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三聯書店最近推出了郭世佑先生史學論文集《歷史的誤讀》。所選文章時間跨度大,發表時間上限在上世紀80年代,歷經30余年。一卷在手,不僅可以呈現郭先生個人的近代史研究歷程,還能展現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基本線索。因為,自80年代以來近代史研究中的關鍵性理論突破,郭先生幾乎是每役都有參與。如太平天國的階級屬性,曾國藩的歷史功罪,李鴻章是愛國還是賣國,洋務運動是進步的還是反動的爭論,辛亥革命的資產階級性質爭論,甲午戰敗的原因分析,半封建半殖民地提法的起源,歷史教科書的評價等等問題。他與他的前行者提出的觀點,一些在當時曾被當作“異端”,現今已被史學界接受,成為我們時代所共享的“常識”,一些觀點在當時是驚世駭俗,此后史學界仍在討論,而今天讀來,卻還能感覺它那振聾發聵的力量。
正是因為這一特征,郭先生這本史學論文集不僅是“歷史”的,而且是“現實”的。
三聯版的《歷史的誤讀》,盡量恢復了文章在正式刊發時刪節了的段落、章節與文字。正如作者所說,盡管我們一再宣稱思想無禁區,但出版有紀律。這種“內部紀律”對于學術研究的干擾之大,直接導致許多學者的自我審查。而對于郭先生這樣的“觀念上的突破者”,則意味著,必須花費大量的精力去運思如何才能把一件新的史料、一個新的觀點,一個“犯忌”的概念表達出來,而不是一開始就被扼殺在編輯們的裁剪刀下。本應“我手寫我心”的思想表達卻不得不淪為一種走鋼絲般的特技。其中一些文章的發表,如《如何看待毛澤東筆下的近代史》《毛澤東是不是歷史學家》兩篇文章,本來是一氣呵成的一篇長文,卻被編輯們強行拆散。現在想“破鏡重圓”也無能無力了,作者只好附加腳注略為提示。
一般史家論學,總要表白自己“價值無涉”,以“學術中立”的時髦遮蓋自己的價值空洞與行事犬儒,似乎歷史學也能像物理化學、橋梁工程一樣“客觀”,可以排除研究過程中史家的價值判斷與人文關懷,可以與自己的史觀、史識、史德“無涉”。但郭先生此著卻公開自己的價值訴求,清晰表達出一個史家應有的歷史觀念,提出“四項原則”:一是從事實出發,任何先入為主的是非、好惡、優劣、主次觀念都無條件地讓位于事實;二是從歷史條件出發,既不作超時空的道德苛求、能力苛求或漫天飛舞的無類比附,又不以簡單的歷史結局去推導復雜的歷史過程,充當“勝利者的宣傳”;三是從國家與民族的根本利益出發,既擯棄民族虛無主義,又不以任何個人與團體的好惡和利益為依歸;四是從歷史發展潮流出發,不為狹隘的民族主義意念所左右。通讀全書,可以感覺到郭先生史論中對此價值評判的堅守,雖然,在中國語境中,這樣做頗為艱難,有時還很不討好。
作者的近代史研究歷程曾經歷人物、事件、史論這樣的順序,而今研究領域向歷史哲學、史學教育方向拓展,《歷史的誤讀》即按這種理路編排,以“史事歸真”、“人物顯真”、“史評道真”、“史論求真”四個欄目輯錄文章。這樣的編排,正如作者自序所說,無論是“顯真”、“歸真”,還是“道真”、“求真”,均含一個“真”字,“這并非作者的個人偏好或刻意標榜,而是歷史學的精義與歷史專業的基本規訓之所在,也是作者忝列教師職業的行規所在,歷史專業與教師職業的雙重規范,決定了吾輩除了求真道真,就別無選擇了”。
歷史學家的天職在求真,與郭先生先前幾本著作一樣,《歷史的誤讀》一仍“真”之主題。在史學之求真方面,郭先生似有系統的思考與開拓創新處,本文也擬以此為題,對郭先生史學求真的運思,略作梳理,以就教于方家。
固然,史學之求真,最基礎的是史實的真偽,證據的虛實。這一層面的史學之真,不需太多的解說,讓證據說話便罷。但歷史的真偽并非只在這一技術層面,而有著遠為復雜的情狀與遠為豐富的層次。
首先,在中國語境中談歷史之真,必然面對意識形態的制約。
