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莫言的魔幻現實主義系列小說區別于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突顯出一種中國本土化特色,具有獨特的民間色彩,這主要源于他在小說中所建構的眾多魔幻意象,尤其是營造了最具鮮明特色、充滿荒誕色彩,并與小說人物之間構成一種互喻、指涉關系的動物魔幻意象。莫言憑借天馬行空的想象創造力,孜孜不倦地開掘曾經給養他成長的土地——高密東北鄉,他以飽滿的筆觸、民間寫作的立場、升騰的想象力,恣肆地勾勒出一個惟妙惟肖、形態各異的動物意象群落,亦真亦幻、虛實相生,魔幻色彩十足,不僅增加了小說的可讀性和欣賞性,也豐贍了小說的美學意蘊。
關鍵詞:莫言 動物 魔幻意象 魔幻現實主義
莫言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中所營造的魔幻意象群落可謂是蔚為大觀,壯麗、繁復,如動物意象群、植物意象群、色彩意象群、精神意象群等,但其中最具審美特質和精神指向的要屬于他所建構的一系列充滿荒誕色彩,并與小說人物之間構成一種互喻、互相指涉關系的動物魔幻意象群。
一、驢、牛、豬、狗、猴等系列魔幻意象
在長篇小說《生死疲勞》中,莫言以“動物的視角”來敘述土地和農民,敘述兩個家族、幾代人、一個小鎮成為中國農村1950年至2000年間風云歷史標本的毛茸茸的過程,中國農民大愛大恨、大喜大悲的生命體驗由此得到了極致化的表現。①小說的主人公是西門屯的地主“西門鬧”,在土改時被槍斃而負屈冤死,他在陰曹地府受盡了難以想象的酷刑,不斷地鳴冤叫屈,隨后他被赦免開始了六道輪回,異變成驢、牛、豬、狗、猴,還有一個帶著先天性不可治愈的大頭嬰兒(藍千歲),人畜合一,將動物擬人化,并賦予其普通人所具有的愛恨情仇,小說通過西門鬧所變成的各種動物的內視角方式來講述西門鬧一家與藍解放一家在鄉村半個多世紀之中的生死疲勞與悲歡離合,又通過藍解放、莫言的外視角方式來通觀中國半個世紀以來的苦難與掙扎、喧嘩與狂熱、成長與蛻變的激蕩歷史歲月。小說共分為五部,采用古典章回體的形式,前四部的標題分別用動物的習性來起名:驢折騰、牛犟勁、豬撒歡、狗精神。把“廣場猴戲”放在了第五部里。這五種動物的異變不僅是西門鬧前后五次輪回的化身,也正好與時對應,同歷史相構,和中國當代發展進程相吻合,如土地改革運動、人民公社化、四清運動、大躍進、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到新世紀以來。小說第一部里講到西門屯里的村民爭先恐后、如火如荼地加入互助合作社,恰如第一部的標題“驢折騰”一般,而原先西門鬧家的長工藍臉卻堅持不入社,選擇單干,倔勁如驢。第二部“牛犟勁”中藍臉在妻離子散,眾叛親離,甚至是威逼利誘的情形下毅然決然地拒絕加入人民公社、大煉鋼鐵運動,決絕的態度、固執的性格正如“牛犟勁”一般。小說里的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界限被打破,人的性格與動物的習性相異化、互涉,小說中這樣描述:“看看他臉上那些若隱若現的多種動物的表情,驢的瀟灑與放蕩、牛的憨直與倔強、豬的貪婪與暴烈、狗的忠誠與諂媚、猴的機警與調皮?!蔽鏖T鬧不管是一世為驢、一世為牛、一世為豬、一世為狗、一世為猴、一世為人,它都保存著曾經作為“人”的記憶和那種世間難以割舍的情感。它心存救恩,知恩圖報,守護在主人藍臉身邊;它重情重義,用生命來保護情同兄妹的豬小妹;它肝膽忠義,充當保鏢護送藍解放的兒子上學、放學,當主人藍臉臨終時,它毅然追隨。
關于狗意象的運用,先前莫言在《紅高粱家族·狗道》中對狗的人格化描摹地極為精彩。小說中我們的村在1939年中秋節晚上遭遇了日本鬼子殘暴的大屠殺,慘絕人寰,橫尸遍野,這里幾乎人種滅絕,以至于我們村幾百條狗也變成了喪家之犬。我們家的黑狗、綠狗和紅狗率領數百條狗在高粱地里的屠殺場上踩出了一條又一條的小道,瘋狂地搶吃人的尸體,并與人類斗智斗勇,上演一場“人狗大戰”。這里嗜血成性、食人肉成癖的狗群暴露出動物的“原始獸性”,如同那些殺人如麻、罪不可赦的日本鬼子,和他們一樣,獸性大發;它們有組織、有計謀地向村里的活人發起攻擊,再還擊報仇,與活人爭搶尸體,具有人的縝密思維和智慧一般,也映射出人性的特點。
二、蛇、豹、狼、虎、刺猬等系列魔幻意象
