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契卡”在廣大農村實行“十字軍討伐”時,其火與劍的鋒芒同時也指向了知識分子。作為“怠工者”和“反革命”,知識分子罪不容恕地被列于“資產階級”的陣營之中。在列寧的言論和決策中,知識分子總是主張走第三條道路的人,是和立憲民主黨、左右派社會革命黨和孟什維克等沆瀣一氣的,是列寧所堅決主張、“契卡”無條件執行的無產階級專政的敵人、支持敵人的人、可被敵人利用的人、潛在的敵人。蘇維埃國家對他們的基本政策就是監控和鎮壓。
在“契卡”作為暴力專政最得力工具的整個時期,對知識分子的監控和鎮壓有增無減。“契卡”幽靈一般在知識分子中間游蕩,甚至在“契卡”改組為“格布”(國家政治局)時,這種幽靈的游蕩所導致的監控和鎮壓的后果更為嚴重。
不合時宜的高爾基
自布爾什維克掌握政權時起,列寧就奉行兩個不變的原則,第一個是“不搞統一戰線”,第二個是“不容許有反對派”。“不搞統一戰線”是針對布爾什維克政權和無產階級專政而言。布爾什維克不和其他政黨分享政權,蘇維埃政府就是布爾什維克一黨專政的“清一色政府”。“不容許有反對派”是針對黨和道路而言的。不是資產階級專政就是無產階級專政,第三條道路是不存在的。而列寧認為,知識分子就是堅持要走“第三條道路”的人。
因此,清除要搞“統一戰線”的人和與布爾什維克持不同政見的人,就成為鞏固蘇維埃政權的須臾不可拖延的頭等大事。實質上,“契卡”的建立就是為了清除“要與布爾什維克分享政權”的人和敢對布爾什維克說“不”的人。“契卡”所要懲處和鎮壓的“怠工者”和“反革命”,是指權力機構中不與布爾什維克合作的工作人員和官員,而不是那些工場和工廠里的真正的怠工者。在那時,這些人都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都與知識分子的政黨——立憲民主黨、孟什維克、左右派社會革命黨等錯綜復雜地聯系在一起。因而,實際上,并且在事實上,“契卡”的矛頭是指向知識分子的。知識分子的政黨是資產階級的,因此就是反革命的,依附于這些政黨的知識分子也是資產階級的,也是反革命的。對它們和他們的唯一辦法就是解散、監獄、流放和槍決。
在這關鍵時刻,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并且敢于站出來說“不”的,偏偏是布爾什維克想要加以利用的高爾基。十月革命后,高爾基就在孟什維克的報紙《新生活報》連續發表文章對蘇維埃政權的各項措施,尤其是“契卡”的行動與權限進行了抨擊。高爾基對于十月革命并不持贊同的態度,認為這場革命是一場不合時宜的革命。他在文章中列舉了蘇維埃政權的惡政以及“契卡”工作人員——特派的“人民委員”的一系列懲罰和鎮壓的可怕事實。從赤衛隊沖進冬宮的那一刻起,高爾基對“斯莫爾尼”就不講情面:“已經差不多兩周了,每天夜里都有成群的人洗劫酒窖,豪飲,用酒瓶子相互砸腦袋,瓶子的碎片劃破了手,他們就像豬一樣倒臥在泥濘里,在血泊中。在這些天里喝光了數千萬盧布的酒,當然,還會喝掉數千萬。如果將這些寶貴的商品出售給瑞典,我們可以用它換來黃金和國內需要的商品——紡織品、藥品、機器。”高爾基認為這是奪權者的放縱,于是他又指責說:“來自斯莫爾尼宮的人們稍后明白了過來,他們威脅說將嚴懲酗酒,但是醉鬼們不怕威脅,繼續消滅這種早就應該被征用、被宣布是赤貧化民族財產和出售了對所有人都有利的商品。”
