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民俗情節研究在當下文化語境引領的熱潮之中若有破竹之勢,葬禮情節作為人類文化最具傳承性的表達形式也涵蓋于內。葬禮場景在中外文學作品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文章以敘事的視域展開,“人類靈魂的拷問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部作品為例,試析葬禮情節內部及葬禮情節于文本中建構的敘事特征。
關鍵詞:陀思妥耶夫斯基 葬禮情節 敘事特征 文本建構
一、陀氏葬禮情節建構的內部特征
陀氏小說中的葬禮情節內部在“切入”與“表述”方面展現了陀氏構建葬禮的風格特色。
(一)葬禮情節內部的視角特征
1.敘述者身份與視角的統一
(1)葬禮情節敘述者的兩種類型。每一個文本都需要一個聲音——敘述者。陀氏作品葬禮情節的敘述者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是與逝者密切相關的核心人物,他們大都站在逝者的角度上對逝者表示同情、依戀等積極情感,忘我地擁抱痛苦。《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守護者伊萬的目光只被涅莉花蕊般的臉龐所牽動。《窮人》中瓦爾瓦拉亦如此。與之相反的一類則彰顯出另一種風范,這類敘述者事實上是葬禮事件,甚至小說主干的邊緣參與者、旁觀者,他們以置身度外,冷眼洞察的形象示人。如《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敘述者,小說文本已經明確地體現出來:“我幾乎都討厭再去回想它,而且本來完全可以在我們的故事里忽略過去……”{1}印度作家查特吉名作《奧帕吉的天堂》中構建的穆克吉妻子的葬禮則也是第二種類型例證。
(2)葬禮情節敘述者的兩種視角。陀氏小說中描寫葬禮情節的兩種慣用視角則為全知視角與內視角。采用第二類葬禮敘述者的文本多呈現全知視角,體現了整個文本敘述的全知全能性與客觀性。穆克吉妻子葬禮的敘述者幾乎俯覽葬禮的所有情節,頗有“會當凌絕頂”的灑脫與冷峻,這與《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佐西馬長老葬禮情節的敘述者始終隔絕于故事本身,從而擁有最為開闊的視野極具相似性。在伊留沙的葬禮中,敘述者以客觀的語氣有意地刻畫了阿遼沙的成長歷程。唯有全知全能視角方能展現出這場“洗禮”的嚴酷與莊重。“由于借助故事中人物的眼光來觀察世界,內視角比其他視角類型更容易傳達人物的感受,洞悉人物的心理。”{2}第一類人物如瓦爾瓦拉,則運用內視角緩緩揭開故事的畫卷,凝望消融在雨幕中的靈柩,心緒彌散開來,內視角將各路讀者的哀思俘獲。
(3)敘述者身份與視角結合。陀氏小說葬禮情節并不偏倚某一特定視角,而是根據既定感情靈活的選用。作者將兩種視角的特性與敘述者身份做高度統一與綁定。這樣的“切入”視野,事實上決定了讀者的介入情感,體現了葬禮情節的差異性與多元性,每讀之,讀者都能迅速且全身心地融入到情節描寫之中。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令讀者時時懷有審視的態度。在這種視角下,敘述者或飾以冷漠,站在“評判人性”的制高點上,將出席葬禮儀式的眾人一一解剖。或見證生命與人性的嬗變,用令人敬畏的身姿緘默不語地展現某種歷程變換。內視角的運用使得讀者化身為葬禮情節的親歷者,他們目睹敘述者所描繪的事件,心臟跳動的沉重,雙唇微啟的輕浮,與敘述者共同經歷一段五味雜陳的“塵世過往”。
2、利用視角調節距離感
面對迥乎不同的視角,作者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調節了敘述者與葬禮事件的距離,與葬禮情節中人物的距離,甚至間接影響了讀者接受的距離。
