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者按:先君握之公(1914—1976),字祥瑜,雖一生未上過正式學堂,然憑書香世宦家學淵源和天賦勤奮,于1939年二月廿五歲時考入國民政府中央造幣廠任會計師;并諳熟岐黃、韻律、金石篆刻、書法繪畫、古籍版本等。《自傳》正文系藍色字體寫在長36cm、寬27cm的棉紙朱絲欄20格通行稿箋上,應是原件復寫存底;計8頁,頁首訂有長28.5cm、寬18.5cm的棉紙豎行朱絲欄10格稿箋,豎寫從右至左《自傳要點》五項;每項后列小項若干,計14項;小項后又列若干小項,累計38項,幾同審問人犯。顯然是抄錄“自傳”要求。所寫皆為繁體字,此改為簡體,并規范了標點符號;書寫格式為打印方便,亦改為從左至右橫寫;需要注釋處用括號內仿宋體。——孫恪庶】
自傳要點
(僅供參考)
一、家庭情況:
1.你家有些什么人?他(她)都是做什么的?
2.你家有多少動產與不動產?目前靠何種收入生活?
二、個人歷史:
1.你生于什么時候?
2.你何年何月考入什么學校?是否畢業?應按自己年齡詳細述明。
3.你解放前做過什么事?當時是如何進去工作的?何人可以證明?
4.你解放后如何參加工作的?現任何職?
5.你參加過些什么黨派、團體等組織?在何處參加?怎樣參加的?當時動機為何?有何活動?現在關系如何?曾否向組織上交待?有何證件?何時交出?
三、社會關系:
1.你有些什么親近的朋友、同學、親戚?他(她)們現在何處?做什么?現在往來如何?你們是如何認識的?他(她)對你思想上影響如何?
2.你認識的人中,他(她)他們的政治面目如何?有無證據?
四、解放前后的思想轉變:
1.過去你對共產黨、國民黨認識如何?你在何時何地發表過些什么文章?
2.通過哪些具體工作、生活、學習,使你思想上認識上有了轉變?
3.你讀過些什么書?最喜歡哪些著作?對你有何影響?
4.你個人有些什么要求?對目前工作你有無意見?今后你打算如何?
五、結論:
1.個人的結論。
2.組織意見和結論。
自傳
我叫孫握之,現在家庭組織,連我共五口:有六十二歲的母親,在家幫助帶領兩個小孩,一個四歲,一個兩歲;愛人在一區六小教書。我家現有住房大小共三間,1951年買的;有水田十五畝。現在家庭生活來源,依靠我和愛人的全部工資維持生活。
我生于1914年農歷三月廿九日,現年三十八歲,四川成都人,祖籍浙江紹興。我的父親,系滿清時代舉人,業教讀,1942年逝世,年七十四歲;我的母親洪氏,系續弦,生我及妹二人。所以我的父親,大我四十余歲,不免溺愛。我八九歲時身體即多病,所以我的父親,就憐惜我,不要我去進學校,自己教讀《弟子規》、“四書”等書。到了十三歲的時候,患吐血癥,因誤服熱藥,成了大吐血癥,盜汗譫語,瀕于危殆;后服涼藥,漸有轉機。在此求學的最可珍貴的時候,而因病廢學。固不僅父母的愛惜,面色蒼白,每年都要發,并且劇烈,輟學實出于不得已。疾病相磨,十年有余。所以我在1936年二十三歲的時候,為了家庭的情況和自己的前途計,選擇練習中醫,以為我的職業。這就是我八歲到二十三歲的歷史經過。
1936年我到張先識老醫生處學醫,只是聽講醫書;后來改為汲古醫學書塾,招考學生十余人,我亦投考被錄取。所講的《內經》、《難經》、《傷寒》、《金匱》等書,類皆古代醫籍,所以命名為汲古。到了1938年,學生只剩數人,我感到學醫三年,偏重學識而不重經驗;另一方面,家庭經濟困難,無法維持下去,所以才有了且顧目前,另謀生計的念頭。張先識住支礬石街,現在大約八十多歲了,他就可以證明。