高爾基指責布爾什維克(契卡)的非法殺人,說暴動四起的俄國遍地皆是大眾的尸體和廢墟。1917年12月,他寫道:“人民委員先生們,掄起胳膊殺人,分辨不清楚誰只不過是反對他們瘋狂行為的人,誰才是革命的真正敵人。”因此,高爾基的結論是非常冷酷的:“斯莫爾尼幻想家們的實用極端主義對俄國是致命的。人民委員們對待俄國就像是搞實驗的材料,對于他們來說俄國人民只是供細菌學家接種傷寒的馬,目的是讓馬在自己的血液中制造出抗傷寒的血清來。人民委員們對俄國人民所進行的正是這種殘忍的和事先注定不會成功的實驗,根本就沒有考慮這匹疲憊不堪的、半饑半飽的馬是可能倒斃而死的。來自斯莫爾尼的改革家們根本沒有考慮俄國,他們在冷酷無情地將俄國變成自己的世界革命或歐洲革命幻想的犧牲品。在當代俄國生活的條件下,不允許發生社會革命,因為絕不可能神話般地把俄國居民中85%的農民瞬間變成社會主義者,而在農民中尚有著千百萬的非俄羅斯游牧民族。”
1918年,高爾基從不合時宜的文章中轉到更為殘酷的現實中來了。他不斷地為那些受到“契卡”逮捕、監禁的知識分子向列寧求情:“放了他們吧!”尤其是在1918年的秋天,“契卡”對知識分子的鎮壓達到了一個新高潮,對知識分子的逮捕和監禁成了“契卡”的主要工作。1918年10月,在最高國民經濟委員會工作的彼得格勒工學院教授澤爾諾夫被捕,原因是他是立憲民主黨黨員,但實質是他指責“契卡”濫用職權。這甚至引起了蘇維埃領導人中的戈爾布諾夫和克拉辛的不滿,他們寫信給列寧請求釋放這位教授。列寧為此不得不給“契卡”寫條子:“你們對被捕者澤爾諾夫教授有無嚴重指控?”同月,莫斯科省“契卡”逮捕了衛生人民委員部一統計局的負責人金茲伯格,原因是懷疑他與立憲民主黨有聯系。列寧進行了干預,說是有兩名共產黨員擔保,后來“契卡”雖然最后放了人,但萬分地不滿意。1918年11月25日,薩馬拉的歷史教員普列奧布拉任斯基被當地“契卡”無故逮捕,黨內有人向列寧“告狀”,列寧批條子與“契卡”商量:“能否由教師協會擔保放了普列奧布拉任斯基?”也是在薩馬拉,同年12月初,“契卡”逮捕了要到土爾克斯坦去考察開發棉花基地的考察團所有成員。“契卡”逮捕的原因就是這些人都是對“契卡”持有異議的人,而且這些人都沒有支持布爾什維克當權,是傳統的、舊時的“反動分子”。列寧同樣在黨內人士的壓力下,不得不予以過問,電詢當地“契卡”:“只能把那些有罪的人關進監獄。”12月21日,數經拖延后,“契卡”答復:“在考察隊專家的活動中沒有發現任何反革命活動。”結果,才是放人。
上述“契卡”對知識分子的鎮壓有著幾個明顯的特點,一是,全國肅反委員會也好,地方“契卡”也好,對知識分子是持敵對態度的,都是把他們與各種資產階級政黨領袖放在一起,視同一類,都遵循了列寧在1918年反復重申的對待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階級原則”;二是,“契卡”對知識分子的監控與鎮壓有著明顯的“預防性質”,抓起來再說,鎮壓掉了再說,有“無產階級專政”這桿大旗護著,大方向不會有錯,即使有人告狀和追究,也是極少數,“糾偏”就可以了;三是,列寧的為數不多的干預過去被認為是對“契卡”的監控,是糾正“契卡”違法和越權行為的“英明之舉”,但從一系列案例來看,列寧的這些“干預”都是不得已而為之,與此同時他從沒有說過,在總體上把知識分子作為資產階級代表的監控和鎮壓是錯誤的,應該停止。
憤怒抗議的高爾基
進入1919年后,“契卡”對知識分子的監控和鎮壓更為頻繁和積極了。高爾基對“契卡”,尤其是“契卡”地方組織的無法無天和非法殺人的層出不窮的事件憤怒填膺。他冒著極大的危險給列寧寫出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不僅是替遭到無端逮捕的知識分子求情,更重要的是對“契卡”的行為表示憤怒和抗議。
