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通過當代著名小說家陳忠實的小說《白鹿原》中主要人物的人生軌跡,透析各類人物在各自的生存環境中的悲歡離合,既反映了中國現當代的鄉土文學自從魯迅以來就十分關注人物命運的基本主題,同時也體現陳忠實的文學創作回歸人性探討和人的文化歸屬的深層挖掘,使得當代文學獲得一種難得的豐富和深刻。
關鍵詞:反叛 維護 交織 浮沉人生
一、反抗專制政治秩序的反叛者的命運
一定時期的社會,主要是屬于某些富貴階層來維護的政治經濟秩序,但這種秩序的運行總是由于歷史和現實的原因,或群雄四起或休養生息天下太平,中下層的黎民百姓總是要自覺不自覺地與自己所處的家庭和社會形成或大或小的階層、經濟和文化沖突。這種沖突在近現代的中國社會中表現得尤為集中和廣泛。現代著名作家巴金的《家》與《寒夜》、曹禺的《雷雨》與《北京人》、老舍的《四世同堂》、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上下)、錢鍾書的《圍城》等作品;當代作家梁斌的《紅旗譜》、柳青的《創業史》、莫言的《紅高粱家族》、張煒的《古船》、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賈平凹的《秦腔》等作品,這些作品皆是從各個層面充分而藝術地展現中國社會發生的復雜沖突和人性糾結。而陜西作家代表之一的陳忠實的《白鹿原》就是一部深刻而豐富地表現我們中國社會鄉土世界現代轉型中的經濟、政治、文化、心理等的藝術畫卷,其中各色人物的命運沉浮都與自己的夢想追求、社會的思潮和傳統的風俗習慣有著復雜而密切的關聯。
近代以來,中國社會就處在一個列強入侵、與軍閥混戰和黎民奮起抗爭的內憂外患的動蕩之中。在激蕩的近代社會洪流中,在這種復雜交織著各種政治勢力和新舊觀念的沖突中,三秦大地的關中平原白鹿原并沒有保持平靜和悠然,而是相當激蕩糾結,尤其這里的年輕人表現得十分活躍,其中夾雜著政治信仰、家族利益和家庭婚姻倫理等多種矛盾沖突,《白鹿原》中的鹿兆鵬、白靈和黑娃就是代表了反抗當時專制社會秩序的鄉土世界的風云人物。出生在白鹿原上的這批年輕人當中,或因不同的政治理想,或因不滿傳統鄉村社會封建專制的生存秩序,走上了反抗社會秩序的叛逆逃亡之路。但他們都主張自由戀愛,主張“我的青春我做主”的人生信仰與邏輯,反抗家長包辦的封建婚姻,自我尋找理想中的人生伴侶。
鹿兆鵬常常是借工作需要逃避和反抗父母包辦婚姻,甚至鬧得祖父鹿老爺子為自己下跪,也鬧得結發妻子性壓抑而發瘋,最后與革命同志白靈自由結合。而黑娃打小就不愛念書,在白嘉軒的逼迫下勉強念了幾年私塾,后來走上為東家攬工干活的雇工之路。但黑娃不安分的性格與其父親鹿三的人生軌跡大相徑庭,此時恰遇與其有相似性格的東家的小老婆田小娥,產生了性的吸引和真愛,最后不得不亡命逃走;他回到白鹿原,違背父母之命,與眾人眼中的“壞女人”結合組成家庭,住在村外的舊磚瓦窯里。他們小兩口本來可以自由自在地過著安穩的日子,然而隨著紅色革命浪潮席卷中國的鄉土世界,黑娃和田小娥參加了農協會,組織貧苦農民打擊地主和當地的當權者。當革命轉入低潮時,黑娃被當時白鹿原的“國民政府”通緝而被迫落草為寇,過上了打家劫舍的土匪生活。但是最后的結局:鹿兆鵬并沒有因為革命的成功與革命伴侶而結合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心愛的女人被革命內部的政治運動迫害致死,而自己的結局如絢爛至極的晚霞不知所終;黑娃雖然已歸順革命陣營,卻因為縣長白孝文揭發他有過土匪經歷,最后落得個被人民政府鎮壓,而且還要請求不要把自己與田富閑一起處決的可嘆的悲慘結局。
