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老舍的《小坡的生日》在話語形態和敘述情調上具有一定程度的兒童性,他對兒童玩耍嬉鬧和怪誕夢境的妙趣書寫,使得小說童性色彩鮮明。這種童性色彩的背后,蘊含著諷刺和寓言指向,借兒童視角、心理和行為佯裝童趣,實則表現成人世界的嚴肅而復雜的問題。
關鍵詞:小破的生日 童性色彩 諷刺 寓言
《小坡的生日》(下文簡稱《坡》)是老舍停留新加坡時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因其醒目鮮明的童性色彩而引人關注。這種童性色彩不僅表現在以兒童為主人翁,講述孩子們的故事,更在于作家在創作過程中以一顆“赤子之心”眷賞兒童在游戲、嬉鬧、戲談乃至怪夢中所散射出的純真而稚嫩的無邪性情,同時其敘述語調始終輕松明快、不乏童趣,這些都使得小說在話語形態和敘述情調上具有一定程度的兒童性。盡管如此,是否能夠因此把這部小說納入中國兒童文學的范疇之中,又是否能夠以兒童文學的審美范式和價值標準視之,都是值得商榷的。① 筆者認為,此中老舍并非以兒童為預設的接受主體,其創作用意亦不在詮釋兒童之“性質”,或對兒童進行道德施教,而是以兒童視角作為觀照現實的一扇窗口,“童性”地表達其創作的一貫主題——對社會現實、文化情貌和民眾心性的關注、思考與批判。小說所展示的兒童世界,包括兒童對外部世界的感性認知、兒童之間稚氣未脫的對話、意趣盎然的游戲場面以及奇幻怪誕的夢境,更多的是發揮這樣一種功能,即在兒童對成人世界的天真無邪的觀照中,在兒童夢境對現實世態的奇幻而生動的隱射中,作家的現實審視的嚴肅性得以趣味化。這種以兒童的方式、以近乎童話的樣式來敘說成人嚴肅的話題,使得小說在相當程度上帶有寓言性。透過童性色彩表象重新定位這部小說,與其將之歸為兒童文學,毋寧視為一部以兒童為媒介的寓言小說更為合適。
一
諷刺性是寓言的重要特性之一。《莊子·寓言》中所謂“寓言十九,藉外論之”{2},意指寓言乃假借外物以立論的論道方式。在借外論道的過程中,外物與道之間的關系正如人之性情所向——“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3},即外物之興味若與道相合,則對所借之物正面申發,反之則婉言譏刺,諷刺即由后者出。《坡》之寓言所在,乃是借助兒童無邪無飾的感性認知與感性行為,于兒童蒙昧之中毫無忌諱地揭穿成人世界掩蓋虛偽、骯臟的假面具,一語道破眾人不恥卻諱莫如深的“皇帝的新裝”,給成人世界以絕妙的諷刺。兒童視角、兒童思維、兒童言行,均是老舍暗藏諷刺的載體,它們在童性外化的表象背后實際上發揮工具性意義,以“童言無忌”的方式將南洋華人社會與文化的諸種弊相詼諧風趣地嘲弄了一番。
小說的主人翁小坡總逃學,為了不被父親知道而挨打,他提防哥哥和母親。哥哥不知道他逃學,自然無從向母親報告,母親也就不會告訴父親。由此,小坡認識到“家里的人們很像一座小塔兒,一層管著一層。自要把最底下那層彌縫好了,最高的那層便傻瓜似的什么也不知道”{4}。對小坡個人而言,這不過是他為其逃學得以安穩長久而總結出的一套應對“家法”的偽裝策略,但他從逃學經驗中所獲得的關于家庭懵懂的認識,卻精妙地揪出了家庭結構秩序乃至社會權力結構的可笑之處:“父親”在家庭結構中居于“寶塔尖兒”,放大到社會則代表各權力階層的領導者,他對權力范圍內部動態的掌控,僅靠逐層報告而來的不無歪曲、做假、盲視的訊息(父親←母親←哥哥),除此之外便一無所知——“父親”不過是閉塞在報告中的“傻瓜”;再者,就像小坡偽裝得當便能蒙混過關一樣,由下至上各層級通過彌縫漏洞、瞞騙虛報互為聯結而相安無事,整個社會便在這樣一條充斥著假與騙的結構鏈條中運轉。小坡由逃學事件而歪打正著得出的“塔層論”,實際上暗含了老舍對南洋華人社會歷史積存的等級制度與權力法則的諷刺。
靠賄賂收買人心,是小坡在逃學中收獲的又一經驗。妹妹仙坡一旦發現小坡逃學,小坡就拿撿來的物件賄賂她,她不但封口保密,“而且這樣賄賂慣了,就是他直著告訴妹妹他又逃了學,妹妹也不信”;甚至“他把逃學的經驗有枝有葉地告訴她一番,她也始終不跟媽媽說”。這個情節緊接在“塔層論”之后,適足彰顯老舍不指戳見血不罷休的創作意趣,其諷刺的觸角伸向權力層級之間瞞與騙的關節處——行賄受賄、各取所需、互為合作。更甚者是,老舍有意在仙坡這一受賄者身上挖掘賄賂行為本身所具有的戲劇性效力,即受賄者不但上了“賊船”,還被同化乃至洗腦,直至喪失了是非知覺而毫無覺察,這是老舍對權力層級內部又一真相的揭露與諷刺。
