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周《山水精品冊》,共八開,絹本,縱38、橫58厘米。后附明代二泉山人邵寶書跋語一幀,另有吳昌碩、趙云壑的后跋和題簽各一,吳昌碩還留有前題。展冊觀之,八開山水的款式分別如下:
一、清流環(huán)四面,有樹在亭傍。寂寂無人到,悠然帶夕陽。沈周(圖1)。
二、巖臺舒野望,依約見松門。唐代高僧寺,宋朝丞相墳。溪光晴瀉遠,野色晚來昏。山路歌聲絕,樵歸煙下村。沈周(圖2)。
三、四月芳林新雨余,碧梧翠竹滿幽居。焚香獨坐心如水,手卷湘簾寫道書。沈周(圖3)。
四、玉堂銀燭笙歌夜,金谷羅帷富貴家。爭似兩翁橋上立,一池清水映蓉花。沈周(圖4)。
五、只有看山是勝緣,青鞋布襪且輕便。天收兩腳賒今日,我趁清時遺老年。絕壁云扶將墮石,豁崖風勒下奔泉。此來不憤空歸去,旋構新篇揀竹鐫。同惟圣道丈游拂水諸山用次來韻并佐以圖。沈周(圖5)。
六、天池石壁圖仿黃子久筆。沈周(圖6)。
七、虛亭不礙秋,落葉直入座。可人招不來,幽事如何做。沈周(圖7)。
八、仿吳仲圭山溪移棹圖。沈周(圖8)。
有關沈周的書法,原來徐邦達、吳敢等學者認為,早年源于家學,學二沈,50歲左右學黃山谷。這套《沈周山水精品冊》,雖然沒有寫明時間,但初觀大致,其書法中宮緊收,四邊張放,體勢傾斜,而點畫精致,具備典型的黃書體勢,雄強豪放而結構精準老到,線如銀鉤鐵線,點如鐵掌拍地,虛實變化自如,從書法風格看,其晚年特征一覽無余。
而對于沈周的繪畫師承,就山水而言,不少學者依據典籍記載,形成了三階段共識,即:早年學王蒙,中年學黃公望,晚年學吳鎮(zhèn)。而此冊其中的兩開題識,則提供了清晰的信息。
第六開題:“天池石壁圖,仿黃子久筆”。沈周曾珍藏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天池石壁圖》等名跡,并對前者進行較為忠實原作的臨摹,而此處之仿,與原作體貌大相徑庭,但從丘壑林木間,仍然可以窺其黃家神韻。顯然沈周并非仿其體貌,而是仿其精神,最終呈現的還是沈周自己。
另有第八開跋:“仿吳仲圭山溪移棹圖”。晚年的沈周,對吳鎮(zhèn)可謂情有獨鐘,其傾心并師承吳鎮(zhèn)這位唯一以粗筆見長的元代大家,以適應自己巨幅山水的張力需要。相對于前面對黃公望的“意仿”,此開或算是“實仿”,既可以看到吳鎮(zhèn)的特征,也體現沈周的本我面目,因此,從山水的取法和表現而言,《山水精品冊》也依然顯示沈周的晚年特征。
八個款式,除了上述兩開題識取法來源外,其余六開全是題識詩文,但均無題寫出處和時間。查相關資料,第二、四開原文應源自《福源石屋珙禪師語錄》山居詩。其中第二開,將末句的“火”改“下”;第四開后兩句,《語錄》為“爭似道人茅屋下,一天晴月曬梅花”,而本冊為“爭似兩翁橋上立,一池清水映蓉花”。細審此開畫頁,其深谷、玉堂、羅帷、溪水、芙蓉構成一派幽深景致,橋上兩位老翁執(zhí)手話舊,因此本題更符合畫意。
