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義胸襟和士人情懷

2013年10月，林鵬隨筆四種《回想集》《讀書記》《書藝譚》《遐思錄》由商務印書館推出。隨筆是散文門類下的亞文體，具有散文真、善、美的元素，是一種分析、思索、解釋、評論性質的具有一定文學性的作品。英國作家本森說：“隨筆作家以其特殊的方式充當了人生的解說員，人生的評論家。”林鵬的隨筆頗具“講真話”的文人風骨，以“真”字訣為準繩，追尋真人真事，探求藝術真諦，還原歷史真相，其間彌漫著一種慕俠尚義的士人情結。

倫理學是一門判斷善與惡的學問。本文試從倫理學的角度切入，對林鵬先生的隨筆進行管窺。

一、俠義胸襟：慕俠尚義的英雄

中國是一個具有俠義文化傳統的國度。慕俠尚義習俗可以讓人不斷重溫民族的傳統美德，以善的、利他的、正義的追求確立現實之弊的參照，從而煥發人們美好的精神情趣，諸如強身健體、昂揚進取、積極參與、不畏強暴等可貴的品格，也會因此得到感召強化。俠義品格有利于增進人們的正直剛強情操，易于改善彼此間的關系，改造和優化社會風氣。武俠義士成為現實中樂于助人、見義勇為、身手好人品好的一類的泛稱美譽。{1}林鵬十四歲入伍，參加了20世紀三場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二十五歲時曾任解放軍65軍軍報主編。三十歲轉業地方。他的思想無疑具有軍人的鐵血氣質和慕俠尚義的傳統文化底色。

馮雪峰說：“一個能思想的人，一定是一個能感情的人，正如一個假感情的人，也一定是個假思想的人一樣。正確地說，感情也常常引導我們去思想，而思想是指導我們的感情的。”林鵬的隨筆《不能宣傳的抗日英雄——回憶樊金堂》充滿了感情和思想。這個樊金堂，比電視連續劇《亮劍》中的主角李云龍還具傳奇色彩。

樊金堂把日本鬼子打得心服口服。“當時駐軍定襄縣一帶的一個日本聯隊長，相當于團長”給樊金堂寫了一封信，說想同樊大隊長見一面。結果十九歲的樊金堂竟然真與那個不帶武器的日本聯隊長見面了，還以“客人”的禮數相待，招呼那個日本人坐下來，“互相敬酒，開懷暢飲”。聯隊長臨分手時，問樊金堂有什么需要，樊金堂說需要“一挺歪把子機槍，兩箱子彈”。隔了幾天，那聯隊長居然真的派兩個“打著白旗”的日本兵送來了。

樊金堂是一個仗義疏財具有俠客情懷的人物。行軍路上，他看見放羊的老大爺哭窮，就叫通信員“從騾馱子上拿來一捆票子”，給老大爺“改善改善”。路過家鄉，他碰到一個老戰友喜歡他的手槍，就將手槍送人了。“那時候人們都有點豪俠氣概，都是英雄。樊金堂是這遍地英雄中的大英雄，是雞群中的鶴。”從倫理學的視角來分析，樊金堂仗義疏財，是“無私利他”“最高且偶爾”{2}的善行為。可是，英雄這樣的善舉，換來的卻是：“此后的歷次運動，都跑不了樊金堂。樊金堂命大，開除、下放、坐監、勞改……總算沒整死。”社會倫理遭到如此踐踏。林鵬先生在文章結尾這樣寫道：“英雄人物的高貴品質幾乎從來都沒有真正被人珍視過。把一切光榮偉大都歸于抽象的時代，這對嗎？”一個巨大的疑問號，發人深思。

林鵬先生在《英雄失路張學義》中，通過一個小八路，反省黨內的整風運動，令人警醒：“張學義是個小八路，老黨員，他才是真心幫助黨整風，他考慮的都是根本性的問題。他能在大會上，站在講臺上，把它說出來，并且說得如此明確，一點都不含糊其辭，他是坦誠的，他是忠實的……不使用暴力，至少不崇拜暴力，退一步說，至少在內部不對自己的同志使用暴力……這是很難的嗎？其實不難，但卻做不到。這是為什么？不知道。其實，一般動物也有反思的能力，不然，他們的適應力從哪里來呢？所以《禮記》說：‘不能反躬，天理滅矣。’這是很深刻的話，同時也是很沉痛的話。”從政治倫理學來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辮子，不裝袋子”是政治文明的基本保證。“不能反躬，天理滅矣”，林鵬先生發出如此微涼的感嘆，大有深意藏焉。