1919年9月,“契卡”“以反對蘇維埃政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名義,逮捕了數十名最著名的俄國學者。這事件在俄國知識分子中間引起了激烈的動蕩與不安。軍事醫學科學院院長通科夫請求高爾基寫信給列寧求情,高爾基當即寫下了一封措辭激烈的信件。信中寫道:
對我來說國家的財富,人民的力量就體現在它的知識分子的力量的數量和質量上。只有當革命促進這些力量的增長和發展時,革命才有意義。對待科學界的人士需要(盡)可能地愛護和尊重——在我國,正當十七歲的孩子們在走進軍營和國內戰爭的屠殺之中時,因而在這里知識分子力量的增長將是長期緩慢的,這就尤其必需。我們這是在拯救自己的生命時,割掉自己的腦袋,毀掉它的大腦。
我堅決地抗議這種毀滅人民的大腦的策略,即使不這樣做,我們在精神上就已經夠貧乏的了。
大量的精密科學的人士,就像科學本身是中立的和客觀的;這些人都是不過問政治的。他們中多數人都是老者和病人;監獄會讓他們死亡;他們已經因饑餓而相當的衰弱了。
弗拉基米爾·伊里奇!我站在這些人的一邊,我寧愿被捕和坐牢,也不愿對殺害俄國最優秀和最寶貴的力量表示沉默。對我來說,十分清楚的是,“紅色分子”和“白衛分子”一樣也是人民的敵人。當然嘍,我個人更愿意被“白衛分子”消滅,但“紅色分子”也不是我的同志。
在這封信中,高爾基語氣強硬、態度堅決,而且顯然都是與列寧的有關知識分子的思想和決策大相徑庭的。所以,通科夫在9月11日與教育人民委員盧那察爾斯基一起去見列寧時,一直沒有敢將這封信交給列寧,怕列寧看了此信后,他們的談話就沒有好結果了。直到臨走前,他才把信交給了列寧。列寧當即讀完了信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只是一笑說:“高爾基以前就是個政治上不成熟的人,現在依然如是。噢,他身體怎樣?……代我問候他……”
9月15日,列寧對高爾基的信作出了答復:
瞧你想的,多大的苦難!多么的不公正!讓知識分子坐幾天,甚至哪怕是幾周的牢是對殺害成千上萬工人和農民的一種預防……不。讓這樣的知識分子坐幾周的牢不是罪過,如果為了預防(諸如“紅色哥爾克”)的陰謀應當這樣做的話……只有在推翻資產階級及其幫兇、知識分子、把自己充當民族大腦的資本的走狗的斗爭中,工人和農民的知識力量才會成長和壯大。
列寧的這些話實質上是在為“契卡”對知識分子的逮捕和鎮壓進行辯護。他提出了“契卡”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一個充滿“革命精神”的邏輯:“預防陰謀”或者“預防犯罪”。列寧和高爾基的根本分歧顯現無疑,對列寧來說,知識分子不是民族的精英、國家的大腦,而是各種可能發生的陰謀和殺害的土壤,因此對他們實行“預防陰謀”、“預防犯罪”就是行之合法,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正當防衛。在這里提一下列寧對“知識分子”一詞的用法,不是沒有意義的。在這封信中(事實上,在他這時的一系列文件和講話中),列寧對“知識分子”的書寫用的不是“интеллигенты”,而是“интеллигентики”。這兩個詞有著重大的語氣上的差異,“интеллигентики”是“интеллигенты”的卑稱,即是表示說話者對知識分子的一種卑視、蔑視的稱呼,一種瞧不起、不以為然的態度。
