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老生代散文”書寫的“文革”回憶雖然形態各異,形象多樣,但其內在的敘事模式卻有著相通之處。在敘述時間上,一般在敘述的開始,會出現主人公被無辜降罪的情節;當苦難降臨,老作家會一致地通過吶喊,來表示對這種“無辜”的抗議和聲辯;在降罪與反思的過程中,每部“老生代散文”都會出現一定的人物對自己的災難做出一定的拯救;而在書寫“文革”回憶的結尾他們總會留有總結“文革”展望未來的情節。這種典型時代塑造的結構,體現了這批老作者的立場、價值觀和思維方式。
關鍵詞:老生代散文 受難范式
“老生代散文”是一個后起的概念,是指一批出生在20世紀20年代以前的從“五四”中走來的老作家在20世紀80年代前后創作的散文。這批作品多以書寫“文革”回憶為主,它們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新時期初期殘余的“文革”意識形態,為我們真實地回顧了“文革”的歷史片段。普洛普曾在考察了很多民間故事后,發現雖然民間故事中人物數量多得驚人,但人物的功能卻都不盡相似。從中他得出了民間故事的雙重特性,情節復雜的背后,“功能的反復出現是驚人的”,“各種不同的人物重復著一樣的功能……民間故事人物的功能也幾乎按照同樣的方式相互轉換吸收”{1}。以此觀點反觀這批“老生代散文”描述的“文革”回憶,當他們將這段政治歷史作為一個普范的寫作背景,是否也存在一種特定的受難模式,以類似的方式回歸對苦難歷史的回憶,又在苦難結束之后借以獲取相仿的經驗模式,而這是否可以被看作是一種集體意義的表達?
種種“老生代散文”中涉獵的“文革”回憶,雖然故事形態各異,人物形象多樣,但是其內在的敘事模式卻有著相通之處。筆者試圖將這些“老生代散文”中回憶“文革”的情節和人物做出模式化的分類,并在這樣的模式中找到相關的意義歸屬,以此來探尋老年作家在敘寫苦難時共同的心路歷程。這個由集體記憶寫作而成的“文革”苦難敘事模式可以被看作“降罪——聲辯——拯救——反思”的隱喻結構被試以分析。
在敘述時間上,“老生代散文”的“文革”回憶一般在敘述的開始,會出現主人公被無辜降罪的情節。韋君宜講述自己在被批判為“走資派”的前幾天,還在安陽農村里搞“四清”,寫擁護“文革”的挑戰書。但等她一回到北京,“歡迎”她的人就變作了人事科的同事,來接她的車突然由小汽車變成了大卡車,人群中也至少有一兩個人與她招呼點頭,只是這下車的五分鐘,她就“由天上跌倒了地下”。楊絳對“降罪”的過程敘述得極其簡略,1966年8月9日,她下班回家和錢鍾書說自己被“揪”出來了,錢鍾書說自己應該也快了吧。幾天后,他也便莫名其妙地被貼了幾張大字報打成了“牛鬼蛇神”。丁玲在《魍魎世界·風雪人間》中說,那是春節剛過的幾天,文化部電影局北京電影制片廠就“突然”通知對陳明的判決。黃秋耘寫到的人物江韻、阿雪,也都是在突然之間被紅衛兵這股“革命洪流”抄家毀書。雖然老作家筆下記敘的這些落難方式存在著情節上的區別,但是大致模式卻是不盡相同的。首先,老革命家的“降罪”過程,往往帶有突然性和不可預知性,這種瞬間被孤立的感受,常常會在他們的記憶中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其次,他們在被卷入政治風暴時,通常內心還對“文革”的概念模棱兩可,或者認為自己與此運動毫無瓜葛,直到突然被定性為“反革命”分子,內心的恐怖感才陡然上升。老作家正是用這種環境和情緒的描寫,來顯示“文革”出現的不可信和荒誕性,用“罪”的不成立來推翻苦難存在的合理性。
當然,當苦難降臨,老作家還是會一致地通過吶喊來表示對這種“無辜”的抗議和聲辯,雖然這種反抗常常是無效的,但就是在這種對峙和受持的過程中,苦難的深度才得以升華。韋君宜被家里的嬸娘楊奉筠揭發藏有蔣宋二人的畫像,她也因此被判為“特務”。韋君宜受不了現實的荒唐性,不愿在糊涂間承認自己的罪行,于是她費盡功夫寫了近萬字的說明,請那些“革命分子”考慮一下她的問題。她一邊寫解釋的理由一邊嘲笑自己的可悲,直到1976年,這個案子才結了案。周一良在大會小會上被輪番抓著批斗,大會一般是迅雷烈風的狂轟濫炸,小會集中在他的寄內詩和《乞活考》的論文上。歷次批斗,他都坦白“承認”自己在文中寫下了“扒路斷橋未肯修”“十年禍亂”等等字眼,他始終聲明自己是以中間路線各打五十板思想為主導,仍屬于人民內部問題。可是他的聲辯毫無作用,照舊進行勞改和批斗。陳學昭在運動中也有著一系列的抗辯行為,在特務罵她“國民黨、漢奸、特務”的時候,她深信自己“一樣也沒有做過”。當“造反派”來搜尋她的抽屜,看到一張她和鄧穎超的照片,并將其作為反動行徑的真正證據時,她對此做法大聲疾呼。作為一個年邁的老人,她的抗辯直到1967年才起了作用,當朱德不幸去世,她對一個黨員不讓她戴黑紗的意見提出的抗議才被肯定。這種窘境之中對于強加之罪的抗辯,盡管沒有改變大部分人的命運,但是它作為一種敘事的隱喻,反抗的是歷史場景背后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才是他們真正的敵人。老作家在對苦難的長期抗辯中獲得了生命意志和生存本能的張揚,現在我們反觀這種無效抗辯,更像是抵近光明途中的一種必要歷練。