1939年二月,經毛光裕介紹,到偽(按:斯時凡國民政府所有機關、部門、單位、學校、職銜稱謂之前,皆冠以“偽”字,如“偽川大”、“偽軍人”等,不一而論。下同)中央造幣廠成都分廠當工人,派在會計室做繕寫工作;同年九月,由工人改為臨時雇員;1940年三月,改為雇員,做了五年,于1945年三月,升為課員;同年六月,因病離職。做課員僅三月之久。現在饒副廠長克諧,當時系機修股技左,他就知道。
1945年八月,經孫祖武介紹,進西原公司,做記賬員;同年十一月,因抗戰勝利,公司關門,得了一個月的遣散費,離開公司了。1946年四月,經曾禾生介紹,到四川大學工學院附設水工試驗室做雇員,系頂補缺額,用別人的圖章領薪。嗣以辦理會計,兼管事務,僅我一人,疲勞已極,擔任不下;再以未裝機件等,亂堆地下,夜竊甚多,責任不小;并且主管人張有齡性情乖張,屢遭詈罵。于1946年七月,經楊端甫的介紹,到偽四川省公路局做雇員而離開了水工試驗室。在公路局也是頂他人的遺缺,用他人的圖章領薪,因為適逢裁員,不能報請正式遞補;同年十一月實行裁員,終被資遣,得了三個月的遣散費。至1947年二月,經西原公司同事劉仙源的介紹,第二次進了公司,仍做記賬工作。至1947年十月,因鄒秉魯的介紹,進入偽中央造幣廠四川廠會計科做辦事員,而離開了西原公司;同年十二月欣逢解放而被留用,以迄于今,繼續在本機關做會計工作,一年又九個月。
我在習醫三年和在機關做繕寫及記賬工作八年中,從未參加過任何黨派團體會門等組織,更無任何活動;至于危害人民的事,直接沒有,間接也沒有。我的親戚不多,舅家無人。大姊彭氏,有田四十多畝,是一個地主,住雙流,不常見。二姊曾氏,住成都,有子四人:大子參加革命工作,在成都,解放后相見甚少;三子現任南京市黨委,解放后未曾通信。四姊夫毛友誠原在郵局工作,現已年老家居,他有兩個兒子:毛邦達、毛邦榮,都在四川大學教書。我在水工試驗室工作的時候,他們二人在工學院讀書,與我常見。妹夫楊端甫,原在偽公路局做過辦事員,解放前被遣散,現在做一個小本經營。我的岳父,有田六畝,做過偽四川省衛生處科員,時間不久,改做紙煙小商,現住成都常見。至于朋友、同學方面,在汲古醫塾的同學,僅有十余人,素無往還。機關公司的同事,當時就少追隨,離開機關公司之后,信函往來,亦絕無僅有。
我的愛人王素芳,系一區六小留用教員。她十四歲在溫江縣中讀初中一期的時候,童軍校官叫他們童子軍,集體加入三青團;記下一個名字,從未擔任過職務,也沒有任何活動;1951年□月,由一區六小,集體向公安局登記。她在反動政府的時候,教小學數年之久,系經他的姑父鐘汝為介紹的。鐘汝為現任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負責人之一(成都臨委會),他就可以證明。
現在我就說到解放前的思想如何。我在十三歲到二十三歲這段時間,是一個最苦惱的時間,因為疾病,耽誤了一生前途。在此十年中,家庭生活的來源,一方面剝削農民,年收米四石有余;另一方面就靠父親教書改文,來維持生活。父親年老,就學者日少。當時我的思想:(1)決心學醫,找一個正當職業,謀一條出路;(2)我身多病,學醫兼能慎疾;(3)感覺到我無學歷,又無經歷,更無人事關系,行醫可以自食其力。