中國近代史研究面對的最大障礙,不是史實真偽混淆,而是正統史觀對求真的制約。歷史教科書,從小學到大學,千篇一律,都是革命史觀建構的“兩個過程”、“三次革命高潮”、“八大事件”。但郭世佑先生通過嚴謹而嫻熟的文本分析指出:毛澤東論史,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說法,前后矛盾之處頗多,他是“按照現實革命斗爭的需要來闡述中國近代史”,“從革命者的立場與視野來研究和品評以往革命斗爭史中的事件與人物”,因此,其史觀,就具有“主觀性”、“時效性”、“政治性”、“多變性”,“不僅論點不一致,變動不居,而且還不全符合歷史實際”。更進一步,他以充分的同情,揭示出這種特征的產生與作為職業革命者、而非歷史學家的毛澤東個人身份之關系:“他對近代歷史資料的掌握相對有限,并不十分豐富;他的敘史、評史之目的與其說是求真,還不如說是求用,政論多于史論,時評多于史評;他的近代史論述只散見于某些講話與文稿,有的論點經常多變,還缺乏獨立完成的歷史論文,遑論歷史著作,代表作闕如。平心而論,現代革命領袖毛澤東是職業革命家,并不兼具歷史學家的身份。”
郭先生認為,毛澤東的革命史觀與有關近代史論述自成體系,可以成“一家之言”。文章還特別點出一些被忽略的“至今還閃爍著智慧的光芒”的“真知灼見”,如中國社會極端不平衡的狀態,中國社會中間大兩頭小的結構性特征等。
將毛澤東的革命史還原為“一家之言”,本身就是史學求真的第一步。這個層面之真偽自然并非史實考辨之真偽,而是史論層面的去偽崇真。如果將史實真偽之考辨當做史學求真第一義,此即史學求真的第二義。
“一家之言”一旦成為“史學正統”,且以此為標準衡量史學,則學術之災也就不遠了。標準一旦失去比較,標準也就失去效力。
正統史學乃是建立在真理的獨占上,需要打壓一切異見,排除所有質疑,需要對“真”進行單方向的解釋與規定,建立一元論的絕對歷史觀,這種“單一”歷史不僅排除了歷史領域所有的偶然性因素,而且窒息了所有的可能性與多樣性。它是對歷史解釋權的壟斷與獨占,也就是對歷史之真的壟斷與獨占。“學術公器”被權力工具化,歷史敘述成為權力注腳,歷史成為一黨一派一家一人的說明書與宣傳品。一家之言一旦成為史學正統,它就變質為意識形態,而非純正學術。因為它被意識形態化,故其解釋要求絕對化;因為它淪為宣傳品,所以歷史被簡化為抽象概念。
哈耶克說,一種文明停滯不前,并不是因為進一步發展的可能性已被試盡,而是因為人們根據其現有的知識,成功地扼殺了促使新知識出現的機會。正統史學的危害正在“扼殺新知識”,中國文明長期停滯,乃至近半個世紀的大步倒退,也得歸功于這一扼殺機制。
但郭先生堅持,歷史不是勝利者的獵物,也不是他的宣傳品,而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公共記憶、集體財富。“學術乃天下公器”,而非權者的神器,正因為是“公器”,所以史學之真有著復雜多面的存在。郭先生說,“歷史是豐富多彩的,也是錯綜復雜的”,“治史如看山,看山的角度多一點,認識全貌的片面性就會少一點。充滿血淚與悲歡的中國近代史尤其駁雜斑斕,任何一種歷史觀點或研究體系,任何一部近代史論著都不可能把它包羅萬象地概述無遺。”
中國社會的多樣性、復雜性、不平衡性,歷史進程的不同步性、反復性,歷史動力的分散性、對抗性、向心力與離心力;社會遠景設想的個體性、多變性;歷史理解的歧義性、模糊性等等,構成近代中國眾聲喧嘩的歷史場景,這種混亂紛擾的局面、復雜歧義的情狀,乃是史學之“真”的第二義。
郭先生在《歷史的誤讀》自序中說:“就整體情狀而論,觀念的重鑄并不比觀念的混亂來的容易”,其“情狀”所指即是這種整體的歷史。歷史研究的還原、求真,只有達到這個層次才算是確立了歷史的“本真”,也只有達到這個層次才能稱之為真正的史家。歷史學家是那些發現了人類活動新領域,并開拓其廣度和深度的思想者,是那些找到并重建人類心靈家園的人。歷史的多樣性如同人類文化與自然生物的多樣性,在他的筆下生長、繁榮。史學的求真,最核心的是求這個本真,它是一般歷史學研究的背景與前提,是歷史學的工作框架。
《歷史的誤讀》自序中說,受意識形態的灌輸熏染,形成一種思維定勢:“只要談歷史,國人喜歡重定性、輕事實,重評價、輕分析,重論點、輕論據,重結果、輕過程,至于歷史評價,更是重暴力、輕知識,重破壞、輕建設,重貧窮、輕財富,重下層民眾、輕中層上層,還守住一分為二的戰爭思維,非此即彼,厚此薄彼”,“復雜的歷史就是這樣走向簡單與公式化的,對近代中國歷史的解釋與評論尤其如此”。
郭先生認為,一家之言自有其存在的理由,但一旦官化為史學正統,則這樣的“史學”必然讓我們喪失最基本的邏輯推斷能力,喪失復雜性思維的訓練,喪失對可能性的想象空間,更讓我們民族在面對復雜多變的現實世界時迷失方向。
