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眸17世紀中國畫壇,人們不能不關注到明末清初活躍于文化古城南京的一批優秀畫家。而名列“金陵八家”之一的樊圻,就是位藝術成就比較突出的丹青高手。筆者僅以他的小青綠山水畫卷《杏村問酒圖》、《青溪游舫圖》為例,在此對其山水畫藝術作一基本探討。
樊圻生平與丹青風格
樊圻(1616—1711以后)原字會公,又字洽公,明末江寧(今江蘇南京)人。自幼嗜好丹青,個性清高孤寂,明亡后堅不仕清,遁世隱居于金陵城東南隅的東園回光寺一帶,主要依靠鬻畫等方式為生。據清代周亮工《讀畫錄》卷三《樊會公》記述:樊圻與其兄樊沂,傳統筆墨功底深厚,同以繪畫名世,在當時便有“雙丁、二陸之名”,堪與三國魏時的文學家丁儀、丁廙兄弟,以及晉代名書家陸機、陸云兄弟相媲美。
樊圻的山水畫藝術廣涉南北諸家,遠及荊浩、關仝、董源、巨然、“元四家”以及李唐、劉松年等前代名師的筆墨精華,取法高古而又不拘一格,曾得當時大書家王鐸(1592—1652)的賞識。又據《讀畫錄》載:王鐸在欣賞樊圻的繪畫小景后,曾經揮毫題云:“洽公(注:因該畫中鈐印“會公”有些模糊,王鐸誤將之認為“洽公”)吾不知為誰,此幅全撫(摹)趙松雪、趙大年,穆然恬靜,若厚德淳儒,敦龐湛凝,無忒無恌。燈下睇觀,覺小雷、大雷、紫溪、白岳一段,忽移于尺幅中矣……”樊圻內心感念前輩知音的褒獎,遂取字為“恰公”。樊圻亦善人物、花鳥畫,筆下的仕女常常蘊涵著幽閑靜逸之致,煥發出嫵媚傳神的動人魅力。但他尤以山水畫的成就為至高,世人對其贊譽有加。譬如清初《圖繪寶鑒續纂》卷二稱贊:樊圻“人物、花卉并善,山水師劉松年”;清代秦祖永《續桐陰論畫》評其“山水、花卉、人物似于北宗為近”,接著又在《桐陰論畫二編》卷上評曰:“樊會公圻,繪事精到,悉臻妙境,金陵八家之一。向見山水、人物二種,筆墨工細穆然恬靜,深得宋元‘三趙’(注:指趙令穰、趙伯駒、趙孟頫)遺意。仕女幽閑靜逸,洗盡脂粉之習。愛其畫者,無不重其品也。”并將他的畫作歸為“逸品”一類。
樊圻傳統筆墨功底扎實,尤其擅長用色、用水,所作既有北派山水雄健剛勁筆勢,又不乏南宗一脈恬秀幽穆逸氣,構圖繁簡有致,筆墨蒼秀渾樸,畫韻清新典雅,情境雋永悠遠。他的繪畫風格大致以逸筆寫意類為主,也兼作一些工細寫實類的丹青,包括淺絳、水墨、青綠等山水畫作。清初詩壇“神韻派”代表人物王士禎的兩首《題樊圻畫》詩作,還可以幫助人們從另一側面對其畫作風貌有所理解:“蘆荻無花秋水長,澹云微雨似瀟湘。雁聲揺落孤舟遠,何處青山是岳陽”;“曾經草鞵夾,望見清涼山。秋雨暗江浦,數帆煙際還。披圖思建業,欲徃路間關。因送江南客,題詩慰別顏”。
