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持語:
作為中國當代的漆藝術家,李永清所創作的漆畫和漆藝,多年來在本領域不息的耕耘與精彩收獲,為人們所矚目。李永清的漆藝術品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偏重于繪畫性和抒情表現性的現代漆畫作品,另一類是著重于器物形體及“質覺”形態的抽象性表現的漆藝作品。他將傳統器物的形狀作為一種符號元素,運用不同的材料與工序呈現出內涵豐富的當代形態,通過獨具質感的漆畫,令人過目難忘的漆造物、漆空間藝術,喚起人們對傳統文化的記憶,去找尋遺忘已久的傳統。
采訪時間:2013年12月
采訪地點:南藝李永清漆藝工作室
受訪人:李永清
采訪人:陳 瑞
SHMJ:您作為中國美協漆畫藝委會的主要負責人之一,最近在忙什么工作?
李永清:一是籌備廈門漆畫雙年展,希望廈門漆畫雙年展能夠作為一個品牌堅持下去。還有負責正在進行的第七屆全國漆畫高研班。因為漆畫跟國油版比起來是一個小畫種,中國美協要求有一個常規的作者培養計劃,把漆畫作者群體擴大,同時把水平提高一點。今年是第七屆,地點在云南藝術學院,為了這個事情也跑了好幾趟昆明,到云南藝術學院講課。云藝沒有漆畫的課程,所以云藝也非常支持,想通過搞這個高研班把漆藝課程開起來。
SHMJ:就是說云南藝術學院還沒有漆藝這個專業?
李永清:專業還談不上,因為他們漆藝專業的師資還沒有。云藝讓壁畫系的老師先參與漆畫,然后再把課程開出來。因為壁畫的創作需要各種各樣的材料,不能只通過手繪,他們也希望把漆這種材料用到他們的壁畫中去。
SHMJ:這個漆畫高研班也做了好幾屆了吧?
李永清:是的,前年第五屆是在南京藝術學院舉辦的,上一屆是在湖北美術學院。漆畫高研班是為了培養新的漆畫人才,第二為一些重要展覽輸送優秀作品。與一般高校上課不同,高研班里我們漆畫藝委會里面各個高校教師都會去上課,一共有十幾位。
SHMJ:這個課程上多少天?
李永清:總共四十天,我是去參加開班儀式等一些活動,還有一些協調工作。現在每天都有兩位老師在授課。
SHMJ:漆畫專業在國內高等院校的設置情況怎么樣?為什么像云南藝術學院這樣比較大的藝術院校還沒有開漆畫課程?
李永清:因為當代漆畫的歷史不長,是在1984年的第六屆全國美展上才作為一個畫種成立。
SHMJ:也就是說漆畫這一畫種是先從展覽上確立的?
李永清:對,當時是作為一個獨立的畫種,和雕塑壁畫在一個展區,展區設在北京的中國美術館。到了第十一屆全國美展,漆畫就作為一個獨立的展區了,展區在廈門。
SHMJ:南藝的漆畫專業是什么時候成立的?
李永清:漆畫在南藝最早也不是專業,而是一門專業課。開設時間是1985年,當時只是作為裝飾藝術專業的一門專業課。專業方面開辦得比較早的是四川美院,當時是漆藝專業。川美有一個沈福文先生,他留學日本歸國后,跟李有行一起搞的西南藝專,也就是川美的前身。到了1988年,漆藝專業出現在教育部的專業目錄上,我們南藝開始成立這個專業。南藝開辦的還是很早的,一直堅持到現在。1989年招收第一批本科學生,那時還不叫漆畫專業,是漆藝專業,有立體有平面的,一直延續至今。
SHMJ:南藝漆畫的學科點是設在美術學院,漆藝的學科點設立在設計學院,為什么會分開設立?
李永清:這樣設計我是覺得比較合理,畢竟漆畫是繪畫,而漆藝和工藝的關系緊密些,所以學科點設在設計學院。但我自己平面立體都搞,我教的本科生研究生也是。
SHMJ:漆藝與漆畫分開以后,會不會讓人有種漆藝變成工藝品的感覺?
李永清:不會,因為院校漆藝與社會上的工藝品有很大差距,從教學到觀念的表達都有很大區別。
SHMJ:我了解到您曾經到四川美院進修漆畫的,那是在什么時候?
李永清:是1982年,我剛畢業那會兒,學校安排我和另外一位老師分別去進修漆藝和限色水粉。我當時對漆藝的認識很有限,以為是揚州漆器廠的那種柜子屏風之類的,心里很抵觸。到了川美以后,院長沈福文先生帶著我參觀陳列館的漆藝作品,才發現跟我在揚州看到的那種漆藝不是一回事,它不是工藝品,比較接近繪畫。材質肌理和表現內容很豐富,形式感也比較強,不是通常看到的那種產品,所以我慢慢地就開始接觸漆畫了。
SHMJ:以前了解您還是漆畫做的多一點。
李永清:對,我做的漆畫比較多一點,獎也拿的多一點,比如第十一屆全國美展的金獎的那幅漆畫。實際上有許多漆藝的作品也獲過獎。
SHMJ:您做的立體作品都是使用脫胎技術吧?大概的制作方法能給我們講講么?