小坡與小伙伴們玩“打倒”游戲,亦是老舍別有意蘊的設計。小坡看到,成人世界里無論開會還是演說,都時興“打倒”二字,而“這不過是一種要求鼓掌的記號罷了”,“人人喊打倒,可是沒看見過誰真把誰打倒”,因此小坡“有點不佩服這群只真嚷嚷,而不真動手的人
們”。小坡之所以提議玩這個游戲,就是要一場動真格的“打倒”,幾個孩子果斷應戰,拳腳糾纏廝打在一起。即令這一場半真半假、亦莊亦諧的“打倒”僅是出于兒童的游戲沖動,但兒童對成人世界空有革命口號而不務實真干這一怪相的指認,以及將“打倒”落實于兒童游戲之中的嬉鬧場面,意欲達成老舍對南洋革命勢態中虛浮做作之風盛行的隱射與諷刺,而這筆暗諷亦是其在《二馬》《趙子曰》中對革命風潮的辯證審視的延續。
小坡對殯葬的印象同樣飽含譏諷——“有旗傘執事在街上慢慢走的呢,人人嬉皮笑臉的,好似天下最可樂的事就是把死人抬著滿街走。那才有意思!”他逃學途中所看到的出殯盛況不僅聲勢浩大、風光熱鬧,儀隊中的老少和尚、印度鼓號隊、披麻戴孝者以及孝子賢孫們,均不過是逢場作戲,甚至渾水摸魚。老舍不惜筆力敘寫小坡所看到的“熱鬧”,在意趣明快的敘述中呈現一幕生者忘卻死者、歡樂淹沒哀傷、熱鬧取代沉悶的頗具戲劇性張力的場景,從中諷刺南洋華人殯葬文化的奢腐講究之風與虛情假意之態。
以上諸例,皆是借兒童之眼、兒童之感、兒童之態,于濃艷的童性色彩背后達成寓諷于喻之效。
二
就老舍本人的看法:“它不完全是童話,因為前半截有好些寫實處”{5},“可是這本書的后半又全是描寫
小孩的夢境,讓貓狗們也會說話,仿佛又是個童話”{6}。誠然,小說前半部是對兒童生活的爛漫書寫,后半部則著力勾畫兒童離奇怪誕的夢境,均是圍繞兒童展開敘事,兒童情趣洋溢在整部小說之中,尤其是夢境中人與動物的任性轉換、時空穿梭于人的一念之間、英雄救美的正義行動等等,都相當契合兒童賦予幻想的心智與情趣,使得小說雖非童話,卻散射出童話般妙趣動人的魅力。有學者曾試圖彌合童話與成人文學之間的裂縫,他以卡爾維諾為例,認為卡爾維諾的小說以童話的模式進行,是“寫給成人看的童話”{7}。“成人童話”顯然有別于兒童文學中的“童話”概念,不僅是閱讀主體的差別,其職能邊界亦大有懸殊——“成人童話”乃是基于成人的智識水平而植入與之相匹配的“童話的寓言性”{8}——借助童話的寓言性表現成人世界的復雜問題,即是“成人童話”所應負載的職能。從“成人童話”這一概念及其職能出發,或許可以解決《坡》似童話而又非童話的游離狀態,即突顯寓言性在小說富于童性色彩的話語形態和敘述格調中的核心地位。
小說的寓言指向,如老舍所說,乃是要宣發“那點不屬于兒童世界的思想”{9},既表現弱小民族聯合奮斗的必要性,也以諷刺的形式對南洋社會現實投諸思考。近年來,不少學者開始關注這些有意植入的“非兒童”思想及其背后所蘊含的主題情旨。新加坡知名學者
王潤華先生對《坡》這部小說頗為重視,也評價甚高。他曾將《坡》與民族主義文化相聯結,認為老舍在小說中先見性地勾畫了新加坡多元種族、多元文化和諧共融的“花園城市”藍圖,也借“聯合世上弱小民族共同奮斗”來表達其反殖民主義主題和寓意。{10}事實上,老舍在創作中確實有意隔絕白人族群,而讓閩、粵、馬來、印度等不同地域、不同種族、不同族群的小孩放置于同一個空間里嬉戲、玩耍甚至一同進入夢境中援善、抗惡,此種人物設置和布局安排不可不說是作家在民族弱勢與民族自信的雙重心理的裹挾中,借由筆端而發起對白人中心體系的肢解和駁難,但這種意圖或心態是否能夠延伸至加以“反殖民主義”等堂皇之名,換言之,是否能夠把作家在創作意圖和創作情緒詮釋得如此意識形態化,是有待思慮的。此外,老舍在新加坡停留時間不長,初到之時目睹南洋開發甚好,本想寫一部以中國人為主角、贊頌華人開發南洋功績的小說,但由于對新加坡政治、經濟、社群及其歷史、語言等信息難以把握,原初的創作構想只好擱淺。南洋政治與經濟形勢在小說中的空白,以及對華人各社群之間的復雜關系的簡單化處理,亦能看出當時老舍對新加坡的了解還遠未達到具有政治前瞻性的程度。王先生將小說中的花園象征不斷朝著花園式城市發展的新加坡,并以此欽佩老舍的前瞻性眼光,顯然也帶有善意之下的過度闡釋的成分。盡管如此,擺脫兒童文學的粗淺定位而重新看待《坡》這部小說,早在上世紀末就獲得了突破。