從歷史學術角度客觀理性地分析看待,樊圻雖非中國繪畫史上開宗立派的第一流大師,但也是一位走進歷史序列的傳統延續性名家,在當時就甚為有名。清初戲劇大家孔尚任在《贈樊會公》中詩贊:“叉頭挑出古云煙,混入時流乞畫錢。內府收藏君總在,標題半是啟禎年。”此外,樊圻與龔賢、鄒喆等其他一些經歷過明清易幟的遺民畫家相似,由于大都過著在野的布衣生活,加上內心深處所承載的亡國之痛與文化人格,造成其畢生堅不仕清。盡管他們注重深入生活,敢于撇開門派之見,博采眾長,獨辟蹊徑,不過清初金陵諸家的丹青風格,卻未能占據畫壇的主流地位。譬如被尊為畫壇正統的“清初四王”之一的王原祁,1700年在《雨窗漫筆》中還曾貶曰:“明末畫中有習氣惡派,以浙派為最……廣陵、白下(注:分別指揚州、金陵派)其惡習與浙派無異。有志筆墨者,切須戒之。”直至晚清民初,包括樊圻在內的“金陵八家”藝術成就,才重新得到世人的青睞關注。
隱居于“十里秦淮”河畔鬧市一側的樊圻,十分鐘情故鄉南京的青山綠水,曾經繪有一些謳歌本土山川形勝的精品佳作。又據明末清初文人程邃、柳堉等人在《金陵尋勝圖》畫卷的跋文(現藏于南京博物院)所述:大約在康熙二十五、六年(1686、1687)間,安徽文人葉賁實陸續邀請寓居江寧(今江蘇南京)的畫家吳宏、龔賢、樊圻、陳卓、戴本孝、柳堉等人,創作《金陵尋勝圖》長卷,其中所繪之作依次為吳宏的《燕磯曉望圖》、《莫愁曠覽圖》畫卷(現均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龔賢的《攝山棲霞圖》、《清涼環翠圖》畫卷(現均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樊圻的《杏村問酒圖》、《青溪游舫圖》畫卷(現均藏于南京博物院);陳卓的《天壇勒騎圖》、《冶麓幽棲圖》畫卷(現均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戴本孝的《龍江夜雨圖》及柳堉的《天印樵歌圖》畫卷(現均藏于上海博物館)。
樊圻的上述兩幅佳作,所繪“酒旗、曲水不減當年”,不只唯昔人用筆細整工致、賦色富麗堂皇等特點,而且還融入了不少元明文人畫的審美逸趣,賦彩水乳交融、恰到好處,整幅畫面個性風貌突出,充溢著濃濃的書卷氣息,故在相當程度上體現他的小青綠山水畫格。
清新秀逸的《杏村問酒圖》
眼前這幅《杏村問酒圖》,樊圻所描繪的正是南京杏花村一帶的明媚春光。史載杏花村位于該城西南隅風臺山(俗稱“鳳凰臺”)畔,因為種植杏樹成片、春日競相綻放而享盛名,也是一處引人入勝的風景佳境。唐代詩人杜牧來南京時除了留下《泊秦淮》、《江南春》等名詩,相傳還尋蹤探幽杏花村,并且吟有膾炙人口的七絕詩《清明》。后世文人騷客紛至沓來,流連忘返,詠嘆不盡。
該畫卷中清溪環曲,淙淙流淌,村舍民居,散落而立,竹籬圍墻,依然可見。極目四周,松柏青翠,楊柳輕拂,桃李芬芳,杏花爛漫,平野山坡,綠茵如毯,迷人景象,相映成趣。唐代大詩人李白登臨詩詠的鳳凰臺,巍然聳立于畫卷左側,古老的明代城墻,依勢盤桓穿行,這些都彰顯出杏花村的自然地貌狀況。畫面近處,兩個頑童比試射箭,另一孩童席地旁觀。通往杏花村的路上,兩位騷客正向騎在牛背上的牧童詢道:“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指點前方杏花綻放的村落,熱情地相告。如此清麗而生動的景象,堪稱逸趣橫生。作者在該畫卷的左端行筆款識:“丙寅(1686)冬日畫侶賁老道兄(即安徽文人葉賁實)。七十一老樊圻”,并依次鈐印朱文“圻”、白文“會公”。盡管畫家并未點明該畫的主題,然而圖釋杜牧《清明》的詩意畫境卻油然而生。
