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賓虹在《畫語錄》中指出:“中國畫有三不朽:即用墨不朽也;詩、書、畫合一不朽也;能遠取其勢,近取其質不朽也。”筆者認為旨在中國繪畫中筆墨的純潔性、詩書畫的融合性、內涵外韻的一致性。鑒于此,筆者試從中國畫三不朽來解讀黃賓虹的山水畫,使我們對黃賓虹的繪畫理論及其山水畫有進一步的理解,望讀者指正。
用墨與用筆
若談用墨,必先究用筆。中國畫古來少有無筆而能用墨者。如潘天壽所言“筆不能離墨,離墨則無筆。墨不能離筆,離筆則無墨。蓋筆墨兩者,相依則為用,相離則俱毀。”因此筆與墨是互補的,相互依存的,故筆在才能墨在。畫重蒼潤,蒼為筆力,潤便是墨彩,筆墨功深,氣韻生動。
關于用筆,黃賓虹在《畫法要旨》中總結出了“五筆法”,即“平、圓、留、重、變”。 “平”指筆力,用力平均如錐畫沙;“圓”指筆意,首尾相接,勢取全圓,如折釵股;“留”指筆滋,即筆有圓顧,上下映帶,不疾不徐,積點成線,如屋漏痕;“重”指筆勢,即有力,如高山墜石,如弩發萬鈞;“變”即筆趣,指形態萬變,回顧、呼應。“五筆法”的關系是:能“平”而后能“圓”,能“重”而后能“留”,能“平”、“留”、“圓”、“重”,而后能變。這是黃賓虹畢生在繪畫的用筆中所獲得極為珍貴的經驗,是對中國畫用筆的一種高度概括和總結。
關于用墨,黃賓虹在長期的繪畫藝術創作實踐中,將墨法總結為“濃、淡、破、潑、積、焦、宿”七種墨法,形成了他那獨具特色的用墨法則。所謂的“濃”,即墨色如漆,神采煥然。“淡”即墨色淺深得宜,平淡天真。“破”即“淡以濃破,濕以干破”,就是在淡墨未干之際,用濃墨蓋于淡墨上;或在濃墨未干之際,淡墨沖破濃墨,使墨色千變萬化,層次豐富。“潑”是將墨潑灑在畫紙上,然后順著墨的走勢來畫,具有潑辣、磅礴的氣勢。“積”就是將不同墨色層層積染,重重疊疊,有條不紊,給人以渾厚滋潤、墨華鮮美的感覺。“焦”是用干筆蘸極黑之墨,以突出畫面的濃黑處,如“干裂秋風,潤含春雨”,視之枯燥,卻甚為華滋。“宿”即是隔日所留在硯臺的墨,雖墨中存有渣滓,卻不見污濁,視之恍如設色之趣。有關“七墨法”使用,黃賓虹認為:“潑墨亦需見筆,畫遠山及平沙為之,如帶膠即俗矣。焦墨用于點苔和樹枝陰處。破墨以濃墨破淡墨,須就濕時為之,今用以畫坡。積墨須見用筆痕,如中濃邊淡,濃處是筆,淡處是墨,今以胡椒點為樹葉。濃墨、淡墨、宿墨隨手應付而已。”這些豐富的筆墨表現,使黃賓虹歷經了“白”到“黑”的演變,獨具特色,從而使繪畫筆墨的這一藝術本體特征具有視覺藝術價值。
我們在觀賞黃賓虹山水畫時,會發現其特點就是尚黑,“黑、密、厚、重”是其山水畫的獨特風格。黃賓虹非常注重對墨法的研究和利用,甚至超過對筆法的興趣。他說“好山幽絕處,全借墨華濃”,所以,他對筆和紙都不怎么講究,唯獨對墨十分注重,出門時總包一錠墨帶在身上,作畫時拿出來,不肯湊合用別人提供的墨。他晚年的山水畫常常以濃墨、焦墨、宿墨加了又加,點了又點,再用花青、石綠、赭石等色及淡墨染了又染,乍看一片漆墨之感,然細細觀來,卻層次井然,變化極為豐富。這幅《深山會晤圖》(圖1),將純熟的五筆用法和破墨、積墨、焦墨諸墨法靈活運用,使畫面極具古拙奇峭、草木華滋的意韻,將觀者帶入神奇靈動、超凡脫俗的藝術境界。
詩、書、畫合一
黃賓虹是中國繪畫史上絕無僅有的筆墨功力型兼文人學者型的一代大家。展讀他的詩文,品評他的書法,欣賞他的繪畫,就會被他那博學廣識、深厚文化涵養與藝術魅力所嘆服。