(1)全知視角的“疏遠”。全知視角的選用能夠借敘述者之口傳達更為全面客觀的信息,也意味著對于逝者主觀情感的淡漠。疏離的參與程度與全知全能的視野,使這一類敘述者常以冷靜的眼光窺視葬禮儀式中的眾生相,猶如人物展覽式的深刻地剖析著種種世俗行為與思想,著濃墨于人物百態,淡化自己與逝者與葬禮之間的關系,而對葬禮上的其他參與者則多含諷刺之意。《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在佐西馬長老的葬禮上,敘述者利用自己的全知視角展開了對與葬禮相關人物細致而殘忍的揭露,與此同時客觀地表達出“愚昧與嫉妒”是人性本質的事實。教眾對于曾經幫助過他們的長老的所謂“敬畏”完全源于榨取長老身上最后一點價值的希冀,貪求這位得道高人能夠為他們帶來最后的福音——創造治愈疾病的“奇跡”。而面對長老身體開始腐爛發臭的事實則立即脫下虔誠的圣衣,開始勤于聽信各種詆毀長老的消息,對于長老的缺點夸大渲染,否定佐西馬長老仍令人尊敬,全然忘卻此前所獲得的恩惠。眾教徒對于信仰儀式的“迷信”通過敘述者的戲謔繪制得入木三分。長老的一生在死后卻得到了完全否定的評價,人性“惡”與“俗”的一面被敘述者的“目光”一一捕捉。
縱觀這一情節出現的人物,有的前期已經被賦予了形象,有的則依靠敘述者“全知的神力”躍然紙上。敘述者與葬禮本身,與逝者的關系疏遠了,而與葬禮中其他人物的關系則被巧妙地置于不同的空間,由此而來的“零度觀察”在不知不覺中亦拉開了讀者與葬禮之間的距離,讀者開始以同樣冷漠的眼光對每個人做出評定,模仿著敘述者的樣子,焦點也從逝者轉移到了周圍的角色,距離感呼之欲出。
(2)內視角的“親密”。內視角易于強調共鳴與情感的揮發,敘述者拋卻紛繁的人世悲歡,陷入“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為心愛之人斷魂,為自身命運擔憂的瓦爾瓦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涅莉的伊萬,身為敘述者,他們傳達出感性與真誠。深切的愛與懷念有切膚之感,沉浸于對亡者的主觀追憶當中,讀者力求從中發現敘述者與逝者的感情之源。內視角敘述者在不同程度上模糊了周遭各人物的表現,收入敘述者眼簾的是“生活”在敘述者周邊的豐滿的人物,他與他們之間已經擁有“長期”的磨合。運用內視角使得讀者在閱讀中自覺地站在這位身份獨特、飽含自我感情的敘述者的位置上,緊緊依偎著“自我情感”,無論是敘述者還是讀者都身在“葬禮情節”之內,做著親密而忠實的交互。
(二)葬禮情節內部的陳述特征——大量動態陳述制造壓迫感
對于作品,讀者很容易就可以在一部著作中找到感人至深的愛情場景,卻很難尋到比葬禮更為壓抑與動人心魄的情節設定。這正是葬禮情節獨特的陳述方式產生的有別于其他情節的極具真實感的審美感受。
在陀氏三篇名作的葬禮情節中,動態陳述占有絕對比重。所謂動態陳述是“采用做(DO)或發生(HAPPEN)的模式”{3}。與之相對的是“靜態陳述”概念——“僅僅陳述一系列事物之存在的文本,只能包含一個敘事”{4}。“靜態陳述采用‘是’(IS)的模式。”{5}《窮人》的葬禮情節描寫短短幾百字的篇幅,作者運用大量動態敘述。
老人跟著大車跑起來,大聲哭泣,他由于奔跑而顫抖,斷斷續續。{6}
那些書不斷地從他的衣袋里掉到污泥里去。{7}
有人叫住他,告訴他丟東西了,他就撿起來,又趕快去追靈柩。{8}
逝者波克羅夫斯基的父親在悲戚的風雨中絕望地追逐兒子的靈柩,急促的呼吸,疲乏的腳步,距離的浮動無限放大,最終歸于腳步的停滯;甚至連敘述者本身也不再為“文本之眼”的靜態的局外人,而是充分地參與到葬禮情節敘述中,以豐富的動態陳述去建構文本。伊留沙的葬禮中上尉形象的建構多由動態陳述承擔。而佐西馬葬禮的眾生相摻雜著各人物的竊竊私語,奔走相告,儀式的流程與尖銳的對話,動態陳述充斥著葬禮情節的全部。
