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話少,對我沒有口若懸河般的教導(dǎo),不布置作業(yè),他從未以有我這么個學(xué)生而得意過,卻始終表情木然,樣子傲慢。我琢磨,或許他這樣正是要我明白“口銳者天鈍之,目空者鬼障之”的道理。
——賈平凹
我的老師孫涵泊,是朋友的孩子,今年三歲半。他不漂亮,也少言語,平時不準(zhǔn)父母殺雞剖魚,很有些良善,但對家里的所有來客卻不瞅不睬,表情木然,顯得傲慢。開始我見他只逗著取樂,到后來便不敢放肆,認(rèn)了他是老師。許多人都笑我認(rèn)三歲半的小孩為師,是我瘋了,或耍矯情。我說這就是你們的錯誤了,誰規(guī)定老師只能是以小認(rèn)大?
孫涵泊!孫老師,他是該做我的老師的。
幼兒園的阿姨領(lǐng)了孩子們?nèi)ソ加?,他也在其中。阿姨摘了一抱花分給大家,輪到他,他不接,小眼睛翻著白,鼻翼一扇一扇的。阿姨問:“你不要?”他說:“花疼不疼?”對于美好的東西,因?yàn)槊篮?,我也常常就不覺得它的美好,不愛惜,不
保護(hù),有時是覺出了它的美好,因?yàn)樽约簺]有,生嫉恨,多誹謗,甚至參與加害和摧殘。孫涵泊卻慈悲,視一切都有生命,都應(yīng)尊重并和平相處,他真該做我的老師。
我在他家書寫條幅,許多人圍著看,一片叫好,他也擠了過來,頭歪著,一手掏耳屎。他爹問:“你來看什么?”他說:“看寫?!痹賳枺骸皩懙氖裁??”說:“字。”又問:“什么字?”說:“黑字。”我的文章和書法本不高明,卻向來有人恭維,我也是恭維過別人的,比如聽別人說過某某的文章好,拿來看了,怎么也看不出好在哪里,但我要在文壇上混,又要證明我的鑒賞水平,或者某某是權(quán)威,是著名的,我得表示謙虛和尊敬,我得需要提拔和獎賞,我也就說:“好呀,當(dāng)然是好呀,你瞧,他寫的這副聯(lián)多好!”孫涵泊不管形勢,不瞧臉色,不斟句酌字,不拐彎抹角,直奔事物根本,他真該做我的老師。
街上兩人爭執(zhí),先是對罵,再是拳腳,一個臉上流下血來,遂抓起旁邊肉店案上的砍刀,圍觀的人哄然走散,他爹牽他正好經(jīng)過,他便跑過去立于兩人之間,大喊:“不許打架!打架不是好孩子,不許打架!”現(xiàn)在的人很煩,似乎吃了炸藥,雞毛蒜皮的事也要鬧出個流血事件,但街頭上的斗毆發(fā)生了,卻沒有幾個前去制止的。我也是,怕偏護(hù)了弱者挨強(qiáng)者的刀子,怕去制伏強(qiáng)者,弱者悄然遁去,警察來了脫不了干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一走了之,事后連個證明也不肯做。孫涵泊置安危于外,大義凜然,有徐洪剛的英勇精神,他真該做我的老師。
我的老師話少,對我沒有口若懸河般的教導(dǎo),不布置作業(yè),他從未以有我這么個學(xué)生而得意過,卻始終表情木然,樣子傲慢。我琢磨,或許他這樣正是要我明白“口銳者天鈍之,目空者鬼障之”的道理。我是誠惶誠恐地待我的老師的,他使我不斷地發(fā)現(xiàn)著我的卑劣,知道了羞恥。我相信有許許多多的人接觸了我的老師都要羞恥。所以,我沒有理由不稱他是老師!我的老師也將不會只有我一個學(xué)生吧?
(選自《賈平凹散文自選集》,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