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然之美,以其獨到的方式蘊于細節之間。遺憾的是,這些尋常、但動人的細節卻往往被那些不太敏感的心靈忽視。我所鐘愛的田園蔬果、河塘菱藕就生長在這種很容易被遺忘角落里。剛開始的時候,我對它們的習性一無所知,它們只是我家居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普通菜肴而已,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菜籃子中的時蔬與果實漸漸以一種極為平凡的姿態進入我的眼簾,融入了我的生命,成為我這一時期的最愛,甚至是繪畫表現的核心。在漫長的時光中,我反復思考上下求索以尋找合適的語言來表達這些蔬果,力求讓它們超越形體,上升到精神的層面。
20年前,我對于蔬果的認識也僅僅停留在食用的層面上,從沒有想過蔬果里面會有那么多的內容等待人們去解讀。顯然,當時的我和多數人一樣,覺得它們平淡無奇,除了食用別無它途。但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喜歡上了這些小東西,以至于頭腦中整日充斥著它們的影子。從那以后,這些品種繁多的蔬果就讓我萬分迷戀、愛不釋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從這些新鮮的果實中看到,亮麗的色彩、鮮艷的外表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隱退了,時間在它們的表面留下了豐富的印跡:陽光帶走了上面的色彩,使它們變得黯淡;空氣帶走了里面的水分,使它們變得枯萎。而我則慢慢地在果實的時間線上延伸,用心去觸摸它們,感悟它們,解讀它們留下來的故事。這種從新鮮到風干的自然狀態,我品味到了生命所蘊含的全部內容。現在的我也相信,這些小小的果實一定會有自己的意識,一定明白自己的生長環境與時空狀態,只是不會說出來罷了。我不是一位科研工作者,但卻是一個視覺形象的審視者,希望使用觀看的方式,通過視覺語言的塑造來傳達感受,給那些果實賦予人的思想。因著自身的體驗,我企盼人們對大千世界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給予更多的關注。
世間植物,哪怕是路邊最不起眼小草,都是自然生命的一部分,都是美麗的,只要我們愿意去發現。大自然每講述一個故事,都是動聽的,只要我們愿意去傾聽。它是最有創意的魔術師,袖子里總能抖出一個又一個令人驚訝的奇跡來,讓人們為之欣喜若狂。自然之美給我以震撼,是因為分布在地球每一個角落的果實都有著自己的生長規律,只需要給予適當的陽光、溫度和濕度,它們就能展現風采、綻放光芒,完成一個生命所擁有的周期。我想這些小小的果實里面一定蘊藏著巨大的秘密,它們讓我好奇、感動,更讓我覺得無比神秘與不可思議。
前幾日在書店買了一本名家畫冊《老圃菜園子散記》,這本畫冊也畫些蔬菜瓜果,正如賈德江先生所言:“看老圃的畫,猶如步入鄉間菜園子,清新質樸之氣迎面撲來。”他的菜園子對于我,如同久違的老友,看了心動和喜愛。這偌大的中國愛蔬菜瓜果者畢竟不只是我一人,筆法相異,但人同此心。
從蔬菜瓜果那里,我體會到了光陰的流逝、四季的更替、一種由誕生到消亡的周期狀態,這是任何一個生命個體都不能違反的自然法則。從風干的果實中讀出每個個體精神獨立存在的價值,尊重它,再現它,關注它,成了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用筆來描繪它的變化和細節,追求繪畫所展現的毫無偽飾的真情,將鄉土和自然緊密相連,那是一個人和土地的天然親緣,帶著泥土濃郁的氣息,夢尋東方的寧靜致遠,賦予它們一個莊嚴質樸的本質。
