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數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筆者接觸到一件出自北宋龍泉金村窯的殘爐(圖1),其器身鐫有一大串銘文,雖殘缺不全,卻是難得一見的珍貴標本。仔細辨認銘文甚覺有趣,于是信手寫下一篇短文《殘爐上的斷代文字》,并放到我的博物館網站上(詳見麗水市處州青瓷博物館網站),以期與龍泉窯收藏研究愛好者交流。不少朋友看到文章后果然對這件殘爐產生興趣,并展開熱烈討論,有些朋友還通過史學考證提出不同意見。真理愈辯愈明,一件殘器引發諸多爭論是一種好現象。筆者拜讀相關帖子后深獲裨益,為此做了更深入的考證,特撰此文。
為論述方便,現將殘爐重做具體描述:器殘高約12厘米,口徑約11厘米,整個器型頗似一盞燈,爐身呈圓筒狀,折腹平收,下裝喇叭形高足座,座面隆起,爐身外腹壁裝飾出筋蓮瓣內填篦紋,底座上層刻劃忍冬紋,下層飾圓頭仰蓮瓣內填篦紋,釉層不厚,釉色青翠,光潔清亮,有玻璃質感,無開片。圈足過釉,外底露胎,有窯紅斑跡及窯具墊燒痕跡。從殘段面看,胎質細膩潔白,瓷化程度高。殘爐銘文有兩處,均為釉下刻字,一是爐身內底刻“大吉”二字,字體較大,二是爐外壁折腹處有兩圈小字,大致為“(內圈)大宋國兩浙江東道處州龍泉縣延慶鄉口口都今村里”;“(外圈)奉神弟子□□(可能為人名)敬香爐一隻供養靖位聖德保門青吉祈保□□(可能為燒制時間,惜已缺)”。“今村”應系“金村”之誤(或為當時通假字),因當時的金村正是龍泉窯的制瓷中心之一,此處可肯定為金村無疑,此爐出于金村窯。
筆者最初認為此爐為北宋早期作品,依據主要有兩方面:一是此爐造型紋飾頗有唐五代器物遺風,出筋的蓮瓣,粗疏的篦紋以及同類造型等在北宋早期龍泉窯作品中都能找到印證物。二是爐上的銘文。據考,宋太宗至道三年(997),已將“道”這種行政區域級別的稱呼改為“路”,并分天下為十五路,所以此處“兩浙江東道”是一個重要的斷代依據,以此得出此爐的燒制時間為北宋初。
對于此爐的爭論,焦點在于這段反映宋代行政區劃及城鄉基層組織名稱的銘文,爭議點是這里出現“□□都”。有觀點認為,“‘都’這一宋代鄉村基層組織的出現始于宋哲宗(1086)即北宋中期偏晚。此爐上的‘□□都今村里’字樣說明其燒造年代不會早于宋哲宗時期。另據宋史,龍泉縣因徽宗宣和三年(1121)避龍字諱改名為劍川縣,直到南宋紹興元年(1131)復名。據此推斷,這件瓷器的準確燒造年代應為宋哲宗至宋徽宗宣和三年,或是紹興元年以后的南宋早期,而銘文中的‘道’系窯工誤刻,應為‘路’。”
單以一“道”字斷代固嫌武斷,而以一“都”字立論未免也有欠嚴謹。且不說宋史專家的觀點是否權威,僅以“都”的出現作為此爐燒制年代之上限則太過拘泥。對于一個社會來說,某項新制度的推行必定是建立在一定基礎之上的。“都保”的概念若追根溯源,古已有之。戰國時期就有“什伍相保”說法,唐代最基層的組織是鄰接的五家組織成一保,這種組織也稱為“伍”,并設有伍保或保長,為縣役性質。宋咸平元年(998)時,就有大臣提議“置伍保以檢察奸盜”。而“都”,原先是唐末五代至宋的一種軍事編制單位,所謂“百人為都,五都為營,五營為軍”,五代十國的節度使牙兵還常以“都”或“軍”為番號。《吳越備史》(四庫全書本)載:“廣明元年冬十二月,黃巢犯闕,僖宗入興元。杭州始建八都……各聚千人以衛鄉里。”又“初,杭州山賊朱直為亂,遂募八縣鄉兵以討之,因為八都。”這里頗能見出“都”建置的歷史背景,當時錢鏐據有兩浙的基礎力量便是“八都(后擴為十三都)”。牙兵制在五代十國非常興盛,由于地方割據,戰亂頻仍,作為地方自治及保防重要組織的“都”,其數量不在少數。至于它是否也兼有行政區劃功能,尤其是吳越地區是否出現過個例,現難以考證。后來,王安石創保甲法,以十家為一保,五十家為一大保,十大保為一都保。此時之“都”、“保”與彼時之“都”、“保”雖有性質之別,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仍是一脈相承的。所以不能將“都保”單純地定性為“鄉村基層組織”,也不能劃一地認為,作為行政區劃的“都”始于哲宗。所以殘爐銘文中的“□□都”也不能先入為主地界定為“都保”制推行時期的一個關鍵詞。