上述彼得格勒數十名學者被“預防逮捕”的起因是“他們向協約國呼吁”。高爾基有一封沒有署日期的信件,從信中的內容來看顯然是對列寧信件的答復。他對彼得格勒學者“向協約國的呼吁”作出了自己的解釋:他們有過呼吁,但“他們并不認為鄧尼金、高爾察克以及蘇維埃政權的其他敵人是國家和人民真正利益的代表者,盡管他們也不是共產黨人管理國家手段的擁護者。他們不去為蘇維埃政權服務,是因為他們認為大多數共產黨員是游手好閑的人、不學無術的人,而主要的是些騙子壞蛋。這是完全正確的,這一點也不奇怪,工人對待共產黨員的態度同樣是否定的,就像是對他們從前的主人。但問題并不在這里,而在于這些人畢竟向協約國表達了他們不是鄧尼金和高爾察克的擁護者。”
在1919年全俄國作為統一軍營國度的時間里,顯然只有高爾基敢于對列寧和蘇維埃政權說“不”。高爾基并不因為有了列寧的明確表態,而停止說這個“不”字。除了拯救被捕的、被關押的知識分子外,他還對蘇維埃當局以“住房緊一緊”的政策,“契卡”予以執行、大規模沒收知識分子的住宅的行動不斷表示抗議。在1919—1920年間,他自己或者以“彼得格勒改善學者生活委員會”的名義給列寧和有關機構寫了數十封信件。他呼吁當局不要查抄和沒收學者們的住房:學者的辦公室,學者的圖書室是他們工作的地方,沒有這些地方他們就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了。對于“契卡”的查抄和沒收,高爾基在一封信中寫出了自己尖銳的指責:“所以,現在所做的一切,除了過分地刺激一些人,而讓另一些人腐化墮落外,我們什么也建立不起來。這里所說的腐化墮落,我是指從住宅里偷盜家具設備。”
1920年4、5月,“契卡”以“懷疑欲逃跑至愛沙尼亞”的罪名逮捕了著名外科醫生費奧多羅夫,高爾基又再次給列寧寫了“請求信”。總之,這樣的請求和申述對列寧來說已經到了不堪其擾和難再忍受的程度了,高爾基事實上已經從不合時宜的人變成了不受歡迎的人了。
被放逐的高爾基
1920年,列寧50歲。《共產國際》雜志把高爾基的《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作為社論予以發表。同期還發表了高爾基的另一篇文章。
同年7月31日,列寧對這兩篇文章作出了最尖銳的回答:“我在征集簽名之后,向政治局提出如下建議:中央政治局認為《共產國際》第12期刊登高爾基的兩篇文章,尤其那篇社論,是極不妥當的,因為這兩篇文章不但沒有任何共產主義的東西,相反有許多反共產主義的東西。今后,此類文章絕對不得在《共產國際》上刊登。”(黑體字為列寧所用——聞注)
是什么文字如此激怒了列寧?讓一貫“哈哈一笑”對待高爾基指責的列寧對高爾基采取如此激烈的措施?盡管《列寧文集》中收錄了列寧的上述建議,卻沒有指出,即使是在注釋里也絲毫沒有一句高爾基文章的具體內容。也許,看一下列寧憤怒指責的“尤其那篇社論”的《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一文中的一系列文字,就可以得出一個十分清晰的結論來。
“就我個人而言,列寧作為社會改革家的作用要低于他作為世界革命家的意義……對于列寧來講,俄國只不過是他在全世界各地已經開始搞的實驗的材料。以前,這一被對俄國人民的憐憫心情所掩蓋的想法曾令我憤怒,但當我觀察俄國革命事件是如何進展、擴大和深入,正在越來越強化地激起和組織起那些能夠摧毀資本主義制度基礎的力量,所以我現在認為,如果俄國注定要成為實驗的對象的話,那把這一責任推到力圖將俄國勞動大眾潛在的能量轉化為能動的和實際的能量的人身上是不公正的。”
