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勇波把中國佛像雕望史濃縮為兩百來字,鐫刻在十幾塊兩米高、二十多厘米寬的木板上,掛在他工作室的正廳里,幾乎遮擋了一面墻。他說沒別的意思,就為了自己能時常看看,這讓我很吃驚,也對他生出一份由衷的敬重。一位雕塑家要把佛雕史裝在心里,這對當代佛雕藝術的發展當是一件幸事。
人們突然就對佛事熱乎起來了,不必追問是源于所謂的“盛世興佛”還是所謂的“信仰缺失”,且來看看那大大小小、層層疊疊的新建寺院里那些形形色色、光怪陸離的佛塑,總叫人感嘆,如今的善男信女,多少有些饑不擇食。那些被香煙縈繞的佛爺,仔細看去,你大多找不到他們從歷史深處走來的印記,看不到他們作為神靈化身的神圣,品不出藝術家注入的虔誠。當你凈心瞑目,雙手合十或者五體投地之時,總有一種匠氣圍在你的周身,試圖將你從與佛的內心對話中拉將出來。不消多說,是我們把現世的浮躁弄進佛像了,好在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任它何等塵埃,終無礙于佛在心中。
王勇波也是塑佛者,但王勇波不是隨波逐流的塑佛者。在那十幾塊刻著中國佛像雕塑史的木條前,就擺放著他近些年的作品。不管你是僧是俗,是藝術鑒賞家還是普通欣賞者,面對這些佛雕作品,你都會在瞬間生出一種景仰之情。在觀音大土的端莊里你能看到慈悲,從地藏菩薩的凝重里看到隱忍,從菩提達摩的平靜里你能看到堅韌,從玄奘的沉靜里你能看到善良,從鐘馗飛揚的虬髯間你能看見那顆疾惡如仇的心。可以想見,王勇波在每一尊佛像里,都傾注了自己的向佛之情,尊佛之心。
說實在的,說到王勇波的佛雕,我總是不愿談及技術方面的問題。作為一個雕塑家,技藝精湛是創作的前提條件,否則你就無法在創作中展開與被雕塑對象的對話。羅丹說,雕塑就是把石頭上沒有用處的地方去掉。這聽起來很簡單,但是去掉沒有用處的部分之后的石頭,要從衣褶和皮膚中看得見肌肉,看得見骨骼,看得見思想、精神,這就要求藝術家在掌握嫻熟技藝的同時,必須對于客體有深刻的理解甚至深入的把握,而這對佛雕者來說談何容易。且不論佛禪是一種玄秘性極強的哲學,只說萬千善男信女的那份虔誠和那在虔誠中蘊含的想象,你何以應對?
王勇波說:吾本無心,佛心即吾心。
任何藝術創作都是藝水家內心的呈現,那么佛雕藝術自然不能例外,然而這樣我們是否陷入了一種悖論呢?我們這狹隘的內心世界,難道可以與佛之廣大心懷相比擬么?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佛的神圣、佛的精神,如何在藝術創作中體現出來呢?王勇波用他的創作實踐給了最好的回答。用他的話說就是,望佛的創作過程其實是一個禪悟的過程,要從自身最真實的本善出發,來一番與天地自然的對話。有時也許只是瞬間的頓悟,有時也許是數月數年的冥思,所以他的創作才有時一揮而就,有時歷經數年才能完成。他說自己所追求的是不僅是創作者與作品的對話,而且要使每一位面對佛像的人,都能產生與佛的共鳴,是蕓蕓眾生與佛的對話,而產生這種觀賞效應唯一的途徑就是把自己的心被寬廣博大的佛心融化掉。在他看來,不能引起朝拜者虔誠的佛雕,不僅不能叫做佛像,甚至是對佛的褻瀆。
在一件作品草稿初成而不能讓自己滿意時,王勇波常常會停下來,走進那些藏著千年佛雕經典的石窟之中,面對著那些佛龕,一坐就是一天。龍門奉先寺、賓陽洞、鞏義石窟寺、麥積山石窟、云岡石窟等等,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就是這種習慣,使他漸漸感受到了今人與古人在佛塑藝術上的差距。他說想把東漢的古樸生動、魏晉的飄逸灑脫、隋唐的莊嚴典雅、宋元的清秀俊朗、明清的華美靈秀,融化為一種現代語匯并呈現出來,他說這就是他理解的現代佛望藝水。他想拒絕浮躁帶來的粗俗,同時也絕不另起爐灶,他堅信在繼承基礎上的創新是現代佛望的唯一出路。
這顯然是一條最為艱難的路,而眼前這些塑像和濃縮的佛像雕塑史告訴我們,王勇波正走在這條路上。他讓觀世音菩薩和藹的面孔上強化了肌肉的彈性感,并用流暢的線條淺鏤出衣襟的皺褶,使之具有真實的質感,讓我們覺得菩薩會在即刻播灑甘露于人間;他讓阿難陀的雙手疊放在腹前,眼瞼微微向下,讓我們覺得仿佛正在傾聽朝拜者的訴說;他讓玄奘的面孔更加典雅端莊,讓我們覺得是取經歸來正在娓娓講述;他讓達摩就那么穩穩地坐著,面孔更為滄桑,讓我們覺得時光從他的身后悄悄流逝……
一壺茶,一炷香,我和王勇波就在他鄭州西郊的工作室里,在這些濃縮著中國佛雕史的木板和一尊尊佛像前,一直坐到深夜。我說:你的這些作品真不敢看得太久了,否則說不準哪天就會生出皈依之心來。由此,我也突然想到:王勇波必將大大地火起來,我斷定很快就會有許許多多的有緣人會找上門來請佛。如今的寺院及佛堂太多了,在今后的某一時期,大量的佛雕會讓我們突然感覺到不能適應審美需求和審美趣味,就像我們現在拆建城中村,那也不過都是十幾年前才蓋成的新房。我說:等你火起來可要記得這條路還得走下去。王勇波說:望佛者,佛心即吾心。火與不火,與創作干系不大,愈是火起來,創作自然更為艱難。我自塑心中之佛,別人怎么看,那是他們自己的事兒。
我暗自思忖:到底是結下佛緣的人,禪思自在心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