其次再說“兩浙江東道”。浙江之名源于錢塘江,即之江,兩浙的概念與錢塘江緊密相關,錢塘江之右(以北)為浙西,左(以南)為浙東,合稱兩浙。浙東、浙西在歷史上不僅是一個地理概念,也是一個文化概念。關于兩浙的區劃是在唐代逐漸細化明確的。貞觀元年(627)分天下為十道,全浙在江南道,開元二十一年(733),江南道分為江南西道和江南東道,肅宗乾元元年(758),江南東道又析為浙西(古時浙西包括蘇南上海一帶)、浙東、宣歙、福建四道,浙西即浙江西道,浙東即浙江東道(處州屬之)。期間,浙江東西兩道曾幾度合并,直至貞元三年(787)恢復后不再合并,沿襲至宋。北宋至道三年(997)定天下為十五路,遂有兩浙路,南宋始分兩浙東路、兩浙西路。殘爐上的“兩浙江東道”可以是“浙江東道”之誤也可以是“兩浙東路”之誤,而兩浙概念應早就深入人心。窯工誤刻現象是存在的,因那時窯工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包括刻的銘文字體筆畫并不工整。但這里的“誤”只可能是認識上的誤差而非文字上的差錯。處州青瓷博物館藏品中有一件龜座買地券即有類似的“誤”,券文開頭標明地點“大宋國福建道邵武軍邵武縣富陽鄉”,最后署明時間“紹興弍拾肆年拾壹月拾弍辛酉日入塚謹券”,此時福建道早已改為福建路,然而對于信息閉塞、偏離政治中心的一般老百姓而言,或許只是一個習慣的延續,它所呈現給我們的是社會歷史原生態的一面。而膠柱于銘文字眼本身就是一種局限。
其實,類似此件殘爐胎釉風格的器物,傳統上多斷為南宋早期,結合多方面考慮,要將此爐斷為北宋早期也欠說服力,問題是若撇開銘文不說,單從其胎釉、造型等特征來判斷,有無北宋的可能呢?筆者曾收藏到一批杭州武林門地鐵站工地出土的南宋早期龍泉青瓷標本,質量上乘,其中有金村窯產品,它們器型端正,小巧玲瓏,胎質白凈,釉色是淡雅的青色,清脆柔和,透著玻璃質感的光澤,胎釉風格上明顯區別于大窯溪口。與五代北宋早期的淡青釉產品相比,其胎質釉質都有一脈相承之處,但釉層加厚,釉色美觀度大大提高。這類南宋早期的金村窯青瓷在傳世品中非常罕見,其胎釉風格與本文所述殘爐非常相似,只是工藝上的成熟度更高,時代特征也更鮮明。那么是不是可以認為,此類產品是金村窯早期淡青釉瓷器進一步發展的產物?如何給它一個恰如其分的定位,這不僅關系到器物斷代的問題,更是對龍泉窯發展歷史的一次重新界定。
筆者認為,關鍵還是要從器物本身出發,以龍泉窯而言,此爐造型頗為罕見,至少在南宋龍泉窯中尚未找到同類型器物,其造型風格是專屬于唐五代北宋的,不僅龍泉窯,越窯、汝窯、耀州窯、定窯等都有類似產物。它是北宋文人筆下的“菡萏爐”,風靡大江南北,其造型在唐代法門寺出土的金銀器中已有所見。龍泉窯傳世品中幾乎找不到這類脫胎于金銀器的高足杯式蓮瓣爐,但據窯址采集標本來看(圖2—圖5),北宋金村應有一定量的燒造,且不乏精工細作之品,樣式也頗為豐富,其中又以裝飾浮雕式的凸蓮瓣最為多見。而如本文所述的殘爐式樣似為一種流變,其中間留白岀筋,輔飾篦劃線的蓮瓣紋式樣亦常見于北宋器物不見于后世,比如北宋金村窯常見的一種蓮瓣紋盅(圖6)。
此件殘爐若憑造型紋飾來斷代,定為北宋是完全成立的,它既是時代的產物,又映照出一個時代所獨有的風格。由于供養器力求表達供養人的虔誠心意,作為專門訂燒的產品,在其制作上也必定凝聚了窯工更多的心思(包括入窯燒制時所擺放的位置,直接影響其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