“錯誤,如果需要談錯誤的話,沒有罪行。列寧的錯誤是誠實之人的錯誤,而在世界上尚沒有一個不犯錯誤而行事的改革家。勞合·喬治,克列孟梭等人又怎樣?他們是像真正的壞蛋,像職業殺手不犯錯誤地行動,但讓全體人民去譴責寒冷和饑餓的痛苦,去繼續公民的內訌,也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除了‘布爾什維克’,在俄國沒有能夠奪權和激發起疲憊不堪的國家去從事高效勞動的能量。”
“這個人在工人的集會上講話——他講話的通俗易懂、強硬、邏輯之冷峻令人驚訝,但是,在他的所有嚴厲的話語中我從未聽到任何粗魯的蠱惑、任何花言巧語的陳詞濫調。他始終在講一事件:必須連根消滅人的社會不平等以及達到目的的途徑。這個古老的真理在他的口中是激烈的,不可調和的:你總會覺得,他堅定不移地相信它,而且你也覺得,他的這一信仰并不刺眼,是宗教狂的信仰,但這是學者的,而不是形而上學者的,不是神秘主義者的宗教狂。我覺得,他幾乎對個人的人性不感興趣,他所想的只是黨、群眾、國家,而在這方面他具有作為思想家—實驗家的預見天才和天才的直覺。”
“政治領域中無畏才智和銳利的洞察力——是列寧的性格的基本特征。”
“列寧比我同時代中的任何人都偉大,雖然他的思想,當然,首先是那些被耽于幻想的人稱之為‘目光短淺的實際的’政治想象所占據……列寧全部生活的基本目的是全人類的幸福,他必然應該洞察到在那遙遠的將來這一過程的結局,而他的整個身心所系就是為這個開端服務。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如果在這個概念里把個性的所有力量都融進一個思想——普遍的幸福的思想的話。”
“作為嚴峻的實事求是者和機智的政治家,列寧正在逐漸成為傳奇人物。這——好。”
“列寧有時也把人的好品質評價過高,但他幾乎總是持否定的評價,而且看來是沒有什么道理的——這就必然會被那些他在未看到他們的工作結果而對其作出否定評價的人們所證實。這也許可以證明,列寧對人們的壞品質要比好品質敏感,但這也說明,對他來說,壞人總是要比有用的人多得多。有時,在這種激烈的政策中也顯現出對人的幾乎是女性溫柔的火花,而我也相信,恐怖對他來說也是不能忍受的痛苦,盡管這痛苦被非常巧妙地隱藏著。”
“任何的殺戮我都本能地厭惡,但是這些人是受難者,而我的良心永遠不會去譴責他們。”
“許多人認為,這是無為。而我以勇者奮不顧身的榮譽開始自己的革命情緒鼓動者的工作。曾經有個時候,對俄國人民的天生的惻隱之心迫使我認為無為幾乎就是犯罪。但是,現在,當我看到,這個人民較之自覺的和誠實的工作,大大善于忍受痛苦的時候,我重新為勇者神圣的無畏唱贊歌。在這些勇者中間,列寧是第一個和最瘋狂的一個。”
在這篇作為列寧50歲壽辰而寫的紀念文章中,高爾基不僅談了對列寧個人性格、能力和行事方式的評價,更是通過這些文字寫出了對十月革命,對正在轟轟烈烈進行的“紅色恐怖”的評價。從上述摘引的文字里,不難看出幾點:第一,高爾基認為,作為一個人來講,列寧幾乎不關心“個人”、“人性”;他更習慣于看人的壞處而不是看人的長處;第二,列寧是個無畏者,而這種無畏使俄國人民(主要是農民)更善于忍受痛苦,而不是去勞動;第三,列寧是理想主義者,一個改革家,而不是革命家;第四,列寧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在俄國的土地上進行一場“全歐洲的社會革命”,這是一場列寧已經開始卻不能看到結局的“實驗”;第五,列寧所搞的“紅色恐怖”是高爾基所堅決反對并深惡痛絕的;第六,俄國正在進行的一切是“無畏者的奮不顧身”,列寧在其中“身列首位和最高位”,是“最瘋狂的一個”。