動態陳述以動詞或行動狀態為主體,連續的動態描述則能夠為文本制造相對緊張壓迫的氣氛,文本節奏更為緊湊,賦予了文段喘息般的韻律。對于葬禮這一以“死亡”“告別塵世”為主要內容的情節而言,壓抑的氛圍,想要逃離的潛意識,令人窒息的痛苦,人類行為的徒勞,凄苦與絕望的命運形態,甚至陰謀與隱秘都借“動態陳述”之手得以彰顯。在動態陳述占主導地位的葬禮情節描寫中,由“大學生”生命隕逝所內化的諸多人物對于“窮人”命運的思考,壓迫絕望無力雜糅的情緒,都給予人物形象更為鮮活的色彩。《卡拉馬佐夫兄弟》中費拉龐特對于佐西馬的質疑與責難,眾人細碎的動作所造成的“前所未有的恐慌”與丑惡隱秘的人類本性,客觀存在的偏頗在動態陳述的緊張氣氛中令人體會到“突變”的“不知所措”與對“緊鑼密鼓口耳相傳的眾生”的絕望。伊留沙的葬禮借助動態描述產生的緊張感生動地再現了面對痛苦時人類心靈的脆弱及人類的情感屬性。
動態陳述從讀者接受的層面也為閱讀文本創造了更為生動的審美體驗。讀者亦步亦趨地追隨著動態陳述的步伐,在這種充滿“壓抑或極度悲傷”的文本環境中,他們承載著這種壓力,消化著這種壓力,最后在不間斷的動態陳述的輸入下,爆發出“填補空白”的想象力,集中力量以自身的經驗與閱歷“逆取”“作者之志”,作品在作者的敘述與讀者的完善中更加動人豐滿,故使用大量動態陳述的情節往往耐人尋味。
二、陀氏葬禮情節在文本中的建構特征
(一)葬禮情節體現文本中的隱含情感線索 葬禮儀式是生活及生命的回聲,它蘊含巨大的張力。正如此,葬禮情節的建構包含了隱含感情線索,文本中隱藏的情感脈絡很可能通過“葬禮情節”而隱晦地盤錯。
《窮人》文本中,女主角對于大學生的愛戀在葬禮之前的漫長描述之中并未深刻顯露,而“葬禮”的呈現,突出瓦爾瓦拉內心深處對于大學生的仰慕之情早已深入骨髓,并將它與自己的命運編織起來。“葬禮情節”通常將以往的蛛絲馬跡在這一刻明確化并且推向高潮,又在高潮處戛然而止。但此刻的故事已不同于往昔,文本中各層矛盾卻得到全面升級,敘述者對于葬禮儀式上人物形象的嘲諷與同情,賦予了文本多元化的內涵。這種特點在陀氏之外的其他文學作品中也有力證。《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富豪蓋茨比凄寂的葬禮,從更為宏大的視角揭露了一代人的情感價值,女主黛西的閃躲也深掘出她對蓋茨比的感情在重聚之后不過是物質享樂的另一形態,早已難續往日真情。若不是“葬禮”情節的刻畫,這樣的隱含線索不僅難以敘述,更難以制造靈魂的震顫。《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佐西馬長老充滿爭議的葬禮,揭示了阿遼沙與佩西等幾位神父對于這位逝者尊敬、猶疑,甚至責難,種種不同態度與塵世眾生消解崇高的世俗期待。若此時采取宏觀視角,便可發現長老的葬禮分化了眾人對于宗教信念的不同定義,令眾生對于宗教與圣人的“信仰裂縫”與對宗教形式的狂熱追隨被全盤呈現。
追本溯源,葬禮情節能夠蘊含極豐富的隱藏資源來源于“葬禮”的獨特內涵和特殊意義。葬禮意味著逝者在塵世了斷所有人情往來,與他人再無利益糾葛。不可逆轉的特殊背景促使周邊人對逝者的態度最接近真實的心理,潛意識與滿腔積郁都可能在此處得以流露宣泄。在葬禮中的情感表達是沒有“后顧之憂”的“洪水”,正因此,氣勢洶洶更近于“猛獸”,葬禮情節的建構提供給作者揭露隱含感情線索與深化主題的絕妙平臺。
葬禮情節離不開葬禮儀式,從元結構的意義上講,這種儀式本身也是一場集會,是人類最基本的活動形式,其具有集會的鮮明特點。在葬禮儀式上,處于網絡之中的人有了更加直接的交流與接觸,他們相互影響,人物關系與矛盾逐步明朗化。佐西馬長老的葬禮堪稱文本背景中的具有“集會”性質的場景之一,人物網絡錯綜復雜,矛盾尖銳充滿戲劇性。故葬禮是一面無法觸摸的鏡子,如實映射人與人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
(二)葬禮情節“收束”——使“復調”回歸