李永清:漆藝的成胎工藝有很多,先用泥塑型,再裱貼麻布,就是苧麻,需要裱很多層,然后表面用漆灰填平,完成后髹漆。我不太喜歡紋飾,因為做不好像工藝品。此外成胎還有很多技術,比如木胎,也有石膏或陶胚。
SHMJ:日韓的漆藝要比我們普及,但是好像他們做漆藝比較多,漆畫比較少。
李永清:在日本主要實用器比較多,一般的壽司店里都是塑料,但高級酒店招待貴賓的餐具包括盤子、酒杯等都是漆器。漆文化已經深入到他們的生活,韓國也是這樣。當然日韓漆畫現在也有發展。以前中國做立體的漆藝,主要在揚州,比如揚州漆器廠等。中國漆藝是從漆畫起步,比較重視平面,現在慢慢的有人更加喜歡做立體的。
SHMJ:揚州漆器廠都是用一些傳統的工藝去做,但是高校通過這么多年培養,這些漆藝專業的畢業生肯定會有些新的觀念和審美加入進來。
李永清:對,因為院校畢業生的作品水平肯定高于企業產品。因為企業是批量生產,包括漆器、絲綢廠都是這樣,靠外貿來樣加工,產品是沒有任何創新的。比如出口到美國的茶盤茶幾,形制可能很好看,器型也很不錯,但是它上面往往裝飾一張畫,可能是名畫也可能是紅樓夢的插畫等,很難看,一個很好看的器型加上一張很好看的畫反而不好看了。所以以前都是這種東西,對漆器的創新傷害很大。
SHMJ:歐美的藝術創作領域也有使用漆的,不過他們是把漆當做材料的一種,做成綜合材料用到繪畫中去,并沒有這種專門的藝術概念。
李永清:沒有的。像法國是把漆作為一種材料,而且一般他們用的化學漆比較多,一看就能看出來的。化學漆強度高,密度大,不易損傷,亮度特別高,特點就是我們說的“賊亮”。而我們用的叫大漆,是植物漆,從植物中采集的,方法有點像采集橡膠。它的特點是比較溫潤,就像我們玩玉一樣。說到這里我還要提一點,就是越南的漆畫。我去過越南幾次,越南國家博物館二層到三層全部都是陳列的漆畫。為什么越南的漆畫會這么多呢?第一越南被法國殖民過,你看在越南大街路邊很多人在那里喝咖啡,完全是一種歐式的生活。在殖民期間就有很多美術學校是法國人在教學,把法國的繪畫技法和美術知識帶過去了,還有很多學生就到法國去留學,這個就對他們的造型、觀念有很大影響。這些人回來以后就有些就畫油畫,但是他們在越南也在同時做漆畫。
SHMJ:可能越南也有些先天的優勢,就是漆的原材料豐富。
李永清:對,所以他們把漆當做一種繪畫材料在做,越南漆畫作為一個獨立畫種比中國要早得多。而且他們早期沒有那么多的條條框框,完全是很隨性的畫,沒有那么多所謂的技法,所以繪畫性更高。我比較喜歡他們在越戰期間創作的漆畫,有點像是中國在八年抗戰時候的木刻版畫,完全是很隨性的那種。當然他們現在也在做觀念性的作品,不過畫的沒有以前的那么好了。那么中國漆畫實際上是受到越南影響的,上世紀五十年代越南漆畫在中國展出,因為兩國都是社會主義國家,當時叫越南磨漆畫展,在國內幾個城市巡回展出。當時的翻譯有問題,磨漆是動詞。
SHMJ:有點像版畫中木刻、銅蝕的感覺。
李永清:對,當時沿用了一段時間。在中國展出的時候也挺轟動的。國內也有很多漆器廠,但從來沒有想到漆可以做一個畫種。當時周恩來總理就說我們要向越南學習漆畫,就派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人沒有學完,改行了。另外一個學完了回來,到廣州,開了這個課,對我國漆畫做了很大貢獻。還有一批人,是從傳統工藝舶來的,就先學技法,然后學材料,然后再把兩個結合到一起。
SHMJ:沈福文先生是日本留學回來的,川美漆畫應該是受日本風格影響比較大。
李永清:是的,沈福文先生的導師是松田權六,是日本的“人間國寶”。日本漆藝的傳承是按技法來的,比如這人專門做鑲嵌、那個人專門做描金。日本一次評出六個“人間國寶”,有點像我們國家的“非遺”傳承人,但日本的“人間國寶”是國家定的,是真正的大師。松田權六是做蒔繪的“人間國寶”。所謂蒔繪就是播種的意思,是把金粉和銀粉灑在漆面上做裝飾,可以密一點也可以松一點。松田玄六在日本漆藝界的地位極高,在六個“人間國寶”中是最高的。沈福文從日本留學歸來以后和李有行一起先創立了西南藝專,然后又在川美創建了漆畫專業。因為日本人做東西比較精細,所以他們也是很精致很細膩的風格。
SHMJ:剛才您說的蒔繪、還有鑲嵌、描金等,都是漆畫中的技法么?
