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姜貴小說中的民間敘事

摘 要：姜貴是臺灣著名作家。在政治意識形態之外，他堅守民間立場，以底層的生存倫理質疑政治意識形態的合理性；他批判性地承繼了中國古代小說傳統，塑造出了更具現代性的民間人物形象。他的創作為中國古典小說傳統的現代更新提供了一條穩健的道路。

關鍵詞：姜貴 民間 古典小說傳統 現代更新

姜貴是臺灣著名作家，20世紀五六十年代臺灣“戰斗文學”的主將。現存的臺灣文學史中，學者們多從政治意識形態視角出發去衡量其文學創作，一方面遮蔽了其作品中更具生命力的閃光點，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姜貴文學成就被低估的研究現狀。姜貴，本名王林渡，祖籍山東諸城，1949年遷居臺灣。他一生創作了二十種以上的長篇小說，而短篇卻只有十一種。一個作家長篇創作超過短篇創作將近兩倍，大概也算是一個奇特的創作現象。他曾試圖用三部小說把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的劇烈變動原原本本地烘托出來，而這些作品應該“既不八股，也沒有口號，樸實無華，語不驚人”{1}。“不八股”“沒有口號”表明了姜貴文學價值立場的追求——至少是要與政治意識形態（無論代表哪一個黨派）盡量保持距離。盡管出于身世漂泊之感，他的《旋風》《重陽》帶上了濃重的意識形態色彩，很久以來一直被評論者看作反共文學的代表作，但是，從根本上來說，姜貴的小說創作仍是從人性視角出發去塑造人物形象，去自然地呈現中國社會的變遷。由此，在政治意識形態的“眾聲喧嘩”中，姜貴仍然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別具一格的民間世界，這也正是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過后姜貴的文學作品仍具生命力的主要原因。

一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臺灣，國民黨官方仍舊積極推行反共文藝政策，許多作家雖然描寫傳統的中國鄉村生活，卻往往為政治意識形態所左右，用官方的文藝政策來圖解底層的民間生活，民間由此成為立場各異的政治力量的角逐之所。從政治意識形態的角度理解民間，表現出當權者的意識形態對底層民間文化形態的遮蔽。這一類作品與中國內地五六十年代為階級斗爭服務的文藝創作其實是異曲同工。姜貴的作品亦不乏政治意識形態色彩，但姜貴始終不是一個激進的革命者，他從民間價值立場回顧中國社會的變遷，對于社會上激進的文化思潮總是保持一種警醒的姿態。這種審視的態度折射在他的小說創作中，往往會以來自民間底層的聲音來質疑那些新思潮，尤其是共產主義的激進之處，也許其中不乏因政治意識形態帶來的偏見。

姜貴所借鑒的話語資源乃是山東民間文化中的俠義精神。山東民間自古以來尚武之風盛行，從古典小說《水滸傳》演繹精彩的梁山好漢故事即可見一斑。臺灣九歌出版社再版姜貴的長篇小說《旋風》時，因其間綠林好漢縱橫、俠義精神頗盛，稱其為“現代水滸傳”{2}。姜貴在小說中塑造了“方培蘭”這一人物形象。方培蘭是舊小說中“俠盜”之類的人物，他恩怨分明，仗義疏財，頗有江湖豪杰的俠義之風。反袁運動如火如荼時，他糾集眾多的綠林好漢，試圖以民間底層的力量來改革社會現狀。他代表的是中國民間底層自發救國的力量，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受腐蝕較少的一部分。小說中，姜貴正是以方培蘭所代表的民間情義來質疑激進的共產主義思潮。方培蘭很講師徒與兄弟情義。反袁起義失敗后，他不惜散盡家財安排跟隨弟兄的生活。雖然經濟狀況相當窘迫，也沒有趕走徒弟許大海，而是盡量栽培提攜他。但許大海最后卻為了個人利益，將他送上了斷頭臺。受到政治意識形態的影響，姜貴將許大海的行為歸結為共產主義思潮的影響，但姜貴對他的譴責主要卻不是從當時流行的政治意識形態出發，指責他站錯了階級立場，而是從民間師徒道義的倫理層面去質疑他行為的合理性，去反思激進潮流的不合情理之處。

二

姜貴小說的時代背景，絕大部分以其中國內地的生活閱歷為藍本，集中于清末民初直至20世紀40年代。在一篇序言中，他曾說：“我出身于一個小資產的藥商的家庭，我習慣于承認以合理的經營求取合理的利潤，而要求享有不受干擾的個人的以至家庭的私生活”{3}。從中可以看出，姜貴始終是以底層民間樸素的生存倫理作為自己價值觀的出發點。只要付出艱辛的努力，就應該有自由生存的權力，任何政治意識形態都沒有權力干涉這種自由，任何外來的文化思潮都應當建立于這樸素的真理之上。他從民間生存倫理中汲取了一些極富生命力又略帶反抗性的精神因子，將其化入了底層農民形象的塑造中。無論生活的富裕還是貧窮，這些平民百姓都是靠自己的辛勤勞動生存，相比于那些上層的寄生者，更有做人的尊嚴。姜貴的代表作《旋風》用很多筆墨來鋪陳方氏大家族的奢靡腐化，其筆下的民間似乎已完全成為藏污納垢之所，幸虧一家小人物的出場，仿佛一潭死水中偶然長出的綠萍，彰顯出民間的生命力所在。他們就是方冉武的小妾——“小娟”一家人。“小娟”一家本是方家的佃戶，雖是小門小戶，日子卻過得充實。小娟是一個健康好動的農家姑娘，被方冉武騙納為妾后才發現，大家族闊太太的日子好像金絲籠中的小鳥，雖然安逸卻不自由。方家最后一敗涂地，那些平日里養尊處優的少奶奶們沒有一點生存能力，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反不如小娟父母靠自己的勞動吃飯，任它時代變個天翻地覆也能存活下去，由此可見民間生命力的頑強與堅韌。