當時文人王楫(生卒年不詳,字汾仲)、柳堉(生卒年不詳,字公韓,號愚谷)相繼在該圖末尾題筆,進一步地點明了該畫卷的創作意蘊。王楫先以楷體書寫明末學人、南京籍狀元朱之蕃《金陵四十景圖詠》第十四景“杏村問酒”中的詩文:“何羨嘶驄醉玉樓,窗催鶯語杖扶鳩。出墻紅艷招村店,照水嬌姿助冶游。莫遣春風吹細雨,但邀新月上高丘。青蚨買得黃壚睡,童豎扶攜下壟頭。”接著題云:“雨膩風柔二月天,杏村春色正當前。細調鶯語迎初旭,獨把花枝憶少年。誰謂人非愁里客,欲憐臣是醉中仙。但教日有高陽侶,酒債何妨負十千。”并鈐白文“王楫之印”、朱文“汾仲”方印各一枚;柳堉隨后題云:“杏花村在鳳臺邊,多少游人費酒錢。董叟種來花似錦,牧童行處草如煙。昔年江去旗亭改,舊日樓空燕子還。紫玉絲鞭君緩著,林間月上又初弦。”亦鈐朱文“柳堉”、白文“公韓”方印各一枚。該卷中后來還鈐有朱文“長平祝氏之鏐叔私父鑒藏金石書畫記”方印、朱文“海梯珍藏”長方形印、白文“畢氏家藏”方印。
樊圻在創作中主要采用“平遠”法構圖,以散點透視法表現畫面,因而超越了對客觀物象的完全寫實。他承繼宋元“三趙”等青綠山水畫精髓,用筆工細簡潔,設色清秀素雅,勾勒、點厾、皴染等揮灑有致,盡情地展現春意盎然的恬幽情境。譬如逸筆勾畫枝干、點染樹葉等,綻放的杏花則以淡水粉紅渲染,絢麗而爛漫;尤其采用水墨、留白、虛化暈染等技法,以虛托實,相得益彰,從而營造出恍惚夢幻般的清霧迷蒙氣氛。如此極富明凈秀潤的江南山水雅韻,令人臥游其間不覺神思飛揚、嘖嘖稱奇。
賞心悅目的《青溪游舫圖》
發源于鐘山的青溪,為南京的母親河——秦淮河分支之一,她由北向南流過金陵城而匯入淮水。九曲青溪自然風光優美,堪稱古都覽勝佳境。明清時期“十里秦淮”河畔進入鼎盛發展階段,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咸集,秦淮燈火盛甲天下,名流俊彥紛至沓來、縱情放歌……這也使得秦淮、青溪蕩舟之習頗為盛行。樊圻的《青溪游舫圖》畫卷,生動地再現了這一帶春色無限的明媚風光。
畫家在此同樣借鑒宋元山水畫的程式章法,通過“平遠”法入畫,取景所繪正是昔人流連秦淮、眺覽鐘山的絕勝佳處。作者背對百代文樞之地夫子廟(注:亦稱祭祀孔子的“文廟”),畫中人物或佇立橋頭、或憑欄泮池、或倚窗臨門,欣然賞閱美景,神態舉止自然,人物造型生動。古樸典雅的文德橋橫臥秦淮河上,泮池對岸長逾百米的大照壁橫亙前方。這些不禁讓人眼前一亮,暗自聯想起昔日文廟久盛不衰的恢弘氣勢。