但在這篇“祝壽詞”中,高爾基根本就沒有提到下述幾點,而這幾點正是列寧所日夜為之奮斗、竭盡一切力量加以實現和捍衛的。第一,高爾基并沒有認可列寧的、布爾什維克的十月革命。他只是說,這是一場“實驗”。第二,高爾基沒有提“無產階級專政”,反而譴責“恐怖”、“一些人為了自由去殺害另一些人”的“殺戮”。第三,高爾基沒有譴責與資產階級密不可分的“知識分子”,反而為他們竭力辯護。第四,高爾基沒有歌頌當時列寧正振臂高呼并熱切期望的世界革命,而是把這種革命縮小,甚至貶低為“歐洲革命”。
此外,在這篇作為社論的祝壽詞中,高爾基所用的語言也是贊頌與抨擊糅雜,論述與譏諷并行,字里行間都透露出高爾基對蘇維埃現實生活的不滿意和難以忍受。這樣一篇祝壽詞當然是正在強調“無產階級專政”、“不容許有反對派”、“一黨專政”的列寧所不能接受的,更令列寧惱火的是,在這篇文章中高爾基反復強調他對列寧有多年的了解,有關對列寧的文字都是客觀的、真實的。而這在列寧看來,這篇祝壽詞就具有更強烈的蒙蔽人們眼睛的作用。所以,他憤怒之下對高爾基下了禁令,封殺他的文字。
在7月31日列寧的憤怒之后,解決高爾基的問題已經成為刻不容緩的問題。但對高爾基不能采取對待其他知識分子那樣的“紅色恐怖”政策,于是列寧決策了一種新的,但也是俄國古老傳統的“流放”政策——在鮮亮光彩的關懷聲中,把高爾基送出國門,不得再返回。列寧在實施這一決策前反復給高爾基寫信,動員他出國“養病、治療”。其中一封信這樣寫:“您的信件和結論以及您的所有印象都是病態的……人們對您說。您該換個地方,您沒有置身于直接觀察工農,即俄國9/10居民生活中新事物的處境之中,但您固執己見,您未能做到。”在這種譴責之后,列寧動員高爾基出國:“徹底的改變環境、人群、居所、事業,否則可能會徹底厭惡的。”這最后一句話是模棱兩可的,列寧在這里少用了一個詞。是生活會徹底厭惡的,還是您高爾基會讓人徹底厭惡的。這種模棱兩可也許是一種警告式的暗示。但是,高爾基究竟是不領情,還是沒有理解這種暗示,目前沒有直接的文字來證明,但堅持不出國。高爾基堅持的理由有一點是非常清楚的:他要盡力拯救不幸和苦難中的知識分子朋友。于是,列寧給他的信件中就寫得更明確了:“您都咯血了,您竟然還不走!這真是,真是,太過分了,不合情理了。”
最終結局是,“契卡”安排了高爾基出國的一切時宜,并很快把高爾基送到了國外。對于這種出自列寧親自關懷下的安排,高爾基既不滿意又無可奈何。被送到國外的第二天,即1921年10月17日,高爾基在給朋友拉德日科夫的信中表示出了這種困惑:“他一年多以來一直以一種令人驚訝的固執堅持要我離開俄國,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日理萬機的他怎么會老想著,誰在什么地方,得什么病了,需要休息。”
所以,高爾基的“出國療養治病”實質上是列寧的一種“溫文爾雅的放逐”,因為他成了列寧實施對知識分子政策和“契卡”執行這種政策的難以對付的麻煩。在高爾基被“放逐”后,列寧很快就指示制定了“被放逐者不得返回俄國”,私自返回者將予以槍決的法令。還有一點,也是常常被人遺忘的:列寧生前,高爾基出國后再也未能回到俄國。所以,對高爾基的“溫文爾雅的放逐”只不過是一種先聲,它開啟了蘇維埃政權和俄國知識分子的新一輪的政治斗爭。
“不容許有反對派!”“不搞社會主義統一戰線!”
