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飲酒詩》淺析

摘 要：美酒孕華章，文筆涌清醇。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大量寫飲酒詩的詩人，他的飲酒詩是陶詩中的一個重要題材。古今很多學者認為陶淵明飲酒是用來避禍的，其實原因并非如此。陶淵明飲酒是為了尋求精神的解脫，借飲酒在詩文中抒發性情的自然和本真，完成了對現實世界以及現實人生的種種超越。酒是詩人“勘破紅塵”的法器，酒是陶詩的靈魂，酒也孕育了陶淵明精深的文化智慧。

關鍵詞：陶淵明 飲酒詩 自然 本真

陶淵明（365—427），又名陶潛，字元亮，世號“靖節先生”，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東晉時的著名詩人。東晉末年，統治集團過著荒淫腐朽的生活，政治十分腐敗。陶淵明出身于沒落的仕宦家庭，其曾祖為東晉大將軍陶侃，祖父陶茂官至武昌太守，外祖父孟嘉是東晉名士。父親早亡，至陶淵明已是家道中落。

在家族中，他既受曾祖陶侃積極進取的思想影響，又受外祖孟嘉沖淡自然的思想影響。他志向遠大，渴望進取，希望通過出仕為官的途徑，建功立業，實現他“救蒼生”的宏愿。二十九歲出仕，任江州祭酒，由于“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因為他處在了那個社會動亂不安，政治黑暗，官僚腐敗，門閥勢力嚴重，士庶界限非常森嚴的時代，即使他曾祖父陶侃做過大將軍，但總歸出身寒微，只是以武功致貴，他亦只能得到參軍、縣令等小官職。詩人面對這種黑暗的政治和險惡的政局，既無力去撥亂反正，又不肯同流合污，因而只好“逃祿歸耕”，走上“擊壤以自嘆”的道路，把隱居田園作為寄托生命的天地。此時，詩人通過《飲酒》組詩回憶過去的生活，把從出仕到歸隱的種種生活觀感和體驗，都寫進了詩中。從志在四海到逃避官場、退隱歸田，這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無奈選擇，也是對黑暗現實不滿的消極反抗。事實上，少年的豪壯使他追憶，家境的窮困使他煩惱，衰病的來臨使他苦悶，政治的黑暗又使他悲嘆，他雖然也想“無復獨多慮”“聊乘化以歸盡”，但“履運增慨然”，消極歸隱并不能解決他思想中的矛盾。“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曹操《龜雖壽》），陶淵明是第一個有意識地將詩與酒“攀親結緣”，并在詩中賦予酒以獨特象征意義的詩人，“忘憂物”的指稱，便是他的發明，面對殘酷的現實而又無可奈何，飲酒成了他一種消極逃避的手段，飲酒詩也成了陶詩中的一個重要題材。

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大量寫飲酒詩的詩人。他的《飲酒》二十首以“醉人”的語態或指責是非顛倒、毀譽雷同的上流社會；或揭露世俗的腐朽黑暗；或反映仕途的險惡；或表現詩人退出官場后怡然陶醉的心情；或表現詩人在困頓中的牢騷不平。他在序中說：“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陶淵明的一生與酒有不解之緣，酒是他生活的需求，是他生活的留戀，是他生活的寄托。在那個物質生活非常貧乏的年代，人們過著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特別是陶淵明從爭權奪利、勾心斗角的官場辭職歸隱，住在山遠地偏的鄉村，只有酒，能使他解憂，能使他消愁，能使他淡然。陶淵明的飲酒詩寫得意境優美，含蓄深隧。文如其人，陶淵明高尚的人品，正如它的不朽詩篇一樣，因為酒而大放異彩。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飲酒之十六》）的陶淵明有著儒家的不懈進取的精神，又懷有“大濟蒼生”之志。“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少時壯且厲， 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這兩段詩里洋溢著他青年時代的馳向中原，收復失地，重整山河的壯志豪情。但詩人所處的是一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等級制度非常森嚴的時代，而這個窮困的家庭“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優越的物質生活或社會地位，因為他的家庭不像王、謝那樣世代享有政治、經濟特權的豪門世家”{1}。這樣的背景決定了他的壯志難酬，詩人陷入一種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之中。這種沖突又使得詩人內心產生了一種生存空虛感，而為了澆滅內心的悲愁，詩人以酒神指路，借以逃避，所以飲酒詩里不乏借酒澆愁之句。“壺撫寒柯，遠望時復為。”（《飲酒其八》）“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飲酒其十三》“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飲酒其十四》）“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等等。蕭統在《陶淵明集序》中說：“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2}一語道破了陶淵明詩酒中的深心。所謂“寄酒為跡”，即借詩酒寄意遣懷，抗衡濁世，求得自身人格的清高與自為。也就是說酒在陶淵明手中只是一種工具或手段，其飲酒的目的并不在飲酒本身，而是借飲酒達到其他目的。陳寅恪先生也認為陶淵明是借酒來逃避政治：“《五柳先生傳》為淵明自傳之文。文字雖甚短，而述性嗜酒一節最長。嗜酒非僅實錄，如見于詩中《飲酒》《止酒》《述酒》及其關涉酒之文字乃遠承阮劉遺風，實一種與當時政治不合作態度之表示。”{3}王瑤先生對這一社會現象的看法與陳寅恪先生相近，認為：“對現實的不滿和迫害的逃避，是包括陶淵明在內的魏晉文人飲酒的最重要的理由。”{4}