沈周在《跋楊君謙所題拙畫》中自言:“畫本予漫興,文亦漫興。”“漫興”一語,在這里可理解為根據畫面需求自作詩文,或改編古詩等。《石田詩選》有評:“核實而論,周固以畫之余事溢而為詩,非以詩之余事溢而為畫。”(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沈周是吳門領袖,同時也是文人畫的杰出代表,他的詩文與書畫,相得益彰。查閱其所作題畫詩,一部分是畫成之后題以生發(fā)畫意;一部分卻是因應詩意而作畫。可見 “畫之余事溢而為詩”或“詩之余事溢而為畫”,相互相成,必須依照當時創(chuàng)作的心境和對象的需求而定。可以說,詩文、書畫構成了沈周文藝創(chuàng)作融合無間的整體,略其一斑,恐怕很難窺測其創(chuàng)作的全豹。
還有三開的詩文,查不到出處,但根據詩意和風格,符合沈周詩意、詩境。
相對于其他七開,第五開提供的信息最為重要——這是唯一可以確定的沈周自作詩。這首詩,古代文獻多次著錄(見著錄附件),后來一直引為頌揚虞山風景的經典文化符號。
其款曰:“同惟圣道丈游拂水諸山,用次來韻并佐以圖。”惟圣道丈,不知何人,待考。此處提到的“拂水”,即拂水巖,或稱拂水崖。據《江南通志》卷十二:虞山在常熟縣西北里……城外有拂水巖,崖石陡峻,水奔注入虹,凌風飛濺,最為奇勝。《姑蘇志》卷九也有類似的記載。巖上有始建于明洪武間的拂水禪院,今名藏海寺、報國院。吳中人杰地靈,人才輩出,此地的別致風景,引來歷代無數文人墨客游玩并吟詩行文,如程嘉燧、宗延輔、李流芳、沈冕、李世賢、黃勉之、王元美等,均有膾炙人口的佳句名言。出身斯地的“四王”等虞山畫派,更是時有與拂水相關的畫作產生。
雖然拂水巖佳境奇趣無窮,卻非隨時隨地可遇,所以,沈周感慨“只有看山是勝緣”。這正是他隨遇而安、寬厚平和的內心寫照。此詩在《石田詩選》卷二,《石倉歷代詩選》卷四百九十一,詩名為《拂水崖》;在《吳郡文萃續(xù)集》卷二十二,《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御選明詩》卷七十七,則名《拂水巖》。四個典籍均收錄四庫全書,卻將畫跋中第四句“我趁清時遺老年”的“清”改為“花”。可知此冊之詩當為原始詩稿,對于后來修辭的刻本著錄,可謂是資料的充實。可惜上述編著均無注明詩詞的創(chuàng)作時間。所幸的是,同是這首詩,在錢謙益《列朝詩集》丙集第八卷中,卻注明:拂水巖(弘治庚戌)。
錢謙益(1582—1644),字受之,號牧齋。其出身常熟虞山,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士,授編修。崇禎元年(1628)任禮部侍郎,翰林侍讀學士,后被革職。仕清后為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充《明史》館副總裁。是清初詩壇的盟主之一,學者稱虞山先生。因為錢謙益占據特殊的地緣,又具備文史考證的淵博學問,他加注的時間,應該是準確和可信的,根據他提供的時間,沈周創(chuàng)作《山水精品冊》時64歲。
《山水精品冊》的款式,與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山水》和遼寧博物館所藏跋《陸游自書詩卷》相近,應為同期作品。《山水》不具年款,而跋《陸游自書詩卷》則書于庚戌年,這個時間剛好與錢謙益《列朝詩集》所著時間吻合(圖9)。