1919年,列寧、蘇維埃政權、“契卡”與知識分子的斗爭進入了一個新時期。這一年的春天,列寧更明確地描述了俄國知識分子的“階級的鑒定”、“歷史的評價”,他說:浸透資產階級世界觀的科學技術專家,“所有的農藝師、工程師和教師,所有這些人都出身于有產階級,他們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就在這一年3月發表的《蘇維埃政權的成就和困難》中,列寧以很大篇幅談了不能對中農實行暴力和專政,強調“單靠暴力是行不通的”,但是對知識分子的評價卻是變得不僅更為強硬,而且繼續主張監控和暴力:“任務是極為困難的,要完全解決它,需要幾十年!要解決它,必須造成一種力量,建立一種紀律,即同志紀律,蘇維埃紀律,無產階級紀律,這種紀律不僅能在肉體上鎮壓資產階級反革命分子,而且能完全控制他們,使他們服從我們,沿著我們的軌道行進,為我們的事業服務。”
這時,列寧反復提出要利用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要把知識分子用作社會主義建設的“磚”。但這種利用并不是賦予知識分子與工農等同的、平等的地位,只是迫使他們“為我們工作”。這里沒有政治上的信任,列寧的話說得十分清楚:“先生們,你們不僅可以相信立憲會議,而且也可以相信上帝,但是請你們做你們的工作,不要搞政治。”
列寧對知識分子的這種固定看法淵源于他的一個“階級原則”——或者說“階級出身的原則”。在“十字軍討伐”的進程中列寧不斷地解釋了這種原則:“有文化的人所以屈從資產階級政治,受資產階級影響,因為他們是在資產階級環境中,并通過資產階級環境獲得自己的全部文化的。這就是他們總是站不穩腳跟,向反革命資產階級政治上的讓步的原因所在。”這些話的實質意義是:布爾什維克掌握政權以前的文化是資產階級的,文化人出自于這個污泥坑,因此他們的依附于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性質是不可更改的。所以,知識分子就成了“契卡”鎮壓的“怠工者和反革命”的主要對象。
對于這種“利用”,當時的知識分子并不都是能接受的。一位叫杜克爾斯基的農學院教授在給列寧的信中這樣寫:“他們被你們統稱為有瘟病的‘知識分子’,你們唆使出身于舊巡警、巡官、小官員、小店主(省內很大一部分‘地方政權’往往是由他們組成的)的沒有覺悟的新黨員反對他們,他們受辱受苦的全部慘狀是難以形容的。經常不斷的荒誕的檢舉和控告,毫無結果但卻極端侮辱人的搜查、槍斃、征用和沒收的威脅,對私生活最隱秘方面的干涉(駐在我任教的學校里的部隊首長要我和妻子必需睡一張床),這就是高等學校的許多專家直到目前不得不在其中工作的環境。”這位教授認為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是:“首先要純潔你們的黨和政府機關,清除那些毫無良心的同路人,處置那些以共產黨旗幟為掩護,不是卑鄙地侵吞人民財產,就是愚蠢地進行荒唐的搗亂來破壞人民生活根基的損公肥私者、冒險家、走狗和強盜。如果您想‘利用’專家,那就不要收買他們,要學會尊敬他們,把他們當人看待,而不要把他們當作你們暫時需要的牲畜和工具。”
杜克爾斯基的這封信,與高爾基的一系列信件幾乎是同一個主題,同一種聲調,同一種語言,它所要表達的就是對“契卡”非法監控和鎮壓知識分子的胡作非為以及列寧“利用”知識分子的政策的抗議,指出蘇維埃俄國的所謂知識分子問題并不是知識分子本身的問題,而是“契卡”無產階級專政人為造成的難題。
列寧在《對一位專家的公開信的答復》中堅決不同意這位教授的意見,他堅持他的決策和“契卡”的做法:“怠工是知識分子和官員們發動的,他們大多是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這種說法包含著階級的鑒定、歷史的評價,它可能正確,也可能不正確,但絕不能把它當作誹謗或咒罵。工人和農民痛恨知識分子的怠工是必然的,如果可以‘歸咎于’誰的話,那只能‘歸咎于’資產階級及其自覺的和不自覺的幫兇。”對于軍隊拿走教授家的一張床,讓他們夫妻同睡的事,列寧的回答更具堅定的“階級鑒定”:“他們在聞所未聞的極端困難的條件下,捍衛著社會主義共和國,難道他們沒有權利弄一張床作短時間的休息嗎?不,士兵和他們的首長是對的。”列寧在這里實際上支持并鼓勵了這時在俄國普遍存在的借革命的名義,大發其財的“契卡”人員和數量龐大的“人民委員”。總之,在列寧的筆下,在這里,知識分子依然是資產階級的“自覺的和不自覺的幫兇”。所以,不用說一張床了,就是整棟住宅都沒收了,身家性命都受到監控和鎮壓,也都是為了革命的利益、工農的利益、無產階級專政的利益。