在降罪與反思的過程中,每部“老生代散文”在書寫“文革”經歷時都會出現一定的人物對自己的災難做出一定的拯救。這種拯救有時使作者的精神獲得支撐,從而使他們渡過黑暗,獲得新生;有時是現實的物質救濟,以緩解受難者現實的拮據。季羨林在干校睪丸發炎要去檢查的時候,難友馬士沂不顧被拖累的危險誠懇地要他上車,推他去就診。他的嬸母作為黑幫的家屬,也沒少在運動的過程中聽到閑話。但她怕季羨林丟掉黨票,仍然按月交納黨費,一位姓袁的老同志,不但沒有奚落她,還偷偷地提醒她把錢收好,只言片語是老人在冰天雪地里的一星溫暖。錢鍾書先于楊絳下了干校,不小心在那里砸了熱水瓶,不敢去借用他人的。楊絳正著急之時,一位素不相識的年輕人說他就要下干校,愿意為“錢先生”代勞。后來這個年輕人不僅為他帶去了生活必需品,還為他做了難得的美食。等干校搬去明港,錢鍾書的床位風力強勁,可總是有那么些人幫他把窗戶縫得絲風不透,玻璃也擦得雪亮。這種生活上的排憂解難,給了他們生存的勇氣。這種出現在苦難困境中的拯救者,通常有這樣的一些共同點:第一,拯救者的身份也同是受難者,即便沒有被“靠邊站”,也沒有參加到“革命派”中去;第二,拯救者通常與受難者素不相識,即便相識交往也不深。書寫這樣的一批拯救者形象,證明了作者與普通人民群眾精神層面存在的一致性,運用這種“無罪者”的“拯救”模式,在贊揚了“文革”年代碩果僅存的道德品質的同時,也照亮了自己完全無罪的靈魂。
最后,“老生代散文”書寫“文革”回憶的結尾總會留有總結“文革”展望未來的情節。在回顧“文革”苦難時,這批“無辜”的受難者在散文中書寫的話語與現行的國家話語構成了高度的一致性,這種主流話語的回歸說明的是新時期以來知識分子與國家權力意識之間達成的新的話語同謀。當時間推移到20世紀80年代直至現在,這段“文革”歷史成了幸存者回憶的獨有資本,而這種資本也更好地證明了他們是與苦難對弈后的最終勝利者。周一良在《畢竟是書生》的篇目后緊跟著的篇目是《劫后余生向前看》,慨嘆“文革”的終于了結,讓他迎來了“科學上的春天”,政治的新環境也激勵著他“益加奮發”,80年代,他的業務方面獲得了大豐收。蕭乾在《一個樂觀主義者的獨白》中總結一個平凡人劫后的心情時,說相信此刻“沒有悲觀,也未搖擺”,因為他相信歷史的車輪不會倒退,只會滾滾向前,但這車輪的運轉,是要靠著一切有志氣的中國人來推動的。“他希望為此竭盡綿力。這是一個平凡人的平凡志向。他是微笑著離去的,因為他有幸看到了惡霸們的末日。”{2}在劫難之后,盡管是遍體鱗傷,他卻更愛這個祖國了。他發現祖國在風霜血雨之后,越發有了剛毅挺拔的身軀。韋君宜尾隨“文革”苦難的描述敘述了一節《十年之后》。這篇文章開頭就是一段歌頌性的政治性話語:“‘四人幫’垮臺了,十年的黑暗結束了。嚴冬過去,寒風不再吹了,最后終于吹來了溫暖的風,吹開了夭桃■李。群眾為了遲到的春天,在天安門前拍手歡歌,中國有救了。”{3}作者的敘述過程中,充溢著與祖國新生同在的話語指向,在她全新的政治環境中尋找一種與她身份同在的合法性論據。閱讀這批“老生代散文”的結尾,在眾多作者的筆下,無不聳立著祖國、民族、人民、戰斗、光明的字眼,這象征著他們在苦難過后沒有被消解的信念之光,更在此時表達了自己崇高無悔的革命情節。
馬克思在《致明娜·考茨基》中在評價《斯蒂凡》的時候提出:“我認為您都用您平素鮮明的個性描寫手法給刻畫出來了:每個人都是典型,但同時又是一定的單個人,正如老黑格爾所說的,是一個‘這個’。”{4}即“典型環境下的典型人物”這一著名理論。作為“老生代散文”回憶中的主人公,這些映照著作家思想情感的知識分子身份各異,卻有著相類似的英雄主義氣質,這是那個典型時代塑造的結構,他們的立場、價值觀、思維方式,控制著他們的言行,使得他們的悲劇不再成為性格悲劇而升格為時代悲劇。當他們久經考驗的理想信仰在新時期重新得到體認,苦難帶給他們最初的沉痛感就會逐漸消退,而一種無悔和光榮的心態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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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蘇聯]V·普洛普:《〈民間故事形態〉學的定義與方法》,《結構主義神話學》,葉舒憲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6頁。
{2} 蕭乾:《這十年》,重慶出版社,1990年版,第455頁。
{3} 韋君宜:《思痛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頁。
{4} 中國作家協會中央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論文藝》,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1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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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金 銘,文學碩士,溫州市第二外國語學校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