《旋風》整體上是一出悲劇，其間，姜貴對民間生命力的發掘與表現尚處于從屬地位。《曲巷幽幽》中，這種民間文化的生存倫理及由此而來的生命力則被鋪陳得淋漓盡致。息秀才毓家山的親家就是靠樸素的民間生存倫理生活。他們知道對天心存敬畏，知道寬厚待人，更明白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道理，因此平日辛辛苦苦、經營管理自己的土地，只管安分踏實地要把家業發旺起來。毓大娘年長丈夫二十歲整，為丈夫納了一妾一婢，但是妻妾婢之間并沒有太多陳腐的尊卑觀念。試看姜貴如何描寫這妾婢兩人在家中的地位：

富農之家，沒有閑人，妾是管灶的，每天三幾十個人吃飯是經常的，她必須按時供應，豐儉得宜。婢也管灶，這個灶是煮牲口料的，騾馬牛驢，草要拌料，才使得出力氣來。料是高粱黃豆等雜糧混合煮得半生不熟的東西，看牲口的忙閑，忙的時候料上得多點，閑了就少上或者不上，不上料的時候，干草拌點麩子，讓它可以下咽，不至于餓著就算了。民以食為天。但農家更注重力氣下得多的時候可以吃多，閑著的時候要省吃，無分人畜，一律如此。毓家已富，這個原則不變，可見無分貧富，亦一律如此。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那種境界不是農家所能體會的。所以一到農忙，后勤供應，為下田的人做飯，是一件大事。負責這件大事的人是一個要角。毓家山這一要角落在妾身上，這個妾的地位也就很不低了。牲口是另一個動力，負責維護這一動力的是婢，這婢又兼管豬狗雞鴨的飼料，她也就不算不重要了。{4}

在許多傳統小說中，婢妾往往是依附于男人的玩物，每天勾心斗角、邀寵爭功，這二人的形象卻有所不同。從上面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她們二人雖是妾婢，地位卻并不低下。靠自己的勞動吃飯，在這個家中堂堂正正、富有尊嚴。當息大娘去看望親家時，她們亦收拾得大大方方出來見面，足見毓大娘雖是元配，對之亦沒有絲毫輕視之意。毓家山一家代表了民間底層源于現實生存而形成的積極健康的家庭倫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息秀才一家。時移世往，外面的社會早已變得面目全非，息秀才卻還在家中堅持中國傳統社會腐朽的政治意識形態。宋明以后，在封建統治者的刻意禁錮下，中國古代讀書人大多失去了“士”的優良文化傳統，不論是居于廟堂之高還是散落民間大都只是為功名利祿而活，維護封建統治者的意識形態。息秀才的現實境況與文化身份大相徑庭。家里窮得都要揭不開鍋了，卻還將古時讀書人的架子擺了個十足，不讓老婆做手工補貼家用，看不起靠勞動吃飯的毓家山的親家，禁錮孩子們的自由。姜貴將已然陳腐僵硬、失去權力支撐的中國古代傳統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寄寓在一個斗大字不識一籮筐的息秀才身上，諷刺之意躍然紙上。但是，姜貴并未回避民間底層中殘留的封建統治者的意識形態，毓家山的親家總覺得與息秀才結親是高攀即是源于傳統的封建意識。

另一個充滿生命力的民間人物形象則是“宋賣婆”。這是中國傳統話本小說中常見的一類人物形象，他們似乎專管在婦女閨閣間搬弄是非或是為紅杏出墻牽線搭橋，形象實在是負面成分居多。《曲巷幽幽》中，宋賣婆亦不能完全擺脫其行業祖師的種種劣根性，比如說她私下勾搭息秀才，調教息秀才的女兒八云云雨之事。但是，與息秀才一家相比，她的身上自有一股活潑的民間生命力。她走街串巷，靠自己的辛苦吃飯，活得自由自在；她頭腦靈活，通達人情世故，有著一般閨閣女性所不具備的見識與膽識。正是她的巧妙周旋，才幫息秀才奪回被訛的家產；也是由于她的殷勤鼓勵與周密安排，息秀才的二兒子硯孫才敢走出家門去干一番事業。以往中國的傳統話本小說，注重倫理教化內涵，所以賣婆的形象主要是從負面出發進行描寫，姜貴的小說則賦予了這類傳統人物形象以新的時代內涵與鮮活的生命力。不論是妾婢形象還是賣婆形象的改變，無不體現出姜貴所寄寓的民間生命力之所在，體現出姜貴對中國古代小說傳統的承繼與創新。

姜貴的小說極善反諷，他用略微夸張的筆法描摹那些或陳腐、或激進的文化形態，通過作品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民間樸素的日常生活倫理無疑是其所秉持的思想力量來源之一。他以中國本土的長篇小說傳統來表現新鮮的時代內容，其小說創作的形式探索看似保守，對中國小說傳統的現代更新卻不失為一條穩健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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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姜貴：《自傳》，《無違集》，幼獅文藝社1974年版，第243頁。

{2} 姜貴：《旋風》（封面），九歌出版社1999年版。

{3} 姜貴：《自序》，《重陽》，皇冠出版社1973年版，第28頁。

{4} 姜貴：《曲巷悠悠》，天華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79年版，第1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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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王云芳，文學博士，現為天津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及海

外華文文學研究。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