在1919年年中,蘇維埃國家專政的職能就幾乎完全集中于“契卡”。在危急狀態下,列寧下達的保衛國家的緊急指令都是給“契卡”的。1919年4月,列寧在以“國防委員會主席”的身份給全俄肅反委員會的電話中這樣說:“社會革命黨人和孟什維克正積極參加煽動罷工、煽動顛覆蘇維埃政權的活動。鑒于既得的情報國防委員會命令采取最緊急的措施,以粉碎任何進行爆炸,毀壞鐵路和煽動罷工的企圖。國防委員會命令各級肅反委員會提高全體工作人員的警惕性,并將所采取的措施報告國防委員會。”
在這種情況下,列寧斷然重申:“我們不容許有反對派。”他對知識分子的警告是:“你是不對的,你不能幫助我們,你滾到格魯吉亞去,滾到高爾察克那里去吧!不然你就坐牢!我們會辦到的。”1919年7月,列寧在那封給各級黨組織的著名信件《大家都去同鄧尼金作斗爭!》中甚至明確指示:“有些非布爾什維克即孟什維克、社會革命黨人和非黨人士曾經在高爾察克或鄧尼金那里待過(黑體字為列寧所用——聞注),特別應利用他們所提供的證詞。”所以,這一時期“契卡”經辦的案件中絕大多數都是有關對這些黨派和“依附于”它們的知識分子監控和鎮壓的。
這一時期,列寧更頻繁地要求對作為知識分子溫床的這些黨派,“要加倍、十倍地嚴密監視。要十倍地提高警惕”。在對專家的利用上,手段升溫:“在軍事專家中像在富農、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人中一樣,一定也會出現更多的叛變者……成百上千的軍事專家在背叛我們,而且將來還會背叛我們。我們會把他們抓起來,槍斃掉……”除了軍事專家外,列寧對國營農場的人員和職員也不放心:“對他們要像對軍事專家一樣,從其反革命性著眼嚴格監督。”列寧還再次重申了“扣押人質”的必要性:“在危險激增的情況下,從各方面來說都必須經常大量使用這種手段。”
更能體現這一時期列寧對知識分子監控和鎮壓政策的是他關于“一黨專政”的話。1919年7月,列寧在全俄教育工作者和社會主義文化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會上厲聲為“一黨專政”辯護:“當有人責備我們是一黨專政,提出——像你們聽到的那樣——建立社會主義統一戰線時,我們就說:‘是的,是一黨專政!我們就是堅持一黨專政,而且我們決不能離開這個基地,因為這是一個在幾十年內爭得了整個工廠無產階級即工業無產階級的先鋒隊地位的黨’……”列寧說,布爾什維克黨即共產黨的“一黨專政”是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人用來嚇唬農民的“稻草人”。
列寧在堅決反對“統一戰線”的同時,重申了必須堅持“恐怖手段”:“責備布爾什維克破壞自由的人,提出建立社會主義統一戰線的人,即建議同那些動搖不定、在俄國革命史上兩度倒向資產階級的分子實行聯合的人,很喜歡責備我們采取恐怖手段……全世界資產階級為了使剝削者在俄國復辟和撲滅現在甚至已經威脅到他們本國的社會主義革命的火焰,正在干種種野蠻的、罪惡的、橫暴的勾當。這就是恐怖的根源,這就是應對恐怖負責的人!”所以,列寧宣稱:“不,我們決不放棄恐怖手段,因為我們知道,這樣會使高爾察克之流和鄧尼金之流獲得暫時的勝利!”列寧所指的恐怖手段包括死刑——槍斃:“在最殘酷的國內戰爭正在進行,資產階級陰謀引入外國軍隊來推翻工人政府的時期,工人階級的革命政黨居然不用死刑來懲罰這種行動,是可以想象的嗎?”
所以說,在這個火熱的1919年的夏秋之交,“契卡”對知識分子的監控和鎮壓達到了空前的激烈程度,此類案件的激增,社會上對“契卡”的越權和違法行為的爭論和抗議也與日俱增,這不能不與列寧的決策、他對“契卡”行動的指導和干預以及多次的、多方面的辯護相聯系。
列寧對高爾基采取的那種貌似關懷的知識分子政策,那種“溫文爾雅的放逐”真的是大不合時宜了。對于列寧、布爾什維克黨來說,知識分子群體的抗議和說“不”已是不可再容忍的事了。列寧的決策將隨之改變,蘇維埃政府的政策將轉向另一個軌道就是迫不及待的事了。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責任編輯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