我在機關公司做會計工作八年,給我思想上有些影響,不像未做事以前,思想單純些。(1)想到祖宗及父親,假使多留些產業給我,也就可以解決我家簡單的衣、食、住,我何至于以孱弱的身體,出來掙錢而受偽幣貶值,生活壓迫的痛苦;(2)我在機關工作,當一個小職員——雇員,六年有余,深深了解了莫有背景,決不可能往上爬;自己沒有學歷,更不可能爬上去,因此非常消極和悲觀;又受家庭生活的打擊及長期過著數字生活,就把我造成呆板沉默的人,也就是無用的人了;(3)經過社會上的磨練,認為無人可靠,本身又無能力,連自己都靠不住,思想上就抱著居卑居貧的感想,聊以永日的態度;所以對于政治問題,從來沒有去過問他,沒有產生任何動機去參加任何組織,也沒有外界的引誘去參加,至于發表文章,有關政治社會者,經檢查一下,決無其事。
我在二十三歲以前,就病了十年。在家由父母教讀,所讀的“四書”、“五經”、《左傳》、詩文。每年病都要發,所以或學或輟,未能深入而改學醫。父親所教的,大約可分為四類:(1)要孝順父母,以敦倫紀;(2)要正心誠意,不生妄念;(3)要謹言慎行,免遭怨尤;(4)要慎交寡游,免流非類。所受的教育如此,給我思想上,養成孤僻成性,不易扭轉。
1945年八月,進了西原公司,始知經理三人:一孫靜山,二林文韜,三趙律深。孫靜山系偽浙蓉中學(按:為孫德操創辦,后改為樹德中學,1949年之后改名為成都市第九中學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初恢復原校名樹德中學)校長、偽國大代表孫震(按:字德操,抗戰時任二十二集團軍總司令兼四十一軍軍長,率軍出川抗戰;在臺兒莊大捷外圍戰略滕縣保衛戰中,為國捐軀的一代抗日名將王銘章將軍即其麾下)的兒子,當時給我思想上有些影響。因為孫靜山的祖人,也是從浙江紹興遷入川的,可以算是同族;雖然從不認識,我今在公司工作,將來或者有一點照顧。他們經理等追求娛樂,奢靡豪華,我思想上雖然認識他們是不對的,但沒有從本質上辨清他們囤積居奇,剝削人民換來的這些腐化生活,反之確有羨慕他們的生活方式。我沒有經濟出路,不可能和他們靠攏;又以孤僻消極的思想支持,也沒有尋求途徑,與他們相親相近。同年十一月,公司停辦,僅多得一個月的遣散費而離開公司后,屢次向孫靜山說,給我謀一事,終于不顧。這是我第一次在西原公司工作四個月的情況。步元凱可以證明。
我第二次進西原,系在1947年二月。那時公司的人數,只有五人:林、趙兩經理已離開公司,總經理仍是孫靜山,經理為步元凱。孫不過負個名譽,經常不到公司。實是步元凱主持業務,吸收存款,轉放高利;或囤積商品,高價出售,(獲利)僅夠職工伙食及工資;我每月所得,不過銀元八九元之譜。到1949年十月,進了偽中央造幣廠四川廠而離開了(西原)公司。這是我第二次進(西原)公司,做了記賬工作二年又八個月。時間雖久,思想上沒有什么變化。
1949年十月。我因鄒秉魯的介紹,進偽四川廠工作。進廠以前,我打聽韋憲章來廠,廠的待遇很高,我就寫信給韋,說明我在成都分廠做過五年的雇員。隔幾天,我來廠到門房上聽信,得不到個著落就去了;去了又來,來了又去,不知凡幾,終于無效。后來黎昭榮來廠,我又寫信給他,他和我素不相識,一同置若罔聞。不因鄒秉魯來廠,我是不能進廠的。鄒秉魯在成都分廠當會計,我在會計室當雇員,介紹我的原因,就是在此。當時我的思想,感覺到沒有人事關系,決定找不到事做。因此回憶到鄒由成都分廠離蓉后的時光,約有七八年,我未曾給他寫信,自己平常不注意人事方面,一至于此。
