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麥克白》一直是莎評界津津樂道的經典劇目。麥克白從一位英勇善戰、為人景仰的大將軍淪為一名弒君篡位的殺人狂魔,引發了人們對其悲劇命運的不懈挖掘。麥克白夫人和女巫總是逃不了其引誘者身份而遭人唾棄和痛斥。然而,在父權當道、女巫迫害盛行的莎翁時代,麥克白根本不可能受人人得而誅之的女巫以及深居閨閣的夫人的擺布,他的野心和權欲是其自身的心魔,麥克白夫人和女巫不過無辜充當了替罪羊而已。
關鍵詞:麥克白 麥克白夫人 女巫 厭女癥 男權
女巫對麥克白預言說他將要晉爵為王,勾起了麥克白對王位的覬覦之心;麥克白夫人對丈夫的教唆督促,引導麥克白走上了弒君之路,并最終走向自身的滅亡。驍勇善戰、久經沙場的大將軍無辜地遭受了女人的誘惑導致了自身的悲劇,這便是數百年來傳統莎評對莎士比亞經典悲劇《麥克白》所做的經典點評。
麥克白的悲劇性滅亡讓廣大莎劇愛好者唏噓不已,人們紛紛把責難的口水肆無忌憚地噴向妖言惑眾、居心叵測的女巫和野心勃勃、冷酷無情的麥克白夫人。實際上,“對麥克白來說,他只是被一種幻覺所左右,他從女巫的預言那里得到的啟示只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的感覺,而他的整個故事就是講他如何在現實和幻覺中徘徊,在想象和真實中掙扎”①。由此看來,麥克白終歸應該為自己的野心和權欲承負全權的責任,麥克白夫人和女巫其實不過只是背了千古罵名的替罪羊而已。
《麥克白》一開場便是三名女巫登臺亮相,她們的出現不過是主人公麥克白潛意識的外在化,是其自身欲望的形象化。她們對麥克白將要貴為君王的言辭使麥克白聽得津津有味而不斷地追問心中的疑惑,“為什么你們要在這荒涼的曠野用這種預言式的稱呼使我們止步?”(第一幕第三場)②麥克白將女巫之言定義為“預言”實際上已經泄露了他篡權奪位的心聲。當女巫聲稱其將榮升考特爵士的預言成為現實后,麥克白竊喜,“這就像美妙的開場白,接下去堂皇帝王戲就要正式開演。”(第一幕第三場)同時,他也為頭腦里冒出的弒君之念而忐忑不安,“假如它是好兆,為什么那句話會在我腦中引起可怖的印象,使我毛發森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態,撲撲地跳個不住呢?”至此,麥克白想要通過弒君而登上帝王寶座的欲念已昭然若揭,只是事情能否成功他還沒有十足的把握,這也是他的心撲撲跳不停的原因所在。一旦鄧肯宣布其長子馬爾康為王儲,并冊封其為肯勃蘭親王,麥克白便認定:“這是一塊橫在我的前途的階石,我必須跳過這塊階石,否則就要顛仆在它的上面。”(第一幕第四場)麥克白心里很清楚,要想成為君王,不僅要謀殺鄧肯,還必須鏟除馬爾康。女巫預言了麥克白的未來,而這“美妙”的未來需要麥克白自己努力去創造。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其實正是說話者一語道破天機,把聽話人的所思所想暴露無遺。麥克白本就有弒君之念,只不過將內心的欲念幻化成虛無縹緲的女巫為其承擔罪責。
評論界一直把麥克白夫人看作是麥克白悲劇的催化劑,是誘導麥克白走上殺君篡位不歸之路的罪魁禍首。在19世紀的海涅時代,“麥克白夫人兩百年來被當作一個極惡的人”③,而這名享譽全球的德國大文豪也確實認為麥克白夫人“乃是一匹極其兇猛的野獸”{4}。實際上,麥克白如無弒君之心,便不會將所謂女巫的神奇預言迫不及待地寫信告知其“最親愛的有福同享的伴侶”(第一幕第五場)。麥克白夫人知道其丈夫“希望做一個偉大的人物”,也“不是沒有野心”,然而,作為一名深居閨閣、足不出戶的女性,要想卷入兇險的男權爭斗的漩渦,她必將身敗名裂、千夫所指。為了幫助丈夫“永遠掌握君臨萬民的無上權威”,麥克白夫人不惜祈求“人類惡念的魔鬼們”來解除她女性的柔弱而代之以男性的決絕與剛強。麥克白夫人雖力主丈夫弒君篡位,但她的影響力畢竟還不足以讓一個無動于衷、心無雜念之人舉刀殺人。在“父親擁有家庭中的絕對權威”⑤的伊麗莎白時代,叱咤風云、南征北戰的麥克白將軍又豈是一微不足道至連自己姓名都未曾擁有的夫人可以左右之人?!他心里非常清楚:“沒有一種力量可以鞭策我前進,可是我的躍躍欲試的野心,卻不顧一切地驅著我去冒顛躓的危險。”(第一幕第七場)而且,他還聲稱:“只要是男子漢做的事,我都敢做,沒有人比我有更大的膽量。”一個在戰場上浴血奮戰、殺人如麻的“偉大英勇”的斗士是男權社會標榜的英雄、地地道道的男子漢,而多殺一個鄧肯其實根本不需要夫人的鼓動。何況,麥克白夫人充其量也就參與策劃了謀害鄧肯,并無意殺害更多的人。實際上,不管口里如何決絕,她終究沒有舉起殺人的屠刀,而殺死鄧肯的兩個侍衛更非她的主意。整場劇也沒有其他任何線索表明她參與了麥克白之后的大屠殺。事實上,對男權社會的規則一知半解的她只是單純地以為一旦殺死鄧肯他們就可以一勞永逸、順理成章地登上帝王寶座,然后便可頤享天年、天下太平了。