在莫言另一部長篇小說《檀香刑》里,他通過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自由運用,也建構出一系列亦真亦幻的動物意象,甚至將小說中的每一個鮮明的人物都與一種獨具特征的動物對照起來,將人的復雜性格與動物的習性特征互相指涉、比擬,使小說的人物特征更加鮮明,刻畫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構建出獨具一格的人物譜系。小說主人公趙小甲從他娘那里得知一個民間傳說,只要得到老虎嘴邊最長的一根胡須,帶在身上就能看到人的本相(是什么動物投胎轉世而來)。他死纏硬磨老婆媚娘,讓她在縣太爺錢丁那弄來一根虎須。于是趙小甲借著這跟虎須驚詫地發現:原來自己的老婆媚娘本相竟然是一條大白蛇,他爹趙甲的本相是一條黑豹子,帶走他爹的那兩個衙役的本相竟是兩只灰狼,四個轎夫的本相是驢,而刁師爺的本相是一只尖嘴的大刺猬,縣太爺錢丁的本相居然是一只白虎。在小說的豹尾部(第十七章)趙小甲在刑場上意外發現自己的本相原來是一只山羊,而袁兵和洋兵是一些大尾巴狼和禿尾巴狗,總督克洛德的本相是一個狼頭人身的怪物,袁世凱的本相竟是一只鱉,老丈人孫丙的本相是一只大黑熊,就連那些圍觀的群眾也都是一群牲畜本相。這是一個倒行逆施的封建社會晚期,朝廷政府形同虛設,達官權貴沆瀣一氣,統治者與外來侵略里通外合,西方列強粗暴地肆虐高密東北鄉的百姓與家園。作者借助趙小甲的敘述視角和他的瘋言傻語把世間的眾生相混在一起,人世間如同動物世界一樣,到處上演兇殘的動物本性,弱肉強食的準則,幻化成一個“人間動物獵場”,如同一個逼真的動態生物鏈,魔幻色彩十足。小說中的眾多動物本相象征著人物的各自性格特點,山羊象征著軟弱、唯唯諾諾,正好與趙小甲的孱弱本性相對照;白蛇象征著妖媚、惡毒,與媚娘潑辣、浪蕩性格相對照;黑豹象征著高傲、好斗,與趙甲奴顏婢膝的丑態相對照;白虎象征著權勢,與縣太爺錢丁威嚴身份相對照;狼象征著兇殘、奴性,與那些衙役和官兵的本性相對照;刺猬象征著畏首畏尾和逃避,與刁師爺的明哲保身、膽小如鼠的品行相對照;大黑熊象征著勇猛、剛正不阿,與孫丙敢于反抗權貴、抵抗外來侵略的英雄氣概相對照……
三、“蛙”魔幻意象
《蛙》是莫言筆耕四載、潛心創作的一部觸碰到國民靈魂深處的長篇力作,小說講述從事婦產科工作五十多年的鄉村女醫生萬心(姑姑)的人生經歷,通過她的一生來反觀新中國以來六十多年波瀾起伏的生育史,諷刺、鞭撻了中國當下生育問題上的眾多亂象。蛙是作者在小說中建構的一個核心意象,整部小說幾乎都是順延著蛙的意象及其多重意象化來展開、切入的。文本中作者借助蝌蚪與姑姑的一段對話將蛙的多重意象表述出來:
姑姑:叫什么題目來著?
蝌蚪:《蛙》。
姑姑:是娃娃的“娃”,還是青蛙的“蛙”?
蝌蚪:暫名青蛙的“蛙”,當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當然還可以改成女媧的“媧”。女媧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們高密東北鄉的圖騰,我們的泥塑、年畫里,都有蛙崇拜的實例。②
這里的“蛙”不僅僅是指動物里的“青蛙”,它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圖騰,在我國傳統民間文化中,蛙圖騰象征著多子多孫、生生不息的繁衍,我們祖先將其視為一種生育崇拜;蛙的諧音“娃”,它象征著孩子,小說主題就是關于生育問題,一切都與娃娃有著緊密聯系;娃還指向著“媧”,有“女媧”之意,神話里的女媧摶土造人,而小說里的姑媽后來也開始和姑父一起捏泥人擺在廣場上,送給那些前來求子拜佛的夫婦們,姑媽為年輕時的所作所為感到愧疚,充滿了懺悔意識。蛙還指向著“哇”,暗指嬰兒的啼哭聲、新生命的降臨,作為鄉村醫生的姑姑憑借高超的醫術接生了無數個嬰兒;另一方面也暗指怨艾、悲慟的聲音,姑姑為了執行國家生育政策,親手扼殺了兩千八百多名未出世的孩子,這種怨艾、悲慟的聲音在她的心底此起彼伏地環繞,成為她心中的夢魘。
莫言其他的小說里也涉及到繁復的動物意象,如動物意象遍布《天堂蒜薹之歌》,至少有二十二種不同的動物在八十處不同的地方作為明喻、暗喻和象征。用得最普遍的動物是狗(十六次)、馬(四次)、牛(四次)、狼、虎、老鼠、小雞、貓(各兩次)。③在莫言的小說作品里,他借助一系列千姿百態、魔幻逼真、怪誕夸張的動物意象群落,將人物與動物之間建立了一種互喻、互文的修辭體系,以動物的形象衍變來反觀人性裂變的軌跡,并一氣呵成地將鄉土中國五十年間的血淚發展史與精神歷程通過“高密東北鄉”這個民間縮影詮釋出來,他對原始生命力的呼喚與禮贊,于歷史經緯間的回望、反思,在眾生喧、變動的社會時代下獨立自由地游走,并對激蕩、躁動、粗糲不堪的現實亂象進行猛烈地批判、鞭撻,向人性的縱深處探尋、開掘,恣肆不羈、潮涌脈動的想象力于高密東北鄉的上空升騰不絕,瑰麗壯觀。
① 溫如敏:《中國現當代文學專題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二版,第317頁。
② 莫言:《蛙》,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08頁。
③ [英]杜邁可:論《天堂蒜薹之歌》,季進、王娟娟譯,《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6期。
作 者:黃敬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