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調政策“知難而進”

世界也許再也無法回到全球金融和經濟危機前穩定的“正常”狀態，它將面臨一個全新的“正常”狀態，什么是經濟增長的“新常態”？如何正確看待經濟新常態，如何看待目前宏觀經濟政策？帶著這些問題，本刊記者專訪了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盧鋒教授。

《新理財》：最近經濟新常態的提法引起業內廣泛關注，如何理解“新常態”？

盧鋒：新常態是近年觀察研究經濟形勢時提出的一個概念，大體是指長期經濟運行呈現的一些趨勢性和結構性變化。比如由于內外因素變化，中國經濟潛在供給增長速度趨于下降。雖然學界對目前潛在供給增速估計數值有所不同，對由潛在能力決定的未來十余年長期增速估計存在差別，然而普遍認為目前潛在增速已從早先長期年均接近兩位數下降到一位數水平，并且未來仍將持續緩慢逐步下降。

又如隨著要素價格變化影響并受相關改革調整政策推動，中國經濟在產業結構、區域結構、企業結構等方面演變加快，如第三產業增速超過第二產業，中西部經濟增速超過東部，民營企業投資增速超過國有企業等等。城市化從外延和粗放式向內涵集約式轉變，微觀主體和政策更加重視經濟提質增效。

再如隨著人口增速和年齡結構轉折性變化，加上農業勞動力占總量比例已只有近三成，以農業勞動力轉移為主要供給來源的新增勞動力快速增長模式已開始變化。社會勞動力總量不久有望達致峰值后緩慢回落，非農就業總量擴張最快的高潮階段已經過去，就業目標從早先數量擴張轉向數量與質量并重并更重視質量提升。反應宏觀經濟周期與勞動就業市場關系的中國奧肯關系參數變化，有利于實現就業市場穩定目標。

還有近年經濟數據顯示中國已成為全球經濟增長最重要引擎，可預見中國未來一段時期有望穩定保持并加強全球經濟最大增量貢獻國地位。中國經濟運行對全球經濟的不同方面外部溢出效應會趨勢性增加，在維護全球經濟穩定、與廣大發展中國家謀求合作發展、與發達國家以及新興經濟體合作提供全球公共品等方面中國的能力和義務都在提升。中國崛起帶來全球經濟版圖的快速變化，同時意味著不確定和風險因素前所未有增加。

立足現實演變，觀察新常態表現并分析其產生根源和規律，有助于我們加深認識當今時代特點，把握大勢并采取正確內外經濟政策。

《新理財》：您長期從事中國宏觀經濟和政策的研究，如何看待當前的宏調政策？

盧鋒：目前我國經濟運行短期表現，不僅受到上述新常態長期趨勢變化影響，也折射出調整早先累積宏觀和結構失衡矛盾的階段性特點。新常態轉型與階段性調整相互疊加的復雜環境，對宏觀政策如何統籌實現穩增長、調結構、惠民生、控風險目標提出特殊挑戰。

我注意到一個情況。在7月份國家主席習近平分別主持了三次會議研討宏觀經濟。首先是在7月8日“主持召開經濟形勢專家座談會”，然后在7月29日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另外在同天就當年的經濟形勢和下半年的經濟工作還召開了“黨外人士座談會”。中國最高領導人在一個月內三次主持會議研討宏觀經濟實屬罕見。

我認為決策層傳遞出的整體信息是中國宏調政策有望知難而進。“知難而進”的第一層含義是，下一步中國宏調政策將更加注重定向調控措施，努力實現穩增長等全年經濟社會發展目標，棚戶區改革、鐵路、水利等兼顧當前和長遠的定向投資將為此發揮重要支持作用。不過，貨幣政策通過定向再貸款穩增長的思路操作，客觀上受到多重因素制約，或許不會無節制擴大。如果形勢發展現實倚重定向措施與維持大體中性貨幣環境的要求難以兼容，降低存準率或存貸比等總量工具仍可能會適時推出。

“知難而進”的另一層含義是尊重經濟規律作用，直面經濟下行壓力，淡化政策刺激預期，意在利用調整期倒逼壓力，因勢利導提升企業和產業競爭力。習近平總書記用“邊際變化”一詞提示“經濟下行和風險增大”。可探討的問題在于，萬一下行壓力導致GDP增速越過預設下限，政府是否注定重手刺激？習近平總書記沒有這樣提出問題，而是接著要求各方面做好應對各種新挑戰的準備，強調把轉方式、調結構置于更為突出位置，提升產業競爭力和社會生產力。這里看不到一點動輒刺激的意思。