解放之后,我看見約法八章,量才留用偽機關人員。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認為我的工作,不知幾時失掉。經過數月,看見本機關的員工,或留用,或轉業,才知道共產黨對于人民,絕對不令其失業;也就知道政府所說的話,是要貫徹執行,而不是徒托空談的。我對共產黨,才初步有了認識。
解放不久,蓉市物價陡漲,人民幣劇烈貶值。雖經軍事代表說“解放每一座城市都有這種現象,不久就可恢復,只有一次,不會再發生。”當時我的思想上,認為是一種誑言,以為反動政府,有孔、宋的財富,(都)把物價遏止不住,節節上漲;中國的財富,又被反動派帶走,共產黨更無法來平抑物價。但時間不久,物價即趨正常。因此回憶到反動統治時期,物價越平越漲,共產黨來不久,即做到這件有關民生的事情,我感覺“共產黨是為人民謀利益的”這句話,才有了信念。(看到)現在勞動人民,在解放不到兩年的今天,逐步轉入的美景,也就更進一步認識到這是共產黨為人民革命,給予人民的勝利果實。
在減租退押初期,我很想不通。認為不是我買的田,而是祖宗留給我的,也是舊社會制度造成的;并且我對佃農,從來沒有加過押;田僅15畝,剝削行為也不算大。這一連串不正確的思想,后來經過學習“劃分階級成分”、“減租退押”等文件,結合報載地主的如何殘酷剝削,反映了農民所受的那樣痛苦,才知道減租退押政策,是為了廣大農民的正義要求,使農民真正得到翻身的果實,所以要消滅地主階級,就要從他經濟上基本打垮。有了文件的啟發,認識到農民所受的殘酷剝削,是由地主直接付與他的。很顯然的,就是農民勞動產生價值,而為坐享其成的地主奪取:此即便是罪惡。因此更認識我的祖父剝削,父親剝削,我又繼續剝削,這樣一來,就是罪上加罪。所有以前不正確的思想,不但是逃避罪惡的思想,而且是地主剝削的思想。經過這樣的思想轉變,我就下了決心,向農民認錯,遵守政府法令,完成退押任務,并且愿在工作中,力行求改進,不消極怠工,不粗枝大葉,以來補償。
在解放前,我對共產黨的認識,是沒有的。就是對國民黨,只知道他們的所謂“政策法令”,都是不利于人民的。例如貨幣貶值,生活高漲,米荒鈔荒,剝盡財富。至于貪污腐化,狼狽為奸,蛀國害民的事,不勝屈指。這是反動政府給人民表現出來的。并非我在解放前,能夠在本質上辨清反動派,就是代表在地主、大資產階級來剝削壓榨廣大人民;而且我對官僚地主的生活方式,反有羨慕的感想。解放之后,我的思想,經過很多事實漸漸認識了共產黨。我在1950年,繳納公糧的時候,聽了征糧工作組的同志對別人說:“國民黨要錢,共產黨也要錢。國民黨拿來進了腰包,共產黨拿來為人民辦事。”當時我聽了這句話,給我思想上一些啟發。又聯系到撥款修都江堰,導河掘溝,克服蓉市連年水災,辦理救濟失業工人工作;使各就其業,穩定幣制,交流物質,恢復摧殘的工商業,使人民不受日常生活的壓迫等措施。所以我在事實上,認識了共產黨的本質,是全心全意大公無私為人民服務的,不能和站在反動立場的國民黨,相提并論。
我在解放后,工作將近兩年,雖然沒有犯過多大的錯誤,(但)在學識方面,甚感不夠;經驗方面,亦甚缺如。今后我的愿望,努力業務學習,增強工作效能,努力政治學習,加強思想改造,做到全心全意,為人民而服務。
結論——我在舊社會里,是個好人,沒有做過危害人民的事;在新社會里,也是個好人,也沒有做過危害人民的事。這樣一來,就是把新、舊社會,等夷而觀,也就辨別不到一個真理,更不能分清敵友。所以必須分析一下。
我在舊社會所受的教育,和所讀的書籍,對我的影響,就是安分守己,不走邪路。這是對的。但是梏桎性靈,消滅了進取的心,孤陋寡聞,獨善其身這些害處,同時受了影響。我在舊社會里,是個好人,是這樣的條件造成的。