白鹿原上最美麗最有文化最有靈性的姑娘白靈,其生命的開端源于白鹿原上一只精靈——白鹿悠然地飄過,其命運的轉折源于她從白鹿原到省城近代社會開始興辦的新學堂,受到現代社會當時進步的思想啟蒙運動和科學民主思潮的重要影響,從而對于她以后的愛情、婚姻和事業產生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此后,白靈的愛情隨著國共合作第一次失敗面臨尷尬抉擇,最終不得不以小孩投硬幣游戲方式決定她與鹿兆海的愛情走向。其婚姻又因為革命事業的原因和鹿兆海的哥哥鹿兆鵬結為假扮“革命夫妻”,最后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婚姻夫妻。白靈最終是以自己革命黨內部的“清黨運動”而結束了生命,其命運的傳奇、悲劇的人生令人唏噓不已。
二、反抗傳統倫理觀念反叛者的命運
如果說鹿兆鵬、白靈和黑娃代表了近代中國白鹿原上反抗當時專制的政治經濟秩序的鄉土世界風云人物,那么白鹿村中田小娥和白孝文,則是對傳統家族倫理秩序和觀念構成挑戰并反抗的典型代表人物。
田小娥因為不甘于命運的安排,要自己做主尋找人生的“幸福”,她背叛了父母包辦的封建畸形婚姻,與麥客黑娃私通而結合,從此開始了自己做主的新的生活。然而這種由自己選擇自我生活方式的態度,且選擇與帶有很強反叛性格的黑娃共同生活,這些皆注定她動蕩而不幸的人生命運。丈夫黑娃的逃亡出走,伴隨著的是她的生活中出現了鹿子霖和白孝文,致使她的肉體和靈魂滑入徹底放逐的境地,于是就出現她被那樸實但帶有濃厚鄉村倫理觀念的公公鹿三活活殺死,且死后化作瘟神報復公公鹿三及生前歧視她同時帶有封建倫理觀念的白鹿原上的普通生靈,導致當地村民強烈請求老族長焚尸修塔“鎮妖降魔”,且獲得朱先生同意,落得個“飛蛾撲火”“人神共誅”的結果。可以說,田小娥的人生悲劇,是白鹿原上最悲壯最凄涼的命運,生前死后白鹿原上沒有一個人理解她無辜的傷痛和內心的苦衷,也沒有一個人原諒她的“過錯”,大概只有塑造她這樣藝術形象的作者陳忠實理解她,而且從個體生命存在和反思中國倫理的層面理解了這個生活在動蕩而傳統的鄉村女子,理解了一個柔弱而堅強的普通女子內心難言的苦楚和義無反顧地抗爭命運、反擊倫理吃人的心路歷程。陳忠實在《尋找自己的句子》中表達了這種沉重的理解之情:“在《卡朋鐵爾的到來,和田小娥的躍現》(之二)一章里,我寫到查閱《藍田縣志》時,面對卷帙浩繁的《貞婦烈女卷》所發生的始料不及的深度震撼,最直接的沖面而來的聲浪,這陳年老本里封蓋著多少痛苦折磨著的女性的靈魂。在《白鹿原》書尚無任何人物和情節構想的情境下,田小娥(當時尚未命名)這個人物便冒出來了。一個沒有任何機遇和可能接受新的思想啟迪,純粹出于人的生理本能和人性的合理性要求,盲目地也是自發地反叛舊禮制的女人。盡管當時還不可能有任何情節和故事,這個女人卻出現了。我幾乎不懷疑這種女人的生活真實,這是我耳聞的大量民間故事和我親歷的真人真事給予我的自信。”
白孝文的人生命運和心路歷程最令人震撼和深思。他既是專制政治和倫理舊秩序的支持者,又是專制的政治和倫理舊秩序的叛逆者。作為老族長的長子,他本是白鹿原上族長最合法最合適的繼承者,也應該成為像白嘉軒那樣一生始終堅信和維護傳統文化的鄉村的代表者,尤其是結婚前和結婚時的行為和心理完全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形象。然而令白鹿原上的鄉民包括他自己和他父親白嘉軒都沒有料到,只是由于鹿子霖的陷害和田小娥的性引誘的偶然事件,致使他的命運出現重大的轉折,心理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以至于在他在土場旁的溝渠中遭到長工鹿三的羞辱后,又在鹿子霖的引薦下進入到縣保安團,開始了白孝文人生的又一個“新生”的階段,其靈魂和人性發生了極大的突變,甚至對自己卑鄙而殘忍地傷害生命行為渾然不知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尤其在政治權力的支撐下,給白鹿原上的人們的生活和生命財產帶來難以言說的損失和傷害,無論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后,這種傷害基本沒有什么本質的改變,讓人悲痛而酸楚。