麥克德夫在力勸馬爾康率兵進攻麥克白時描繪了一種掩蓋真相的雙重場景:“您可以一方面盡情歡樂,一方面在外表上裝出莊重的神氣,世人的耳目是很容易遮掩過去的。”(第四幕第三場)《麥克白》的故事結構也體現了這種奇妙的雙重性:表面上,麥克白遇到女巫,聽說了預言,其后妻子極力慫恿,然后抵制不住誘惑的悲劇英雄麥克白抱憾弒君并登上王位,麥克白夫人則罪有應得地發狂而自行了斷,最后麥克白眾叛親離,一代梟雄命喪黃泉,令人扼腕嘆息;暗地里,女巫只是口無遮攔地說出了麥克白隱晦的內心欲望,而后不諳世事的麥克白夫人坦率表達出了其夫潛伏的野心與殘忍,最后野心家麥克白一不做二不休地痛下殺手,大開殺戒,鏟除異己。一直以來,世人的耳目被輕易遮蔽,大多只看到了這種雙重性的表面,而對麥克白頗懷好感,把指責的矛頭齊齊對準了喋喋不休的女巫和聒噪饒舌的麥克白夫人,認為是她們唆使引導麥克白走上了犯罪道路。其實,麥克白的野心那么輕易地即被神秘莫測的女巫所喚醒,他的權欲那么簡單地就被夫人所攛掇,歸根結底是他自己的心魔在作祟,他早在第一幕第四場就曾喃喃自語:“不要讓光亮照見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女巫和麥克白夫人不過是“厭女癥”⑥達到膏肓的男權社會里孤立無援的犧牲品和替罪羊。
據大文豪梁實秋考證,《馬克白》⑦大約作于1606年,其故事的主要情節是采自何林塞(Raphael Holinshed)等所編著的《英格蘭與蘇格蘭史紀》(Chronicle of England and Scotland)。{8}1603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去世后,由蘇格蘭王詹姆斯即位,建立了斯圖亞特王朝。詹姆斯一世是個極其迷信的人,他深信世上真有所謂巫術存在。“他于1589年赴丹麥就婚,翌年歸國,往返均遭風浪,以為巫婆作祟,遂大捕國內無辜老嫗,內有一嫗熬刑不過竟屈承‘曾會同妖婆二百余人乘篩入海……希圖傾覆王舟’等語,于是株連益眾……審訊結果,全體被逼招供,處以絞刑,復焚其尸骸。”{9}可見,所謂巫婆、女巫之流不過為迷信、厭女之人所杜撰,手無寸鐵、無依無靠的單身女性最易成為被損害、被誣陷的對象。從1480年延續到1780年的女巫迫害浪潮席卷歐洲三百年,而“莎士比亞生活創作的時代正是歐洲厭惡女性、女巫迫害達到高潮的時期”{10}。人們廣泛引用《圣經》,說明由于女人是上帝用亞當胸部最下方的一根肋骨制成,女性本身便不可能是完善的,是注定要低劣于男人的,加上人間罪孽是在有了夏娃之后才得以出現,因此女人便必定是萬惡之源。在德國巴伐利亞小城班貝克,當時這個六千人口的古堡,五年內就有六百人被判為女巫葬身火海;而在同時期的維爾茨堡(人口也約為六千),有近九百人冤死,相當于每兩天里就有一個“女巫”被處死。{11}女巫迫害實際上是一種改行易裝的婦女迫害,表現了外強中干的男人們對女性的深刻的厭惡與恐懼。“在巫術迫害的時代,多言則是女性行巫術的一個標志,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12}《麥克白》里女巫一登場就喋喋不休,而后竟然發出預言,麥克白夫人不僅沒有沉默寡言、性情恬淡,反而吵吵嚷嚷、多嘴多舌,所以終究難逃男權社會的嚴厲懲戒和終身放逐。對女人的否定與貶抑反映了男人對人性中最難以理解、最難以話語化、最難以控制的欲望的恐懼。亞當之被逐出極樂世界伊甸園源于夏娃的引誘,人類一切的不幸和苦難源于潘多拉的好奇,十年生靈涂炭的特洛伊戰爭源于海倫的不忠,商紂王之暴虐亡國源于蘇妲己的妖媚,古今中外,不論宗教與世俗,“英雄難過美人關”,男人總是把自己對征服世界的失敗歸咎于女人。那些所謂的女巫、狐貍精,不過是一群普通女人,她們之所以被妖魔化,被斥為禍水、賤貨,不過是男權世界的統領者們不愿承擔自己的罪責與過錯而將自己的失誤與弱點硬生生強加給喪失了話語權、毫無反抗之力的女人。男權世界的歷史(history=hisstory)終究是由男人來書寫,文學史中的女性形象也大多由男性所創造。作為被觀賞被講述的對象,理想的婦女必定是沉默寡言、被動服從的,而多言善辯、主動抗爭的女人要么被馴服(如“悍婦”凱瑟麗娜),要么被妖魔化(如麥克白夫人),被剝奪了話語權的女人是永遠的犧牲品和替罪羊。