我在舊社會工作的時間,自己體驗到學識不夠,經濟缺乏,與資產階級,不可能挨攏;卑鄙逢迎,又不屑為。于是畏難思返,不去靠攏資產階級。這是受了客觀條件的限制,使我爬不上資產階級的道路上去,做出危害人民的事。
我在新社會里,是個好人,這是經過一年多的文件學習,和組織上的啟發,使我認識到服務是為人民的。而不是為自己的利益。學習《批評與自我批評》、《反對自由主義》二個文件,更認識到,要成個好人,必須自己拿出毅力去做,要理論與實際結合,才不會倒向偽善;自己成為好人,還要幫助別人,去做好人。這是黨的教育,從我思想上去改造,所以我在思想上,經常地自我檢討,使我在工作中,沒有時冷時熱而受了影響。
我在新社會里,沒有做過危害人民的事。這又怎樣說呢?學習反帝、反封建、反官僚、清匪反霸、抗美援朝等文件,認識到為什么要去反對他,正因為他們是危害人民,壓迫人民的。又聽到農民控訴地主罪惡,烈屬控訴美帝暴行;更聯系到學習鎮壓反革命文件,使我建立了階級的仇恨,對危害人民的人,深惡而痛絕。又認識到共產黨的終極目標,就是實現共產主義社會,到了這個時候,人與人之間,都不會有剝削壓迫的行為發生。這是從思想上的啟發教育,使我明確地認識到危害人民的事,無論大小,是不可以去做的。
綜合上述各節,大半是為自己打算,從自己出發,或者聯系自己去分析問題,完全披露了“小資產階級意識”的思想。
(末行系黑色鋼筆字)1951、9、29作10月4日小組通過。
【整理者按:斯時始于1950年初,圍繞鞏固新生革命政權而掀起的各種政治運動,正緊鑼密鼓地開展:由西南軍政委員會布置,同年8月25日成都市第二屆各代會討論開展的減租退押,清匪反霸的運動,于1951年5月基本結束;由1950年6月30日公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1951年2月中旬成都開始試點,6月全面鋪開的“土地改革運動”正是高潮中的尾聲;由1950年10月10日《人民日報》公布“雙十指示”,同年11月5日成都市軍管會布告宣布幾個反革命組織,開始的“鎮壓反革命”運動正如火如荼;而由中共中央1951年12月1日頒布的《關于實行精兵簡政,厲行節約,反對貪污、反對浪費和反對官僚主義的決定》,1952年1月10日成都市四屆二次各代會通過“開展三反的決議”而掀起的“三反運動”,從中央到地方已經醞釀成熟,亟待全面開展之際……
故先君的“自傳”,實則是身為舊政留用人員,人人必須過關的、交待歷史問題與思想坦白的“交心”;而差七天就七月后,寫在與正文同樣稿箋上裝訂其后,無題目的文字,則無疑是“三反運動”中的自我交待與揭發材料了。——孫恪庶】
我自1949年10月1日(按:斯時凡舊政人員工作年限皆以此日計)進廠以來,我沒有貪污黃金一分,銀元一枚,偽紙幣一張;并且沒有受過任何人的賄賂。也沒有人送過我[的]物品,也沒有人請我吃過飯。這因為我是一個小職員,(入廠)時間而且不久。在舊社會里,都是做的伏案的事,過的數字生活,靠工資維持生計,所以謹守慎為,不敢亂來一點。但是在資產階級的影響下,在舊社會里,不但沒有認為資產階級貪污腐化的危害人民國家的行為是不對的,反而羨慕他們的生活方式。這個思想,就是貪污的根源。這就說明當時我的不貪污,不是從思想上認識到貪污是危害人民國家的利益,而是自己體驗到學識不夠,經濟缺乏,與資產階級,不可能靠攏;卑鄙迎逢,又不屑為,于是畏難知返,不去靠攏資產階級。這是受了客觀條件的限制,使我在工作中,沒有遇到有利的條件,良好的機會,去做出貪污的事實。
