瓷畫,心中就會蕩漾起對往日生活的追憶,愛恨情仇說不清、理還亂。
瓷畫“柳樹灣圖”的出現與今天云南漢族人認南京柳樹灣為祖宗之根是否有關系?這也是一個有趣的話題。鑒于瓷畫“柳樹灣圖”在清初曾經產生過廣泛影響,云南漢族人以“柳樹灣”為根的觀念很可能與之有關。究竟是先有瓷畫“柳樹灣圖”,再有移民集體認同南京柳樹灣為祖宗之根?還是先有南京移民去云南,自稱他們的根在南京柳樹灣,再有瓷畫“柳樹灣圖”?孰先孰后目前還很難說清楚,也許它們是互為因果的關系。
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對現實的關注終究會占據生活的主導地位,對舊王朝的思念淡漠下去。因此,“柳樹灣圖”流行一時之后,也會從瓷畫的舞臺上逐漸退出??滴踔衅谝院?,瓷器上就幾乎再也看不到“柳樹灣圖”了。
在明末清初的瓷畫中,柳樹扮演了兩種角色,蘊含著兩種極不相同的寓意。而作為藝術手法,兩類柳樹紋樣也差異極大。“柳下惠圖”是一種意象畫,畫面中的物象緊扣畫意。柳樹代表什么,人物代表什么,畫者唯恐觀者不知,盡量突現物象的特征以體現畫意?!傲鴺錇硤D”則是一種神韻畫,追求的是畫的多義性、弦外之音。一株柳樹,各自理解,這正與《秋柳》詩的追求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