史學真偽之爭表面看是學界內部的杯底煙云、筆端波瀾,是象牙塔內的電光石火,但究其根本,卻事關民族文化與歷史的認知,事關國家命運與未來。史學求真之路,一方面是學術自身的要求,但更是學人的使命。
求真不僅涉及史實真偽的考辨、歷史本真的追尋,更與史家的求真沖動、意識與求真能力有著直接的關系。正如郭先生所說:
正是歷史本身的復雜性與不可復制的特殊性,才使歷史的本質與歷史學的科學屬性等問題在中外學界仍屬見仁見智,爭辯如初。倘若歷史就是“一場永無休止的辯論”,倘若“歷史是歷史學家跟他的事實之間相互作用的連續不斷的過程,是現在跟過去之間的永無止境的問答交談”,那么,求真云云,談何容易。
郭先生此論,其實提出了史學求真的第三層意義,史學之真,是歷史學家與他的史實之間的“相互作用”、是現在與過去之間的“問答交談”。借用哲學術語,即史學之真乃是“主體之間”的事,具“主體間性”。這個層面史學之“真”,就不僅是一種“物”的存在,也不僅是某種純主觀的表達,而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即“真”不僅是結果(我們一般只能在這個意義上理解史學之真),更是過程,是一個并未完結的探索。史學界常說“盡量還原真相”,其實也是從這種無限接近真相過程來說的。沒有一個史家敢斷言自己的結論絕對真實,只能說在努力接近真實,這才是史學對真的科學態度。
史學之真的第三義,它是事實之真與歷史本真的前提與保證。
郭先生正是認識到歷史研究的“主體間”性質,才對史家自身的狀態予以高度重視。在中國大陸,史家被貶為“歷史工作者”,仿佛歷史研究是工廠生產、流水作業。這種認知嚴重忽略了歷史學的主體存在。歷史學是心智的探索與創造工作,歷史學者的心智水平決定了歷史學的水平。然而,歷史學者畢竟是時代的產物,在中國語境中,歷史學者們還是扭曲的教育批量制造出來的,是歷史教科書灌輸出來的意識形態產品。久處這種環境中,很少人能有反思能力,批判精神,難以反省自身的知識局限與工作背景,以其人之昏昏欲使人之昭昭,這樣的史學豈非笑話?中國學術不能成就,與這種無明狀態有直接關系。
所以,郭先生提出:歷史研究者不僅需要對自己的局限有著清醒的認知,還必須對歷史保持必要的敬畏,尤其是,中國近代史時段雖短,“然而,它的復雜性不僅堪稱中國歷史之最,而且遠出近代史研究者自身的預計之上”,再加上,“近代歷史與當代現實之間還存在‘剪不斷,理還亂’的時空關聯,當代國人的某些主觀情感與利益考量,也制約著不同類型的人群對近代歷史的認知與詮釋,求真云云,良非易事。”
因此,史學之求真,對于史學研究者自身的素質、能力構成巨大的挑戰,需要研究者“對這種局限保持高度的自覺,盡可能不為情感與利益所左右,并在‘還本來面目’之類的豪言壯語面前多留一點余地”。史家一方面需要培養一種“隔離的智慧”,另一方面又需要保持對現實的關注、對社會的關懷,隔離而非隱遁,靜觀而非冷漠,這樣的心智對于常人來說確乎難事。郭先生充分揭示了其中的困境:“研究者與歷史之間的時空距離越近,‘還原’與感受歷史場景的能力就越大,但同時拋棄主觀情感解釋歷史的可能性與可供選擇的參照系數也就越少,這就可能產生對歷史的誤讀”。
為避免“歷史的誤讀”,從史學研究者自身層面,需要培養復雜性的認知體系與審思標準,這是郭先生多年來在歷史教育中一再強調的需突破方法論上“四個定勢”,即革命史觀決定論、西方中心論、一分為二的思維定勢、片面的階級分析方法。重新審視歷史研究中的“四個關系”:一是定論與邏輯,二是事實與價值,三是結果與過程,四是論點與論據。
在此方面,要充分認識到:邏輯比定論更重要;事實評判比價值評判更重要,歷史過程比歷史結果更重要,論據比論點更重要。既不要混淆事實評判與價值評判,也不要用價值評判取代事實評判;既不要只注重歷史的結果,更不要用結果去推導過程,苛求過程,虛構歷史規律;不要只看重論點,演繹論點,卻不在論據上下功夫,避重就輕。
史學求真之旅,說到底是史家的求真之路,如果史家不能“求其放心”,無法保持一顆赤子之心,飽受污染的心智,何能產生精純的思想?所以郭先生曾多次引述印度智者克里希那穆提的名言:“只有一顆年輕、清新而又純真的心才能發現真理。”這顆純真之心,可以算作是史學求真之第四義吧。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責任編輯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