可以說,白孝文在反叛傳統倫理的同時,不僅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和父親,也背叛了白鹿原上所有無辜的父老鄉親,更背叛了人性中基本的善良和自我反省品質。他在叛逆的過程中徹頭徹尾地墜入了人性中自私、奸詐和殘忍等惡的深淵之中,可謂物極必反。他是社會的受害者,同時也是傷害無辜生命的獨裁者和專制者。挑戰族長和父親的權威,拋妻離子,鹿兆鵬曾經的被捕和黑娃最后的慘劇都是他造成的,在白孝文的人生經歷中所體現出反叛者的社會與人性雙重的生存悲劇。他在反叛中沒有走向人性的升華,也沒有走向處事的中庸,反而滑向人性的險惡,和鹿子霖及田富閑等鄉村政治的邪惡勢力同流合污。
總而言之,在《白鹿原》中,陳忠實以極嚴密而龐大的結構,極具藝術魅力地展現了白鹿原上各個階層的各色人物的命運浮沉和悲歡離合,使得整個小說富有極強的藝術張力、深刻的歷史感和強烈的現實感。尤其是其中敘述了幾個小時候一起玩耍上學的老鄉加多年同學的白孝文與鹿兆鵬和黑娃不同的命運沉浮和人生歸宿。文本沒有敘述他們之間的情誼對彼此的事業的巨大幫助,而是重點敘述了彼此的命運糾結。在他們未成為大人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各自尋求各自的生存途徑和實現其情感與婚姻的模式,但他們命運發生的重大轉折都與彼此的再次相遇有很大關系。可以說,鄉黨的再相見不是感情的增深,而是彼此的命運因為對方的出現或逃亡變得福禍相依。如果不是黑娃到田小娥所在的韓掌柜家做工,也就沒有田小娥和黑娃的相識相愛;如果沒有鹿兆鵬動員黑娃和田小娥參加農協會,就沒有黑娃在被國民政府通緝時的落草為寇;如果沒有黑娃的有家難回的逃亡生涯,就沒有田小娥被鹿子霖的誘騙以至于肉體和靈魂的墮落;如果沒有田小娥的引誘,那就沒有白孝文的墮落和落魄與蛻變;如果沒有白孝文的蛻變和人性的泯滅,就沒有共產黨人鹿兆鵬的好幾次險遇和回歸傳統與歸向人民政府的黑娃的被害。
白鹿原上的這群年輕人,無論出身較高的鄉紳家庭的小姐少爺,還是出身貧賤的小戶農民家的閨女與娃子,他們幾乎都是挑戰自己家長的權威和政府的經濟政治體制的管制,甚至他們都不約而同的反叛,要沖破封建家庭的家長制度和僵化的政治體制的束縛,以一種看似桀驁不馴的意識“開創新世界”,但最終卻以悲慘而荒誕的結局落幕。這種敢于打破現實僵化體制開拓新世界的精神,與近代以來中國社會提倡思想解放主潮的本質是一致的。然而作為白鹿村族長白嘉軒長子的白孝文的變化,以及田小娥的人生命運和白鹿村的變遷,卻不能不令讀者長吁短嘆。白孝文和田小娥出身于傳統的中國鄉土世界,接受著傳統禮儀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然而由于近代社會政治和社會思潮動蕩的影響,更由于現實生存的糾結和擠壓,從而使他們呈現出一種脫胎于傳統,然而背叛傳統倫理與人性的真善美,可謂是中國幾千年來之大變局的突出表現。鄉土世界的這種人倫變化,通過白孝文和田小娥的變化集中體現了陳忠實在那種反叛傳統社會的近代思潮的政治運動和文化運動的思考,實現了作家從反思現實走向反思歷史的傳統,從反思政治體制到反思文化心理的重大轉變與提升,從而實現對我們民族近代心靈史的探究。
參考文獻:
[1] 陳忠實.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2] 陳忠實.尋找自己的句子[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23.
作 者:種永斌,碩士,陜西商洛職業技術學院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