本冊的印鑒有兩方,為朱文“啟南”和白文“石田”。分別與《中國書畫家印鑒款式》第32印和第58印相吻合。這套印鑒曾鈐于《沈周山水人物冊》、《碧山吟社圖》(首都博物館藏)和《摹古冊二十開》(臺北故宮藏)等作品,而“啟南”還在日本大阪美術館所藏的《菊花文禽圖》使用(圖10)。
此冊的后跋以邵寶為最早。其語:“余從武林歸,道經方伯錢公,過訪之。執(zhí)手話舊,甚相樂也。杯酒之余,因出所藏珍玩,皆世所罕覯。中有石田先生畫冊,筆墨淋漓,丘壑奇絕,尤非近代丹青家可及。如數家珍,此為最矣。賞玩移時,不能釋手,乃援筆識之。”(圖11)款后無年份,但從風格看,應是晚年所跋。邵寶(1460—1527),字國賢,號泉齋,別號二泉,無錫人,為李東陽門生。登成化二十年(1484)進士。歷為江西提學副使,修白鹿書院學舍以處學者。詩文、鑒賞頗高。沈周的另一件作品行書《化緣疏卷》(上博藏)也有其題跋。邵寶稱贊此冊“筆墨淋漓,丘壑奇絕”,為錢家“世所罕覯”的“所藏珍玩”之最。
跋語所提的方伯錢公,即布政使錢昕,常熟人,生卒不詳,其人為官清廉勤政,是錢謙益的望族前輩。錢謙益曾以吳越常熟錢氏望族里有前輩錢昕而自豪,他在《錢氏譜圖后序》中特別說明:“常熟下宅之錢,亦出吳越。參政昕,布衣昌與吾祖詩文,皆系錢而書字。”必須提及的是,錢昕的同族后人錢謙益能夠準確的確定《拂水巖》的創(chuàng)作時間,或許正是來源于其前輩可靠的資源。據《常熟縣志》載:“錢昕,字景寅,家素,封舉進士,擢監(jiān)察御史,時尚年少。”依據史料,錢被封進士的時間是正統(tǒng)十年(1445),時沈周19歲。而按“時尚年少”一語,推測錢昕當在20歲上下,較之沈周,應大致年齡相仿。所以,邵寶稱錢昕為錢公是理所當然的。
跋語提到的地名武林,為杭州舊稱。邵寶為無錫人,而錢昕居常熟,邵寶交代了從杭州回無錫經過常熟在錢家賞畫的行程。查邵寶辭職返鄉(xiāng)記錄,共有三次:一、正德四年(1509),離沈周去世僅幾個月。二、正德七年(1512)辭病在家七年。其時,沈周已離世,而錢昕即使在世,也應是耄耋老人。三、嘉靖元年(1522)獲辭終養(yǎng),但此時錢昕應不在人世。綜合分析三次記錄,第一次的可能性較大。
明代中葉的吳門文人脈絡錯綜復雜,互抬互愛,友善往來,其范圍和影響都是歷史上少有的。從史料看,邵寶的出生,晚沈周33年。而沈周的好友王鏊,曾為邵寶的母親過氏墓撰書碑文。錢昕在任職布政使期間,收養(yǎng)過孤貧的吳偉。而吳偉年齡僅大于邵寶一歲,曾為贊美沈周、徐霖的人品,畫過《沈徐二高士行樂圖》。沈周也為吳偉的《北海真人像》作詩題跋。錢昕的老師李東陽,又是沈周京官的好友。結合邵寶的這個跋語,或可呈現一個事實,不管是與沈周年齡相仿的錢昕,還是小沈周33歲的邵寶,其實他們都是同一個時代的吳門文人。即使目前沒有他們二人與沈周交往的史料,而通過上面所述的歷史背景和文化氛圍以及人脈關系,或可間接顯示他們與沈周交往的可能性。當然,是否相識或與主題無關,最重要的是,同一時代,同為文人,為畫冊的可靠來源提供了扎實的保證。尤其是,錢昕、邵寶其時所居要職,他們所見的沈周真跡乃至精品當不在少數,尚如此珍愛與贊賞,可見此冊的非同一般。