中國宏觀調控政策的最新定調，向企業等市場主體傳達了重要信號。政府再度重手刺激經濟的可能性進一步下降，固守過去“政策是跌出來的”的救市預期風險很大。正確方針應是把握市場和經濟大勢，果斷決策與主動調整，并在全新市場環境中謀求發展新機遇。

《新理財》：我注意到您用了“大體中性的貨幣環境”的提法，“大體中性”該如何理解？

盧鋒：我把中性貨幣與宏觀政策作為是觀察近年宏調政策的一個關鍵概念，大體是指貨幣和財政保持既不放松、也不收緊的狀態。例如財政赤字保持大體穩定略有增長水平。又如把貨幣數量調節到中性溫和狀態：一方面靈活利用多種貨幣信貸政策手段保證合理充足的流動性，另一方面防范貨幣信貸過度擴張。

中性貨幣與宏觀政策是調節早先積累的房地產泡沫因素與宏觀失衡因素的良藥。早先一段時期，政府有關部門在宏觀調控概念下對房地產價格過度飆升進行大量干預，然而效果并不好，關鍵原因之一在于管不住整體貨幣信貸過度擴張，一定沒辦法真正控制住房地產過度擴張和泡沫化傾向。在未能有效控制貨幣信貸過度擴張環境下，試圖通過限制需求調控房地產價格泡沫產生，頂多發揮“揚湯止沸”效果。人們注意到近兩年新一屆政府并沒有刻意打壓房地產，然而由于把貨幣信用調節到“既不放松、也不收緊”的大體中性狀態，反而使得房地產炒家感到“釜底抽薪”的壓力。

在目前中性審慎貨幣和宏觀政策的環境下，早先累積的高杠桿和高債務風險逐步顯露與釋放。例如近來中國金融市場發生多起信托產品和債券兌付困難案例。需要通過發揮市場出清與財經紀律的機制作用，逐步推進擠水分、減杠桿與控風險調整過程。同時針對經濟運行的短期下行壓力，積極實施“民生基建投資”和“發債信貸融資”、“雙定向”措施，努力實現預定增長目標，并為增長方式向自主和內生機制轉變贏得時間。

《新理財》：中國二季度的GDP增速回升至7.5%，超過此前很多機構的7.4%的增長預期。這是否表明中國政府的“微刺激”舉措取得了一些成效？

盧鋒：我個人贊同目前經濟形勢下需要實施穩增長政策，但是對“微刺激”這個說法持保留態度。刺激一詞近年在市場上流行，然而從學理角度看并不是科學而妥當的概念，官方政策方針不宜貼上刺激標簽。

當前的流量與存量調整疊加，長期與短期因素交織，經濟與政治變量互動的錯綜復雜的經濟形勢使得宏觀經濟方面出現了“調整派”與“刺激派”兩種視角觀點的探討與交流。當然這兩種觀點并非完全對立，而是存在一定的交叉性。

“刺激派”強調經濟增速的重要性，認為中國經濟增速已出現連續兩年多下行趨勢，經濟增長處于準通縮狀態或面臨嚴重通縮風險，因而宏觀調控政策亟待朝寬松和刺激方向調整。例如，“刺激派”認為破解中小企業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需要適當放松貨幣政策。但事實上中小企業融資難、融資貴是個結構性的問題，需要進行結構調整，而不能通過刺激政策來回避這種調整。“4萬億”出臺時候難道說中小企業就不存在融資難、融資貴嗎？那時資本都流向了壟斷行業，這些企業同樣存在融資困難的問題。

“調整派”強調經濟調整的必要性，認為目前中國宏觀經濟走勢的特點，與潛在經濟增速趨勢性回落、消化前期刺激政策后遺癥等過程相聯系，是宏觀失衡調整規律發生作用的結果，短期宏觀調控政策可以并應當積極穩增長以力爭使經濟平順過渡。同時，不應也無法回避早先遺留的失衡問題，應繼續堅持調整取向，借助市場出清機制，調節失衡，重建市場財經紀律并硬化預算約束預期，為再造新一輪自主景氣增長與推進全面深改創造條件。

我認為，應在實施穩增長政策基礎上，直面早先時期過度擴張累積的失衡因素，堅持近年力推改革調整的政策基本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