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粹”這個名詞原是不見于經傳的。它是在戊戌政變后,當“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呼聲嚷到聲嘶力竭的時候所呼出來的一個怪口號。又因為國粹學報的刊行,這名詞便廣泛地流行起來。編辭源的先生們在“國粹”條下寫著:“一國物質上,精神上,所有之特質。此由國民之特性及土地之情形,歷史等,所養成者。”這解釋未免太籠統,太不明了。國民的特性,地理的情形,歷史的過程,乃至所謂物質上與精神上的特質,也許是產生國粹的條件,未必就是國粹。陸衣言先生在中華國語大辭典里解釋說,“本國特有的優越的民族精神與文化”,就是國粹。這個比較好一點,不過還是不大明白。在重新解釋國粹是什么之前,我們應當先問三個條件。
一個民族所特有的事物不必是國粹。特有的事物無論是生理上的,或心理上的,或地理上的,只能顯示那民族的特點,可是這特點,說不定連自己也不歡喜它。假如世間還有一個尾巴的民族,從生理上的特質,使他們的尾巴顯出手或腳的功用,因而造成那民族的精神與文化。以后他們有了進化學的知識,知道自己身上的尾巴是連類人猿都沒有了的,在知識與運動上也沒有用尾巴的必要,他們必會厭惡自己的尾巴,因而試要改變從尾巴產出來的文化。用缺乏碘質的鹽,使人現出粗頸的形態,是地理上及病理上的原因。由此頸腺腫的毛病,說話的聲音,衣服的樣式,甚至思想,都會受影響的。可是我們不能說這特別的事物是一種“粹”,認真說來,卻是一種“病”。
一個民族在久遠時代所留下的遺風流俗不必是國粹。民族的遺物如石鏃,雷斧;其風俗,如種種特殊的禮儀與好尚,都可以用物質的生活,社會制度,或知識程度來解釋它們,并不是絕對神圣,也不必都是優越的。三代尚且不同禮,何況在三代以后的百代萬世?那么,從久遠時代所留下的遺風流俗,中間也曾經過千變萬化,當我們說某種風俗是從遠古時代祖先已是如此做到如今的時候,我們只是在感情上覺得是如此,并非理智上真能證明其為必然。我們對于古代事物的愛護并不一定是為“保存國粹”,乃是為知道自己的過去和激發我們對于民族的愛情。
一個民族所認為美麗的事物不必是國粹。許多人以為民族文化的優越處在多量地創造各種美麗的事物,如雕刻,繪畫,詩歌,書法,裝飾等。但是美或者有共同的標準,卻不能說有絕對的標準的。美的標準寄在那民族對于某事物的形式,具體的、或懸象的好尚。因好尚而發生感情,因感情的奮激更促成那民族公認他們所以為美的事物應該怎樣。現代的中國人大概都不承認纏足是美,但在幾十年前,“三寸金蓮”是高貴美人的必要條件,所謂“小腳為娘,大腳為婢”,現在還縈回在年輩長些的人們的記憶里。在國人多數承認纏足為美的時候,我們也不能說這事是國粹,因為這所謂“美”,并不是全民族和全人類所能了解或承認的。我們盡可以說所謂“國粹”不一定是人人能了解的,但在美的共同標準上最少也得教人可以承認,才夠得上說是有資格成為一種“粹”。
從以上三點,我們就可以看出所謂“國粹”必得在特別,久遠,與美麗之上加上其它的要素。我想來只能假定說:一個民族在物質上,精神上與思想上對于人類,最少是本民族,有過重要的貢獻,而這種貢獻是繼續有功用,繼續在發展的,才可以被稱為國粹。我們假定的標準是很高的。若是不高,又怎能叫做“粹”呢?
這樣“國粹淪亡”或“國粹有限”的感覺,不但是我個人有,我信得過凡放開眼界,能視察和比較別人的文化的人們都理會得出來。好些年前,我與張君勵先生好幾次談起這個國粹問題。有一次,我說過中國國粹是寄在高度發展的祖先崇拜上,從祖先崇拜可以找出國粹的種種。有一次,張先生很感嘆地說:“看來中國人只會寫字作畫而已。”張先生是政論家,他是太息政治人才的缺乏,士大夫都以清談雅集相尚,好像大人物必得是大藝術家,以為這就是發揚國光,保存國粹。國粹學報所揭露的是自經典的訓注或詩文字畫的評論,乃至墓志銘一類的東西,好像所萃的只是這些。“粹”與“學”好像未曾弄清楚,以致現在還有許多人以為“國粹”便是“國學”。更可惜的,是這班保存國粹與發揚國光的文學家及藝術家們不想在既有的成就上繼續努力,只會做做假骨董,很低能地描三兩幅宋元畫稿,寫四五條蘇黃字帖,做一二章毫無內容的詩古文辭,反自詡為一國的優越成就都薈萃在自己身上。但一研究他們的作品,只會令人覺得比起古人有所不及,甚至有所誣蔑,而未曾超越過前人所走的路。“文化人”的最大罪過,制造假骨董來欺己欺人是其中之一。
(選自2010年4月天津人民出版社《國學與國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