此冊的封面由吳昌碩和趙云壑分別題簽(圖12-1)。吳昌碩在內頁前面題跋篆書四字:“筆追董巨”(圖12-2)。后跋題道:“石田翁詩讀爛熟,翁畫真者今見之。巖巒塞破屋子大,迷眼一白云幽幽。石勢隨云突兀作,奔赴猛若大將入陣節(jié)節(jié)驅熊羆。古苔銹澀篆蝌蚪,意且壓倒蘇建皇象狎李斯。山中隱者見古貌不數,桃源仙境饑則烹蕨薇。山兮有靈若招我,移家先挾陶潛籬。翁之精神關氣韻,題詩坐對天四垂。噫嚱大難之后詩式微,筆尖所礙纏瘡痍。去年潦漲今旱魃。民不死兵乞食終無依。詩成紅樹忽掛眼,誤認武穆信國揮靈旗。太平何日占天時,問翁有無此,山翁不知詩。癸丑秋九月安吉吳昌碩題。”(圖12-3)。
吳昌碩是近代大師,對沈周詩畫心追筆摹,其作品款式多次毫不掩飾地提到師仿沈周。開篇處“石田翁詩讀爛熟”,吳昌碩毫不避違地表現出對沈周的崇拜和敬仰。或許吳昌碩平素所見沈石田多為仿冒或含糊,才有“翁畫真者今見之”的驚喜和感慨。吳昌碩心儀的前輩任伯年,甚至再往前的徐渭、陳道復都直接地接受沈周的技法審美,所以,他贊譽有加的兩題一跋,似乎并不意外。
趙云壑是畫冊的最后題跋者,其跋語:“古人云:讀破萬卷書,下筆如有神。信是則畫之未易言也。白石翁是冊,林木蒼郁,屋宇樸茂。筆下薄?者未能夢見。翁自云,年少不作大幅,至四十后始畫大幀……”(圖12-4)。
從年款可知,吳昌碩和趙云壑的題跋時間都在1913年,其時吳70歲,而趙才40歲。
綜上,沈周《山水精品冊》的傳承路徑依稀可見,大致還原如下:沈周為惟圣道丈畫冊頁八開,此冊后來轉與沈周年齡相仿的錢昕,錢如獲至寶,呈現與邵寶大飽眼福,邵即驚呼為錢家珍玩之最。此后大約一個世紀,錢昕的同族后人錢謙益將畫中之詩編入《列朝詩集》。從此,畫冊消失近三百年,幾經周折終于進入吳昌碩視線,吳感慨萬千,唯恐不及己義,一而再再而三地題寫。不久,趙云壑從師傅手里得手,更是畢恭畢敬,感慨萬千地完成最后的題跋。在民國初期大量名作經學者兼商人之手流往東瀛,此畫冊或在東渡之列。大約消失了超過一個甲子,最后在21世紀回歸中國。
沈周一生,幾乎宅于江南,并勤于創(chuàng)作。其寬厚仁慈的心態(tài)也使他高齡享命,故其作品之多,在吳門畫派中,除了弟子文徵明外,幾乎無人可比。但是,相對于其他形式的作品,傳世的冊頁作品卻是少數。目前,國內博物館珍藏的冊頁共有八冊,純粹的山水冊僅五冊,且多在中年以前。但尺幅之大,卻難以比肩《山水精品冊》,且還保留著清末裝幀和全新的品相。由此可知,此冊得到歷代藏家之珍寶和題跋者的驚嘆,不是沒有道理的。
需要提及的是,《山水精品冊》創(chuàng)作的主題,乃以常熟一帶如拂水崖景觀為對象,藏家錢昕是常熟人,后來考證著述作詩時間的錢謙益也是常熟人,那么,這個與沈周同游常熟拂水的惟圣道丈,想必也是離常熟不遠的文人。
詩文著錄:
1.錢謙益《列朝詩集》丙集第八《拂水巖(弘治庚戌)》
2.《石田詩選》卷二,詩名《拂水崖》
3.《石倉歷代詩選》卷四百九十一,詩名《拂水崖》
4.《吳郡文萃續(xù)集》卷二十二,詩名《拂水巖》
5.《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御選明詩》卷七十七,《拂水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