筆者在此回溯此種種,乃是意在重申“兒童情趣”與“兒童文學”之間似是而非、并不對等的差異關系。“兒童情趣”是我國兒童文學理論中老資格的一個美學命題,向來被視為兒童文學所特有的藝術魅力以及區
別于成人文學的顯著標志,然而,伴隨著對兒童文學這一文學現象和學科領域的不斷開掘,對兒童文學本身所具有的“雙重性格”(童年情趣和成人體悟)的重新確認,“兒童文學”這一本體變得不再那么簡單,“兒童情
趣”亦不再是兒童文學的唯一色彩。有學者為此指出,“‘兒童情趣’固然是兒童文學美學價值構成的一個重
要因素,但還不能就此判定其為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根本區別的標志”{11}。實際上,從成人話題切入小說的論者,并不把小說的童性色彩視為影響小說整體面貌的關鍵因素,從另一方面也默認了兒童情趣與成人文學并不完全絕緣。而《坡》中的兒童情趣和童性色彩并不單純為兒童所繪制,不論是兒童之間的嬉戲打鬧,還是夢境中的斗爭抗惡,都投射著成人世界的復雜問題,其寓言職能與諷刺意味無可遮蔽,這也構成了這部小說饒有趣味之所在——佯裝童趣,實則蘊意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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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將《小坡的生日》定位為童話,當作兒童文學加以看待,在已有研究中不乏其數,這實際上是誤把兒童視作這部小說的接受主體,同時對童話的職能邊界及兒童文學的本質屬性體認不清。詳見舒乙:《老舍和兒童文學——賀〈小坡的生日〉五十大壽》,《我的思念——關于老舍先生》,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9年版,第268—274頁;王惠云、蘇慶昌:《老舍評傳》,花山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64—68頁。
{2}{3} 王夫之:《莊子解》,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246頁,第247頁。
{4}{9} 老舍:《老舍全集·小坡的生日》(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以下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5}{8} 老舍:《老舍全集·還想著它》(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頁。
{6} 老舍:《老舍全集·我怎樣寫〈小坡的生日〉》(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77頁。
{7} 曹文軒:《閱讀是一種宗教》,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181頁。
{10} 詳見王潤華:《老舍小說新論》,學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39 —45頁;《華文后殖民文學:中國、東南亞個案研
究》,學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8—33頁。
{11} 湯銳:《現代兒童文學本體論》,明天出版社2009年版,第7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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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金 曄,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2級在讀碩士
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