傳統知識分子之所以敢于對抗國家理性，乃是因為他們的內心，相信自己掌握并且代表了更高的理性——人類的理性，這一理性是整體的，具有終極性的價值和依據。{3}林鵬在《報仇之制》中這樣寫道：“人人都有報仇的權利和自由，這是真正的平等觀。”“報復是無所不在的，革命是報復，戰爭是報復，政治也是報復。人與社會的關系中，報復無所不在；就是人與自然的關系，也是一樣，報復無所不在。人向自然索取過多，也要遭受自然的報復。這種報復更厲害，更殘酷無情。讓為非作歹的人立即遭到無情的報復，這是解決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最好辦法。任何不予報復、不敢報復、不忍報復的行為，都是對壞人的慫恿，是不義的，是不道德的，是對社會不利的。”讓讀者大呼痛快。

從倫理學來分析，這些“出于復仇心的以牙還牙”的行為，“符合公正原則：等利交換與等害交換。這些屬于公正范疇的行為，顯然具有這樣的效用：如果一個人損害了社會和別人，那么，他也會受到同等的損害；這樣，他便不會輕易損害社會和別人了。所以，這些行為賦予社會和人們以安全，有利于社會發展和人際交往，因而符合道德終極標準‘增加全社會和每個人的利益總量’，是道德的、應該的、善的。因此，《圣經》說：‘若有傷害，就要以命償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以烙還烙，以傷還傷，以打還打’。”{4}

林鵬在《日本不反思，原因在中國》中這樣寫道：“1937年日寇在南京屠城的同時，又在北京故宮太和殿前舉行了閱兵儀式……中國的軍隊卻從來沒有踏上日本的國土。”“日本之所以不能反思，原因不在日本，而在中國。這點道理非常簡單，只是一般人解不開罷了。動物本能加宿命……這就不好說了。”日本侵略中國是罪惡可恥的行徑。戰爭結束，中國居然對日本以德報怨，一廂情愿想“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林鵬這樣寫道：“孔子說，‘何以報德？’你以德報怨，又將以什么報德呢？反問得好。古今中外只有孔子具有如此強大的人格和如此斬截的語言。接著孔子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論語·憲問》）注釋家們說，直就是值。我理解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在戰場上抗過日的林鵬先生說這樣的話，擲地作金石之聲，發人深省。

對于日本這樣“動物本能”的侵略者，我們中國應該嚴格執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等害交換”原則，否則，就“是對壞人的慫恿，是不義的，是不道德的，是對社會不利的”！林鵬先生在《報仇之制》中這樣寫道：“報仇是為了國家民族的根本生存大計。”為了人民和民族利益，對外來侵略者，絕不能以和為貴，以德報怨，姑息養奸，養狼為患。在當今風云變幻的國際環境下，林鵬先生的聲音振聾發聵。林鵬先生“不好說”的潛臺詞，或許就在于此。

二、士人情懷：知識分子的德行

士志于道。古代的士，都是有知識、有文化、有抱負的人，“人們常常把士叫作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職責是敘說普遍的價值。{5}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應當為社會提供超越性價值意義的規范。有知識的人固然被人崇敬，但有德性的人更能贏得人們的尊重與內心認同。正如塞繆爾·斯邁爾斯在《品格的力量》中所說：“我們判斷一個人，更多的是根據他的品格而不是根據他的知識，更多的是根據他的心地而不是根據他的智力，更多的是根據他的自制力、耐心和紀律性而不是根據他的天才。”{6}

保羅·約翰遜說：“對歷史的研究，是一種針對當代傲慢的強力解毒劑。”{7}“法”是中國上古時期的一種農業稅收制度。經過反復考證辨析，林鵬先生在《法論稿》中得出這樣的結論：“先秦田稅制度中的法，不是什一之稅的別名，不是貢助的平均數，也不是通力合作計畝均分，而是把產品全部拿走，然后陸續發放口糧；或留下必要的口糧，其余全部拿走。”究其原因：“雖然法非常明顯地破壞了生產力，但是只有法才能夠給戰爭迅速提供物質保證，所以法始終伴隨并且支持著先秦的兼并戰爭。”“為了戰爭，必須實行法；為了實行法，必須加緊鎮壓，因此嚴刑峻法日甚一日，直至亡國。”作者用孟子的箴言“盡信書不如無書”，對經解家們進行了批判，顯示了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獨立思考的人格魅力。為使文章更有說服力，林鵬先生還在文章附記中補充了《老子》中的一個理論依據：“故有德司契，無德司。”歷史總是如此驚人的相似，林鵬先生通過考證“法”的真相，為人們認清人民公社的性質，提供了一塊珍貴的歷史銅鏡。

知識分子代表的不是塑像般的偶像，而是一項個人的行業，一種能量，一股頑強的力量，以語言和社會中明確、獻身的聲音針對諸多議題加以討論，所有這些到頭來都與啟蒙和解放或自由有關。{8}林鵬這樣批判人格萎縮的知識分子：