生活于都市中的我,常渴慕古人所說的名山之樂、田園之趣。那時幻影暗香、茅屋瓜藤以及院門外的野花閑草,都別有一番風味。畫家靜觀體悟,摹之姿態,品之情韻,真情流露,人和自然融為一體,而方寸終成清雅靜美之態。每日靜修的古人,在畫卷之間如此徜徉,讓我羨慕不已。如此高雅脫俗的閑逸生活,有著如真似幻,亦此亦彼的飄忽之感,延生了一個寧靜虛和的世界,其間沒有險山惡水、狂風暴雨,有的只是山重水復、柳暗花明。遠避塵囂,古人在繪畫中是直抒胸臆,為求意到,重神而輕形,不管人物、山水,還是花鳥蔬果,求得神韻似乎是古人繪畫的第一要素,神似正是古老東方文化的象征。八大山人在《傳綮寫生》、《蔬果圖》中所突顯的神似風采,吳昌碩有言“古淡蕭寥,如野鶴行空”“畫中有詩,詩中有禪,如此雄奇,世所罕見”,這正是神似之境呀!清人虛谷先生在他的蔬果作品中,抓住了對象本質的體態和情趣,造型極為簡略,用筆細膩動人,因而畫面獨樹一幟,耐人尋味,有超然象外之感。形式是繪畫藝術的關鍵所在,“畫什么”前人都已經走過,而“怎么畫”虛谷先生已經作出了示范,他老人家知道當隨時代而新,因循守舊不是自己應做之事,一花一木一果需透清新之美,唯有獨到,才如名虛谷。
西方亦有一位追求簡潔高貴,隱約間又挾帶幾分憂傷的喬爾喬·莫蘭迪(Giorgio Morandi,1890-1964)先生,他那淡淡的孤寂直達內心,欲語還休的畫面仿佛體現出了生命的本質,畫面達到了似而不似,簡而不空,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高度。筆下的瓶罐屋樹,形簡而韻長,情濃而意遠,一切都寧靜地歸于自然。巴爾蒂斯(Balthus,1908-2001)曾言:“莫蘭迪的瓶瓶罐罐和八大山人的花鳥山石是異曲同工,這是真的!他們太接近了,確實是進入了同一境界,這才是了不起的藝術。”坐在畫布之前的莫蘭迪必定有過深度思考,能將心中的美妙展示于畫布之上,是何等怡然自得。淡淡孤寂,似而不似之感和東方神似之境不謀而合,這是他的追求,也是我的向往。
在地域和文化的影響下,藝術家以自己獨特的視角來審視自然和社會,必然造就出氣質各異的風格。他們會帶著百般挑剔的眼光,孜孜不倦地追尋摸索;他們會帶著海納百川的胸襟,吸收一切有用之物,融和東方與西方、古代與現代,匯集思想精華,相互啟迪,以文化的多元促進藝術的發展。與歷史上任何強盛的時代一樣,多元融合是輝煌篇章的序幕,希臘與羅馬、兩漢與隋唐莫不如此,視覺藝術當然也一定不會例外。
造型藝術始于加法,歸于減法,這一點八大山人、虛谷和莫蘭迪深知其中真諦,“加”是一個兼容并蓄,吸納萬物的過程,“減”則是一種水到渠成,自然流露的求真狀態。為使作品獨具創造性,畫家必定要精選細節,而不是將色彩在畫布上繁瑣地堆聚。生活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畫家們更應該思考加減的規律,在大千世界中作出取舍,對天地萬物進行有側重的總結與歸納。
中國古典藝術與自然有著密切的聯系。五千年的華夏文明中,先輩們追求的正是“天人合一”,即人與自然達到高度統一的境界。而超越藝術的外在表現形式,回歸東方之根,亦是我追求的終極目標。所以,我試著在那些洋玩意——油彩、亞麻布——身上,去尋找東方人的靈魂,寄托我對自然生命的關愛,在這種源自內心深處的關愛下,斑駁畫布上干枯的果實重新溢出飽滿而又充盈的生命力來。
我多年來在繪畫中行走,游離于虛幻的平面空間,尋找古人在繪畫中借形達意、借物抒情的靈動灑脫,感慨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自然狀態,追求創造出璀璨文化的慧眼之見。當我走進繪畫之門,先人的山水和西方歷代的精品成了我朝圣的對象,行走在與它們交流的精神道路之上,我的靈魂得到了安撫,如坐明鏡,心安神寧,合自然之規律,在這種心境之中我愛上了田園蔬果,并與他們一起走向自然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