李永清:對,漆畫有很多種技法。明代有一本《髹飾錄》,是現存最早的一本漆工專著。作者黃大成本身是一個漆工,然后浙江的楊明又給他注了這本書,文物專家王世襄后來又進行了詳注。《髹飾錄》上半部是講材料、工具,下半部講的就是技法。他分了八大類,就包括剛才講的蒔繪啊、鑲嵌啊,共有八個大類,一共幾百種。當然有的技法也很接近,因為黃大成也不是搞理論的,只是一個漆工,隨手就記下了。
SHMJ:那這些技法在現在漆藝教學和實踐里都會使用么?
李永清:實際上我們現在學校里面用的技法不是太多。比方說蛋殼,可以貼的密一點也可以貼松一點,主要是一個根據畫面效果配置技法,然后看不出來技法,這實際是一種很高的層次。不能說在一個畫面里使用的技法越多越好,那種反而會使畫面很難看。說點題外話,前段時間在毛焰畫室吹牛,看到他用英國帶回來的很好的調色油,一調顏色在畫布上滲下來,他為了保存肌理,必須等調色油干掉以后才能覆蓋,我們漆畫中也有這個技法。
SHMJ:像油畫、國畫這些畫種都有相對完整的評價體系和品評標準,那么漆畫有沒有這樣一個標準或者相應的理論建構,還是說只是跟著藝術家的感覺走?
李永清:早期制約漆畫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隊伍問題,大部分是從工藝轉到繪畫。這是一個致命傷,雖然有江宏偉這種比較優秀的,但是大部分水平一般。第二就是早期漆畫的理論建設幾乎是沒有的,漆畫的批評也幾乎是沒有的。之前我和朱青生、彭峰在一起的時候提到過這個問題,就是漆畫沒有批評,也沒有基礎理論,學科建構幾乎是空白,沒有基礎理論你怎么去評判?目前大部分還是憑著感覺去評判。
SHMJ:可能是因為漆畫的門檻相對較高,材料屬性和技法運用都不是很普及,我之前看過一些文章,基本上還是從美學角度去評判的。
李永清:這個門檻確實是有的,所以我現在在實行一個計劃,就是讓漆畫之外的從事其它畫種創作的人也參與到漆畫中來。你不懂不要緊,可以先慢慢接觸,提出自己的見解,來豐富漆畫的內容。因為早期轉到漆畫很多是學工藝的,而且很多是在研究所里面,研究所畢竟和教師不同,會把自己擅長的保密起來。所以我有一次當場就罵出來,我就說你們這幫人真可憐,這種東西有什么好保密的呢?這種情況極大地制約了漆畫的發展。所以這次在研修班上,我也是跟老師提出要求就是多注重畫面結構,注重視覺表現,而技法越簡單越好,只要會用就可以了。
SHMJ:我國古代漆器兩湖出土的多一點,多是戰國秦漢的,其他地方很少,這是不是也和原材料產地有一些關系?
李永清:肯定有關系,戰國是主要用青銅器,秦漢就以漆為主,再往后瓷器就慢慢占據主流,漆逐漸被淘汰。因為陶和瓷的很容易做,更輕便,也更經濟。
SHMJ:但是古代漆器到清朝數量又多起來,風格就是髹漆很厚,雕刻繁復,好像清皇室很喜歡。
李永清:我手上有一本清皇室御用漆器的書,我本人不喜歡里面的東西。
SHMJ:對。清皇室用的這些東西沒有顏色變化,感覺特別的工,死氣沉沉的。
李永清:實際上我比較喜歡兩個時期漆器:一個是漢代,另外就是宋代。宋代用的是一色漆,整個是素的,所以它更講究器型,對漆沒有太大的講究,髹漆純粹作為一種涂料,沒有任何裝飾。但到了清代又不一樣了,更講究裝飾。清代是技法多,材料也多。我以前帶學生去揚州漆器廠,每次去漆器廠,廠長都會首先介紹他們的一個大的屏風,說上面這朵花是翡翠做的,這朵是用珊瑚做的。就是他們更看重材料的的價值。但學校不一樣,比如使用蛋殼,這種別人不要的“垃圾”被我們拿過來,能做的很好。清代的漆器是完全不一樣,就講究材料,把各種材料往上堆,只是材料的堆積,完全沒有任何審美的追求,經濟價值不能等于藝術價值。
SHMJ:和您聊這么長的時間,我現在總結出您對待漆畫的發展一個觀點,就是不要太重視技法,技法能簡則簡,然后主要還是在觀念表達和藝術表現上下工夫。
李永清:對,應該是這樣的。技法應該要保護,但不能把它作為一個唯一的評判標準。所以我剛才講把技法材料和構圖、觀念結合在一起才是難度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