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社會黑暗和政治迫害早已成為家常便飯，尤其封建社會后期，維護統治的手段更加殘酷，政治更加腐敗，但宋元明清的文人并沒有像魏晉文人那樣沉湎于酒中。而盛唐時期的氛圍相對要寬松很多，卻出現了“飲如長鯨吸百川”（杜甫《飲中八仙歌》）的酒徒。可見政治迫害與飲酒并沒有太多的必然聯系。所以，我們不能把畏讒避禍說成陶淵明嗜酒乃至整個魏晉文人飲酒的主要原因。陶淵明一生五次出仕，但在為官生涯中并沒有出任過要職，假如酒對于陶淵明僅僅是一種逃避的手段，那么一旦遠離了政治就應該與酒絕緣，而不是嗜酒如命。由此可見，酒并不是陶淵明作為逃避現世的工具，而是關乎到詩人生命存在的本身。他在《飲酒詩其十四》中說：“班荊坐松下，數斟已復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對于他，酒到底有什么樣的深味呢？陶淵明所處的世界，儒家思想已經失去了活力，現實世界分崩離析，社會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價值準則和根基，對根基的尋找、對生命的關注成為了一種普遍的時代情感。在這種氛圍中，酒成了陶淵明精神追求的替代品，成了他存在過程中沒有根基的根基，成了有限生命的永恒。以飲酒“漸近自然”，以飲酒找回生命的本真。

魏晉時期，儒家的價值大廈倒塌之后，雖玄學之風傾壇，但玄學并沒有建立起值得信賴的同時又具有權威的價值準則，因而也不能成為個體存在所依靠的根基，沒有根基的生命漂浮不定，“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是非茍相形，雷同共譽毀”（《飲酒詩其六》）。人生既像是陌上隨風飄轉的灰塵：“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雜詩其一》）；又像是沒有找到歸宿的孤鳥：“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飲酒詩其四》），詩中“徘徊無定止”的失群鳥就是詩人歸田以前的影子。酒之所以能夠成為沒有根基的人生根基、沒有目的的人生目的，在于它能夠讓個體在精神上超越死亡，感受到剎那間的永恒。死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可避免的，但人們仍然憂念生死，為之嗟嘆不已，儒家主張入世，祈福長壽，而道家在死亡面前則顯得豁達。陶淵明則集這兩種世界觀于一體，從而在生死問題上看得最為淡然。有一個輕松的精神才能放浪于自然宇宙中，心境趨至淡泊；才能展露生命的本真。

在陶淵明那里“生命的本真”就是存在的根基。“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飲酒詩其三》）世人為了身外的浮名而壓抑自我，扭曲本真，為浮名所累最終喪失了自身。陶淵明則借酒返真，不慕名，不慕利，以了此生。《飲酒詩其五》中陶淵明寫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昭明文選》王逸注曰：“真，本心也。”《莊子·漁父篇》對“真”也有所闡釋：“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于俗，故不負。”{5}可見，“真”是“本心”也是“自然”，返真也就是要返到未被世俗污染的本心，返到自然，從而展露自己接近于自然的生命本真。他通過對酒獨到而深刻的體驗，在酒中“漸近自然”“返真還淳”。“淳”在《老子》第五十八章中有所論述：“其政悶悶，其民淳淳。”王弼有注曰：“言善治政者，無形無名，無事無政可舉，悶悶然，卒至于大治，故曰，其政悶悶也。其民無所爭競，寬大淳淳，故曰，其民淳淳也。”{6}返真和還淳都指的是回歸生命的本真，這種“真”“淳”與“自然”就是他在詩中所說的“酒中之深味”，也就是自己生命的真性。

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魏晉飲君子，雖然也是以酒求真求自然，但他們的真與自然和陶淵明的真與自然卻有很大不同。《世說新語·任誕》篇中寫道：“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衣，諸君何為入我衣中？’”{7}劉伶等人縱酒時脫衣裸形，并不能說是生命本真的呈現，只能說明他們對“真與自然”的理解尚在很淺的層次之中。也許他的放縱是對上流社會的一種嘲弄，但他們在縱酒中所展現的只是一種外在的真、一種生理的“自然”。他們并沒有找到生命的“本真”，更沒有澄明存在的“任真”。陶淵明暢飲求的也是“漸近自然”和獲得“真意”，但他從沒有像劉伶那樣，只把真和自然限制在外在層面上。他飲酒“逾多不亂，任懷自得，融然遠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這便是他酒中的佳境。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寫道：“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醉，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他對世俗的冷漠和不屑，飲、醉、去、留的行為并不是思想與感情的掩飾，相反則恰好正是生命真性的呈現，從外至內沒有一絲一毫的偽裝，高潔的人格如山澗清泉，率真而又灑脫，這才是人格之真，情感之真，生命之真。陶淵明在酣飲時不知不覺將人與天、物與我、瞬間與永恒融為一體，不隨生存，不隨死亡，也就用不著耿耿于生死了。魏晉飲者中也只有他才深得酒中真趣。

{1} 廖仲安.陶淵明[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6.

{2} 蕭統.陶淵明集序[M].北京：中華書局，1958：792.

{3} 陳寅恪.陶淵明之思想與清淡之關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0：203.

{4} 王瑤.中古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164—165.

{5} 張少康.二十四詩品[J].江蘇大學學報，2002，02（47）.

{6} 樓宇烈.王弼集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0：151.

{7}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3：731.

作 者：杜顏璞，河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獻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