在三反運動中,最初我對貪污分子,即認為貪污分子,應當對他們追查。后來經過小組學習和大會報告,了解貪污分子盜竊大量資產,而且自己拒不坦白,才深惡而痛絕之。這因為當時他們的集體貪污,我完全不知道,所以對于檢舉揭發,著手困難。另外就是1949年的金銀收付賬,當時未透過總賬;又因為現在會計科普通財務工作,惟我及郜同志推動,時間無多,所以在大會上沒有具體的材料,來檢舉揭發。因此就產生一種不好的思想,就是說領導上和工友同志,能夠掌握具體材料,我能發現什么問題呢?假使想到一點,也不能解決整個問題。所以我在三反運動開始的時候,表現不負責任的態度。
后來經過小組學習,工友同志們的耐心幫助,認識到貪污分子,就是我們的階級敵人,他們一天貪污的數目,一個人一生都掙不回來。并且看見小組上幫助另一個同志,工友們說:今天具體材料,掌握在工人手中,貪污多少說多少,多報數字不行,少一分一厘更不可能。工友同志幫助我說:你沒有貪污,可以檢舉貪污,要站在三反中來。我因此在思想上起了變化。我想自己經過深入檢查,實在沒有貪污事實,正好檢舉別人;又相信工友同志,能夠掌握具體材料,不會使貪污分子漏網,也不會冤枉好人。因此我就在思想上,打破情面和怕冤枉好人的不正確的思想,關于檢舉揭發的材料,我已經把我所知道和懷疑的寫出來,送交檢查組。
我現在把檢舉的事實,逐一寫出:(1)關于1949年12月,解偽保安處黃金,11500市兩;(2)溫犯松津購料委員會的賬,內有部分黃金及銀元;(3)發遣散費提出黃金問題;(4)孫犯普潮借撥巨款赴渝購買器材問題;(5)偽高級職員借支港幣,折合為偽本幣后,還出劇烈貶值的紙幣問題;(6)匯渝處汪枕時二千元是否收到問題。綜合上述各節,都是有關貪污,我把他揭發出來,固然是領導的啟發和工友同志們的徹底幫助,有了這些客觀原因,使我思想得到轉變;但是在主觀方面,自己認識到貪污分子的罪惡。我們沒有貪污的事實,不能獲得群眾的徹底相信,都是貪污分子帶給我們的。我又想到我寫的材料,比較工友們所掌握的,是不夠具體,但我把想到的寫出來,多少也有一些參考,起一點作用。
關于1952年1月23日,領到51年雙薪后,王、溫兩犯下班時,問我來不來聚餐?我說在五千元以下我就來。事先并沒有約過我,因此同到總府街喝酒吃飯,有金邦鈞在場。吃飯的時間,沒有說過什么話。有關貪污的話,更一句都沒有提過。吃過飯后,我就回家了。這是當時的實際情況。
金邦鈞在1951年大約四月五月內,他第一次交0.500市兩黃金給我代他保管,當時他說,他家里經常沒有人,恐怕掉了。又隔了一段時間,他又交黃金1.000市兩給我。后來他作兩次取去:先取一條,系0.500市兩;后取一條,系1.000市兩。這時他就沒有黃金放在我處了。取完過后,又隔一段時間,他又拿來三小條給我保管,每條都是0.213市兩的,共計0.639市兩。我有剩余的黃金一條,計0.506市兩。我家中有人生病,思想上又不愿把剩余黃金作一次換用,就先后借用金邦鈞0.213市兩的小條2條,共重0.426市兩,都是在分行換來用的。后來金邦鈞又取去0.213市兩。我就對他說:你換了現金后,補我八分金子的價款,我的0.506市兩,就算你的了。金邦鈞換了現金后,補我陸萬多元錢。現在金邦鈞交給我的黃金只有0.506市兩一小條了。(按:此行距中有小字括號旁注:“1953年1月23日,將0.506市兩金條交還金邦鈞。”)至于他的黃金來源,我當時思想麻痹,沒有問過他。這是應當深刻檢討的。在小組會上,金邦鈞說出,騙了家中的人,把黃金弄出來,便于搞男女關系。我才曉得他當時對我說,他“家里沒有人,恐怕掉了”這句話,是被金邦鈞騙了。