男權意識是維護男性形象和權力地位的重要思想體系,頑固支撐著男性的話語霸權。在男性的世界里,女性向來只是失語的任人觀賞評說的對象,男人們從骨子里都會認為女性不過是他們的附屬品,而像麥克白夫人和女巫之流雖暫時被賦予了超越自身的與眾不同的話語權,但這樣的話語權帶給她們的不過是千古的罵名和無盡的唾棄,帶來的是理想世界的無序與毀滅,當這樣的混亂過后,一切又將復歸于平靜與有序,而這樣的有序當然是由男性來言說來領導來掌控。男性是生活的主宰,女性是為了男性的需求而存在的。于是,麥克白的悲劇有了女巫和夫人存在的理由:女巫的預言在麥克白的頭腦里作亂(盡管這預言不過是麥克白的潛意識),麥克白夫人的慫恿刺激導致麥克白野心膨脹(盡管麥克白殺人如麻、覬覦王權),這樣麥克白便可以繼續做他的悲劇英雄,繼續賺取不明事理的人們的眼淚與哀憐。
女權先驅西蒙娜·德·波伏娃認為:“女人在男人眼里具有價值并不是通過增加她作為一個人的價值來實現的,而是通過按照男人的夢想來塑造自己。”{13}沒有名姓的麥克白夫人不過是麥克白的附屬品,虛幻世界里的女巫不過是麥克白潛意識的外化,她們為了男性的需求與夢想而生存,也為了充當替罪羊而無端進入男權世界的文學殿堂,供世人消遣詛咒。
① 王玉潔:《莎士比亞的“性別之戰”》,廈門大學出版社
2013年版。
② [英]莎士比亞:《麥克白》,朱生豪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中國出版集團2014年版。(本文所引《麥克白》中臺詞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4} [德]海因里希·海涅:《莎士比亞的少女和婦人》,綠原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15頁,第117頁。
{5} Russ Mcdonald, The Bedford Companion to Shakespeare. Boston: Bedford Books, 1996:274.
{6} 根據百度詞條,“厭女癥”(misogyny)是廣泛存在于文學、藝術和種種意識形態表現形式之中的“病癥”,表現為對女性化、女性傾向以及一切與女性相關的事物和意義的厭惡。“厭女癥”集中體現為一種權力話語,即以語言和談論的方式對女性的人格進行大肆貶低,表現的是父權制對女性的極度蔑視,對女性“物化”的推進。
⑦ 梁實秋先生將Macbeth譯為“馬克白”。
⑧⑨⑩{12} [英]威廉·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叢書:四大悲劇》,梁實秋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第8頁,第123頁,第113頁。
{11} 陳曉蘭:《女性主義批評與文學詮釋》,敦煌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13}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68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劃2013年度科研項目“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女性群像研究”(編號SC13WY29)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 者:黃 馳,文學碩士,成都信息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與女性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