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影評人,文藝評論家
陳奕迅說,朋友分兩種,一種是OK朋友,另一種是好朋友,見過家長的才是好朋友。諾亞·鮑姆巴赫的電影《弗蘭西斯·哈》里的弗蘭西斯和索菲,是見過家長的朋友。
她們是同學,友誼持續到了離開學校之后,住在一起,行動起居也在一起,每晚睡在同一張床上說著小話。這是看到的部分,看不到的部分,關于她們交情的深厚,都是弗蘭西斯描述出來的:“我們像一對不做愛的拉拉”,“我們幾乎是長著不同頭發的同一人”。她后來譴責索菲的負心,論據也挺多:“我可是在你哭的時候抱著你腦袋的人,我給你買你要的牛奶,我知道你的藥片都藏在哪。”還有,索菲去過弗蘭西斯家過圣誕。
倆人性格不同。弗蘭西斯是那種熱氣騰騰的人,感受力強,反應快,說話也叮叮當當的,她負責讓生活戲劇化,取悅自己和親密朋友。索菲慢一點,陰郁一些,負責接招,以及付房租、打理家務、鋪兩個人的床,提醒弗蘭西斯脫掉襪子上床。
從表面看,索菲承當不起弗蘭西斯的熱情,不美,也不機敏,但她懂得接招,這就夠了。何況,埃克蘇貝里說過了,一朵玫瑰是否美麗是否有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王子傾注的熱情。弗蘭西斯在索菲身上傾注的熱情,簡直觸目驚心,她把索菲給愛蒙了,在旁人面前接到索菲電話,馬上精神抖擻語調高昂,聽到別人提起索菲,立刻頓住,表情空白片刻,隨后就孜孜不倦地問下去,索菲在哪,跟誰在一起,跟索菲在一起的人是她不認識的,她的表情又頓住,一秒鐘里,表情從找虐過渡到自我修復,讓人心碎。
是因為友愛,也是因為,弗蘭西斯是那種永恒的少年,盡管奔三而去,還是沉溺于青春、校園、友情,對成人世界采取繞道走的態度,只想少年般地生活下去,用力在心靈上,而不是在現實里,扎根在友情里,而不是愛情和家庭中。索菲是她校園生活的見證,也是這一切的凝結者,她只要抓住這根稻草,似乎就能不掉進成年的泥淖里去。
事實上,她也缺少應對成人世界的技能,在朋友面前機智幽默,在生人面前張皇狼犺,跟同事吃飯,說著不得體的話,笨拙地伸手取食物,突兀而龐大;請朋友吃飯,帶了張不能刷的卡,半中間狂奔出去提現,訥訥地解釋說“我完全不是個大人”;遇到默默愛著她的男人,假裝不懂,不停地給自己貼上“約會無能”的標簽。索菲不是這樣,她的世界很平穩,到了什么年紀,就做什么事,工作,嫁人,生娃。她從弗蘭西斯的生活里逃出去,大概也是為了脫離這個有點癲狂的微型青春烏托邦。
她們處境上的差異,和這多半有點關系。弗蘭西斯混得背,在小舞團里當替補,給小孩編舞,成天為住處和房租發愁,索菲在蘭登書屋工作,后來覓得金龜婿,滿世界游走,和夫婿回母校捐款。雖說同學少年都不賤,但兩個人的差異,終究越來越大,那是停在原地的少年,和成人世界的差異。
還好,弗蘭西斯像賈寶玉和林黛玉,夠聰明,人情世故那一套,只要愿意,也能勝任。最后,她接受了舞團的工作,有了自己的住處,坐在窗前,眼神還是那么明凈。
主演是格蕾塔·葛韋格,也參與了編劇,她和導演諾亞·鮑姆巴赫創造了一部美好的電影,用黑白影像描繪巴黎和紐約,向新浪潮,向伍迪·艾倫和戈達爾致敬。也許是有女性主創的原因,細節和肢體語言的設計,也相當講究,有漫畫的韻律。比如,女孩們往洗衣機里投著衣服,索性連身上的衣服也脫下來扔進去,還有弗蘭西斯在街頭奔跑,以及弗蘭西斯在山路邊抽煙,被守林員禁止,都是漫畫式的溢出。
最有趣的是,《弗蘭西斯·哈》本身沒給出太多褒貶,于是給了觀眾自我投射的方便,有人覺得這是女文青的悲劇,有人看出寂寞的堅持,有人覺得這是警示,有人羨慕傻人傻福。都沒有問題,把電影當鏡子照,最能照出人和人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