黃賓虹的書法師承鐘鼎文和晉魏,楷書取法《鄭文公碑》、《石門銘》等,行草取法王獻之、顏真卿。他的繪畫作品往往以書法入畫,而書法又多用畫山水的方法來寫字,書畫交融,生趣盎然。黃賓虹年幼時曾向老師倪謙甫叩問畫法,倪謙甫說:繪畫“當如作字法,筆筆宜分明,方不致為畫匠也。”他將此銘記心里,成為了日后作畫的金科玉律。黃賓虹在自己的山水畫創作中,對以書法用筆的闡釋和強調是“凡畫山,其轉折處,欲其圓而氣厚也,故吾以懷素草書折釵股之法行之”、“凡畫山,其向背處,欲其陰陽之明也,故吾以蔡中郎八分飛白之法行之”、“凡畫山,山上必有云,欲其流行自在而無滯相也,故吾以鐘鼎大篆之法行之”、“凡畫山,山下必有水,欲其波之整而理也,故吾以斯翁小篆之法行之”、“凡畫山,其遠樹如點苔,欲其渾而沉也,故吾以顏魯公正書如印印泥之法行之”、“凡畫山,山中必有隱者,或相語,或獨哦,欲其聲之不可聞而聞也,故吾以六書全意之法行之。”而他的書法在畫法的影響下,而獨樹一幟,與眾不同,字的結構和整體布局大小錯落、虛虛實實,字里行間接近繪畫的筆法,雖是中鋒用筆,但筆畫之間流暢且跳躍,墨色的枯潤濃淡也如同他畫中的墨色自然而清新,字體有時近楷,有時近行,有時近草,字與字之間幾乎沒有什么連筆,但是字與字之間讓人感覺順暢自如,前后生姿,左右顧盼,和他畫面中一勾一勒繪畫用筆相得益彰。
細細品讀這幅《蓬萊》(圖2),其用筆精妙絕倫,正、草、篆、隸的四體筆法皆用,求規矩于方圓之中,又游歷于法度之外。可以說,像黃賓虹這樣對書法很有見解又能把用筆的性格、點線特點靈活融入繪畫的創作中,同時在理論上能將之論之鑿鑿者在中國繪畫史上是為數不多的。
黃賓虹出身書香門弟,其父愛好書畫、喜吟詠,以畫梅竹自娛。他從小在父親的精心培養下,刻苦鉆研,使得在書法、繪畫及文學上有著極高的造詣,因此能做到興到筆隨,并且吟詩入畫。黃賓虹將自己對繪畫創作的見解、技法、經驗以及審美感受常常攝入詩中。河北省文物保護中心收藏的題畫詩山水軸(圖3),他便引用了晏殊的《崇因寺》一詩中的詞句“捲簾山色眼前見,入夜濤聲枕上聞。苔徑雨馀堆落葉,石樓風靜鎖寒云。”描繪了荒山秋水寒林的景象,表達了對自然的切身感受。既加強了繪畫意境的表達,又使詩具畫情,畫具詩意,并將詩書畫完美地統一起來。以詩品畫, 可見其作品深層意旨。
遠取其勢,近取其質
“遠取其勢,近取其質”是指畫家在寫生過程中觀察和表現對象的兩個方面。“遠取其勢”就是創作者要有從整體造型著眼, 對審美客體進行遠距離整體觀照,獲得整體性概括印象,常指畫面的整體和遠觀效果以及所有形體之間相互貫穿后形成的整體氣勢。“近取其質”則是作畫者對表現對象進行近距離的細部觀察和深入研究, 同時還要將對象的神態、精髓和本質的精神內涵在畫面中加以呈現,兩者都是建立在以對象為依據的基礎上。在山水畫創作中,既要把握好畫面中全局的尺度,同時也要注意到局部的細微之處,只有做到點和面的全局控制,才能夠將神采和氣韻相互融合,互相促進,完美地表現到創作中去。
黃賓虹的山水畫作品之所以非常精彩,其精髓就在于依靠“勢”與“質”的有機配合,最大限度地發揮出“勢”與“質”在畫面中應有的審美效能。 他強調畫面的虛實、黑白、空間,追求的是墨的濃淡、線的長短粗細、點的疏密,隱顯之間互為補充,即用“勢”與“質”相生相融的法則創作出和諧、勻稱、精妙的藝術美。
河北文物保護中心收藏有一幅《峨嵋古剎圖軸》(圖4),此圖采用深遠法布局,構思平中見奇,充分體現了近取其質,遠取其勢,不落尋常蹊徑。圖繪峨嵋古剎林立,巒嶂疊出;石徑盤旋,草木豐滋。全用線條寫出,層層點染,羅丘壑于胸中,生煙云于筆端。貌似草草不經意,卻法度謹嚴,功力深厚。近視不類,遠視則景物畢現、曲盡山林之致。山林呈雄厚綿遠之勢,放眼望去可覽千里之景。故細細觀摩,方悟其妙之所在。款題“峨嵋古剎林立,巒嶂疊出,滋以范中立意寫之。賓虹。”此作呈現的是作者對范寬山水氣韻的精到掌握,體現了中國山水畫的體積感和渾厚感,以及黃賓虹對師法造化這一精神的刻苦追尋。右下鈐興到筆隨閑章,真可謂先生興致到了極點,筆意隨之而來。
黃賓虹是中國近現代繪畫史上的一座高峰。他扎根傳統,又力主創新;師法古人,更師法造化,并竭力做到畫奪造化;講求理法,但不拘泥于法則。他歷經一生艱苦求索,終將古代的中國山水畫藝術提高到一個嶄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