古色古香的淮水兩岸,河廳河房鱗次櫛比,樓臺榭閣逶迤而立,絲絲綠柳隨風飄拂,蔥郁雜樹參差相間。清澈碧幽的河水粼粼閃爍、汩汩流淌,河面上舟楫往來,游人買舟蕩漾、悠然自樂。夫子廟前的泮池碼頭旁還泊有三艘畫舫,呈現出一派平和安逸的誘人景象;遠瞻鐘山似黛,紫氣東來,青溪之水從遠方流來、緩緩地匯入秦淮河內,淡遠的六朝煙水氣仿佛正籠罩在風雅嫵媚的秦淮河和青溪之畔,縹緲若隱若現。“蔣山青,秦淮碧”,儼然一幅煙靄彌漫、清波漣漪的江南詩畫,充滿了春天的盎然氣息。如此清新幽秀的水光山色盡收眼底,令人心曠神怡、沉醉忘返。畫卷最左側署有作者款識:“畫侶賁老道兄。樊圻”,并依次鈐印白文“樊”、朱文“圻”。此作大概亦應繪于1686年。
《青溪游舫圖》卷尾亦有王楫等人的題跋。王楫先以楷筆題寫明末朱之蕃《金陵四十景圖詠》第三十一景“青溪游舫”中的詩文:“誰鑿溪流九曲分,緣溪甲第舊連云。吳船簫鼓喧中夜,紫閣檐櫳燦夕曛。煙水五湖徒浩渺,香風十里自氤氳。百壺送酒油囊載,鷗鷺無驚泛作群。”繼而又題筆:“青溪十里七紅橋,縐綠波紋稱畫橈。村近杏花人酩酊,渡經桃葉女嬌嬈。春風曲檻青油幕,夜月高樓碧玉簫。疑向晶宮最深處,江淹詞筆可能描。”并鈐白文“王楫之印”、朱文“汾仲”方印各一枚;隨后便是柳堉的行書詩跋:“葉葉輕舟泛若鷗,秦淮東去板橋頭。闌虛翠幕珠襠冷,宅散烏衣劍珮收。日永露荷清小簟,涼生風柳入高樓。為憐內曲燈船鼓,半襍邊聲胡拍謳。”又鈐朱文“柳堉”、白文“公韓”方印各一枚。該卷中后來還鈐有朱文“長平祝氏之鏐叔私父鑒藏金石書畫記”方印、朱文“海梯手定”方形印。
此外該畫卷另有王楫的題筆:“尺幅之中,便具如許丘壑林巒,煙云變幻,使觀者一展卷,便思投足其中……余以丁卯(1687)三月丙夜觀此,不覺芒鞵(鞋)竹杖之興已勃勃于殘更斷時矣。江樐旅人王楫識。”并有多人跋語,柳堉的墨跡如下:“以金陵人藏金陵圖畫,即索之金陵佳手筆,亦一時勝事也。古人句云:‘唯有家山不厭看’,雖從太白‘相看兩不厭’中化出,自然自有妙義,淡而古旨耳。惟鷹阿山人(清初畫家戴本孝的字)一江之隔,不肯作金陵景,胸中筆底,亦復大別。主人既檄余畫,復征余詩跋,不覺聽然自笑,因并識之。半水園主柳愚谷氏題。”又鈐朱文“柳堉”、白文“公韓”方印各一枚;清初名家王概(1645—約1710)的行草題識如下:“賁老道翁于余長夏鐘以時,出示此卷,皆余老友筆墨也。恍若解帶北窗,頓忘煩悶。為題數幅,并記歲月。丙戌伏日秀水王概。”后鈐白文“王概之印”、朱文“安人氏”方印各一枚。從中可見,當時圖畫金陵之風應是比較盛行的,再聯系到樊圻等明代遺民畫家的情感心結,這恐怕亦從另一角度折射出滿清問鼎之后,人們內心世界對故國家山的懷舊哀愁以及對古都金陵的眷愛之情。
樊圻在創作時對畫面中的房屋建筑,或作勾勒填色、或加以敷染,門窗欄桿多也清色淡抹。根據不同樹木的生長特征,勾畫干枝、點厾樹葉,復以淡汁石綠或水墨、石青等多次積染,凸顯蒼翠生機。他還汲取南宋馬遠等人的畫水之法,對河面輕描淡寫,藉以表現出靈動流韻。對遠山則作勾皴厾染處理,水墨與青綠有機相融,別有一番清逸秀麗的文人意趣。整幅畫卷同樣筆工墨潤,設色明麗,皴染細密有致,景物幽雅多姿,氣韻生動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