在解放后,我的思想,在50年上半年,尚沒有把資產階級的思想洗凈,例如想吃好的,穿好的。這個思想,就是產生貪污的根源。經過領導的啟發,和文件學習,認識到危害人民的事,是不可以去做的。尤其在三反運動中,認識了貪污分子,就是剝削壓迫人民的罪人。因此我在三反運動中,增加我對資產階級的仇恨,所以饒犯被送法院時,認為他鉆了人民政府寬大的空子,堅決與人民為敵,拒不徹底坦白,應當受到人民制裁的。我自己感到經過三反斗爭的教育,今后不但不會有貪污的事實發生,還可以保證把貪污的思想洗盡。
我在解放后兩年半中,是不是算為純潔?這是不然的。我曾經向總務科要過三張做手套的白翻皮屑,買炭渣用公家的炭籠未還來,半節鉛筆兩支留著自己用,帶回家寫自傳的十行紙尚有二十多張也據為己有。這類情形,雖然是公私不分,但是擴充下去,不從思想上糾正過來,自然會做出貪污的事,而且可能做出大的貪污,走向資產階級死亡的道路。這次三反運動,使我提高覺悟,防范未來,從思想上救了我。
我在解放后二年工作中,犯了兩個毛病:就是把自己崗位上的工作搞好,與我無關的事,就不去追求上進了;另外就是在工作繁忙的時候,因為自己身體不好,做事比較遲緩,又怕把事情做壞了,不免有時發生煩躁。這兩種毛病,都是對工作有妨害的。今后我的愿望,努力業務學習,增長工作效能,努力政治學習,加強思想改造,日積月累,做到全心全意為人民而服務。公元1952年4月22日孫握之
[整理者后記:34年前歷時八年赴滇支邊歸來,整理先君遺書、遺物時,見到此“自傳”及交待揭發材料復寫底稿時,筆者簡直不敢相信這竟是先君的手筆——這太有悖于從懵懂之初就銘刻于心的、先君剛直不阿,寧折不彎的形象了!但這確切無疑地就是先君所寫,并且是在38、39歲,正當風華正茂的壯年之際。
盡管早就知道在1949年之后,中國大陸知識分子經受了思想改造運動,筆者心底仍難以接受透過文字所隱現的,那個避重就輕,藏拙示弱,從家族背景、產業到社會關系,都竭力淡化;在人格尊嚴上極盡弱化、丑化自己,摹仿進步革命的言辭,甚至不惜檢舉揭發別人以自保的、戰戰兢兢的男人,竟會是自己心目中一直崇敬的父親!
在寫此交待、檢舉揭發材料后的三月又兩天,筆者降臨人世。然在筆者剛滿兩歲時,中央造幣廠因為備戰,從內地外遷至與社會主義陣營的“蘇聯老大哥”緊鄰的沈陽后不久,先君終究還是被迫“自動辭職”了。在舉國大干社會主義,天羅地網般地消滅個體經濟的政治氛圍下,經過三年求職無門,或試圖秉承祖業開館授課,或懸壺濟世無望,妻子落井下石,雪上添霜劃清界線離異,靠賤賣名貴家具和人文收藏維持一家老小生計,終至陷入絕境后,先君面臨稚子和病臥老母,接受轄區辦事處分配,進入一家類似街道生產組作坊的小攤攤當會計;直至與母親分離十八年后,作為三個知青兒子的父親,于貧病交加中凄然離世。先君去時,舉家沒能為其找到一身無補丁的舊衣服送行。斯時正值偉大領袖治喪期間,千里邊疆全線戒嚴,筆者沒能拼死闖關盡孝送終,遂成終生不能化解之慟。
值得一提的是:先君生前沒有對四個早已成人的兒子只言片語涉及族中先賢家事和個人的經歷。]
(整理者孫恪庶為成都市錦江區教師進修學校退休資料員)(責任編輯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