葬禮情節的核心是人物的消亡,對于文本情節的建構,人物生命的止步可以終結人物線索,也可以將外顯的人物線索轉為隱含線索,主要人物的葬禮情節設置能夠成為作者結束,此線索的手法之一。波克羅夫斯基的葬禮實際上是女主角回憶的結束,也是對過往經歷的收束。伊留沙的葬禮作為整個小說的尾聲,在含蓄的宗教寓意中收束了全文的脈絡,意旨遙深。佐西馬長老的葬禮令天真無邪的阿遼沙告別了過去的自己,愈發成熟,亦通過葬禮情節的時間節點使人物性格轉向,對澄澈如水的年華致謝幕辭,詮釋了“葬禮情節收束人物線索”的特點。
陀氏的創作包含了大量的復調小說。葬禮情節在文本中建構的“收束”特點成為了“復調小說”回歸同一主題的重要手法。人物線索終結反而在兩種“聲音”的“對話”中萃取精髓,融合兩種聲音——作者與另一個自己的潛臺詞,留下精神核心,這也正是葬禮情節的收束性使然。
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文本中“泛愛者”伊萬與疾惡如仇的涅莉是作者自身思想的“雙重人格”。以葬禮為句點的斯密斯家族女孩——涅莉承擔著文本復調的身份在小說的末尾幻化成無形,作者對于葬禮情節的構建在此刻便有了兩個層次的交融——人物線索、人物命運的收束與小說文本復調的回歸。核心人物的故事到此有了完整而清晰的發展脈絡,而小說也以女孩的葬禮作為召喚復調收束復調的途徑,全文歸結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的集體概括形象之中,又從伊萬與涅莉的接觸中體現了“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不同方式反抗的自身矛盾與復雜性。對立的復調視野與統一的價值核心在“收束”之中交匯,復調的“回歸”將文本內涵這片“故土”變得遼遠而深邃。
三、結語
生死交界處,人類所承載的思想與情感,語言往往難以盡述。葬禮情節的敘事特征在文學層面上解讀了小說作者源自靈魂湖畔的呼喚。究極生命至純意義的陀氏在葬禮情節的創作之中展現了多重敘事特征。它們的形成離不開陀氏個人社會生活的復雜經歷與智者孜孜以求真理的決心,而正是這些才使得文學屹立于現實世界而不需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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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耿濟之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493頁。
{2} 董海梅:《小說敘述視角論》,《西北大學》2010年。
{3}{4}{5} [美]西摩·查特曼:《故事與話語——小說和電影的敘事結構》,徐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頁,第17頁,第17頁。
{6}{7}{8}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說選》文穎、曹中德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48頁,第48頁,第49頁。
參考文獻:
[1] [美]西摩·查特曼.故事與話語——小說和電影的敘事結構[M].徐強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2] 高瑾.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敘事模式研究[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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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宋婉■,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