1.人們常常把士叫作知識分子。其實今天的知識分子，怎么能同古代的士相提并論呢？古代的士有明確的以天下為己任“仁以為己任”的思想，就算十字架，他們背得起來。而今天的知識分子能行嗎？古代的士們有天經地義的五畝之宅，這就構成了他們人格的基礎。后來拿周工資或月工資的知識分子怎么能同他們相提并論呢？

2.知識分子們總是在文本里討生活，在文本里作祟，翻過來掉過去，書面文字而已，甚至抱住《說文》不放，也是不可救藥。學問越大的人越是如此。

3.對古人品頭論足說長道短，乃是無聊文人們的愛好。如果聽從這種無聊文人們聒噪，則永遠找不到真理。在藝術上也是一樣。藝術真理，也就是藝術的真諦，乃是抗爭，即從死亡之中求得生存，在高壓之下求得自由，于黑暗之中求得光明。

在任何情況下，知識分子都該為人所聽聞，實際上應該激起辯論，可能的話更要挑起爭議。完全的沉寂或完全的反叛都是不可取的。{9}林鵬在《足食足兵釋義》中，毫不客氣地批評了楊伯峻1980年在中華書局出版的“三年間印數達16萬冊之多”的《論語譯注》。楊伯峻在書里將“去兵”“去食”譯成“去掉軍備”“去掉糧食”。林鵬先生這樣批駁：“‘去兵’不是‘去掉軍備’，而是蠲除當年的‘軍賦’。如此還不足以緩解災情，進一步則‘去食’，即免除當年的田稅。儒家主張取于民有制，制也者，制度限制，不能貪得無厭，不顧人民死活。災荒之下減免田稅和軍稅，也是制度之中的內容，《周禮》里面有具體規定，這些規定就是制，就是法，不執行就是不講信義。”獨具史家和思想家眼光的解讀，令人心服口服。

類似精彩的言論，林鵬的隨筆中還有很多。請看實例：

1.親娘也打孩子，后娘也打孩子。親娘打得不疼，后娘往死里打。這就不要埋怨孩子對親娘不記仇，對后娘記仇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就是《詩》云“凱弟君子，民之父母”的本義。

2.從前當3個月的工人，就叫工人階級；現在，已經當了20年的打工仔了，還是算農民。

3.虎落平陽，才看清了人生，從而也認清了藝術。

4.寫字一詞，它本身就表示得很清楚。寫也者，發泄也，宣泄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既見君子，我心寫矣。”（《詩經》）寫之一字，就把“書，心畫也”的道理都說清楚了。

大道至簡。林鵬在《書法的本源》中快人快語，一語破的，將書法的秘密和盤托出：“毛筆寫字的書法，其關鍵是執筆法，而執筆法的基礎是筷子。”這對書法教育和書法實踐，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貢獻。林鵬引朱熹的話說：“讀書可以變化氣質。”林鵬先生學書時幾近不惑，半路出家。他三十年來研究傅山的《丹楓閣記》，獨得傅山精髓，有“北方草圣”之譽。他在書法上的成功，本身就是一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范例和傳奇。林鵬先生這樣說：“所有的大師都像巨人一般屹立在我們面前，他們令我們敬佩，并且使我們感到驚奇。我們不僅對他們的成就感到驚奇，而且對他們的學習、研究、吸收和繼承的能力感到驚奇。”

林鵬先生將大師們的成功，歸結為讀書。一個知識分子只有通過讀書，自身的潛能和價值才能得到開發和實現。正如查爾斯·泰勒所說：“從自我實現的角度看，如果一個人完全沒有自我實現，如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潛力，如果他從未意識到潛能這個問題，或者由于他害怕打破某些已經內化為他主觀一部分的規范——其實這些規范并不真正反映他，他無力去實現潛能，這時我們就不能說他是自由的。”{10}林鵬先生通過讀書，開發了自身的內在潛能，實現了他的人生價值，成為一名自由的精神戰士、一位深刻的思想家。

商務印書館推出的這套林鵬隨筆集，無疑成了更多士人追尋人文精神向度、追尋思想深度的指南針和風向標。

{1} 王立：《武俠文化通論》，人民出版社2005年3月第1版，前言第9頁。

{2}{4} 王明海：《新倫理學》修訂版，商務印書館2008年2月第1版，第668頁，第656頁。

{3} 許紀霖：《啟蒙如何起死回生——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困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第134頁。

{5} [法]朱里安·本達：《知識分子的背叛》，孫傳釗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第7頁。

{6} 趙紅梅、戴茂堂：《文藝倫理學論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第17頁。

{7} [美]托馬斯·索維爾：《知識分子與社會》，張亞月、梁興國譯，中信出版社出版2013年9月第1版，第331頁。

{8}{9} [美]愛德華·W·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陸建德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4月第1版，第65頁，第62頁。

{10} 達巍、王琛、宋念申編：《消極自由有什么錯》，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第71頁。

作 者：秦宗梁，吉安市吉州區文聯副主席，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主要從事詩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研究。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