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只有兩次重大的政治管理制度的變革,一次是秦始皇變革,他確立了絕對的中央集權體制,另一次是辛亥革命,目標是推翻秦始皇的集權制,代之以分權與權力制衡的憲政體制。由于辛亥革命按照西方模式的改革沒有取得成功,此后中國政治改革的基本主題便是對秦始皇確立的體制進行修補。
修補和改革是對危機作出的回應,危機從未間斷,改革因此也從未停止。
改革只是選擇一種死法
秦始皇廢除分封制,創立中央集權,是對國家管理體制的一次深刻變革。他的改革無疑是開創性的,但既成功又失敗,既有益又有害。
秦始皇掃除六國,使天下歸一,威震四海。此時他有兩個可供選擇的方案,一是采用周朝確立起來的分封制,把征服的領土分給家人,包括兄弟、兒孫和親戚等,并讓他們世代相襲。但這些以血緣為紐帶維系的國家,隨著代際推移,親情關系疏淡,各成獨立王國,不但置天子于不顧,而且相互廝殺,天下永無寧日。其二,采用戰國時期各國為更能有效地集中資源進行戰爭而開始建立起來的集權制。秦始皇選擇了第二種方案,他把全部領土劃分為36郡,郡以下設縣,由皇帝委派官員進行治理,官員都對皇帝負責,職位不能世襲。
秦始皇建立的是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強大而統一的國家,普天之下已沒有可以與之抗衡的力量。只有他的中央政府才有能力集中和調動全國資源,并有能力把一切反對勢力都消滅在萌芽狀態。對始皇帝來說,最大的政治就是全面加強皇權安全,確保天下萬世不替。對外,他南征百越,北卻匈奴,修筑長城,消除外敵入侵的威脅;對內,消除造反隱患,收繳和銷毀民間所有武器,使百姓再無反抗之力,對六國舊的統治者除了殺一批,就是強迫他們大量遷徙到首都咸陽,置他們于朝廷的直接監視之下。使用嚴刑峻法對付犯上作亂、作奸犯科者。帝國政府還大力加強軍事設施建設,在修筑長城之外,努力修建以帝都為中心的四通八達的公路,以利于迅速集散軍隊。他還夷平可能為反叛勢力據守的軍事要塞、工事、城墻、險阻。最后,通過焚書坑儒,將最有可能形成反叛思想的源頭徹底根除。
帝國的一切部署、布置、準備,看起來周密細致,無隙可擊:制度優越,國力雄厚,軍事強大,強敵就范。皇帝毫不懷疑,千秋萬代的基業已經奠定。
但是,再周密的計劃,比起變幻莫測的世界來,都不過是掛一漏萬。帝國政府在對未來和形勢的種種研判中,肯定不會想到大澤鄉那個不起眼的小地方,更無人知曉,也沒有興趣知曉陳勝、吳廣為何許人也。帝國建國的第12個年頭,也就是秦始皇死去的第二年,也就是二世元年,這里發生了一起小規模的群體性事件,陳勝、吳廣兩個農民帶著900余人去今北京附近地區戍邊,不想路上遇到暴雨,耽誤了行程,按法律,這些不能在規定時間內趕到的人都要被處死,于是他們抱著反正都是一死的想法起義暴動。這數百農民,敲響了史上最強帝國的喪鐘。各種力量乘機而起,六國的舊貴族紛紛起事,如楚國的世家子弟項梁率部參戰,這支部隊后來在項羽的指揮下成為一支最大的打擊力量。地方基層亡命小吏劉邦劉亭長率一幫囚犯起于沛縣,殺死縣令,開始打天下的事業。反叛武裝很快在各條戰線上節節取勝。奇怪的是,不久前橫掃六國、身經百戰、所向披靡的帝國大軍,仿佛已人間蒸發!命運沉浮,緣起緣滅,殊難預料。最煊赫的勢力可能一朝垮臺,而最不起眼的人物也可能橫空出世,一切好像既是定數,又不可思議,既有悖常理,又實屬必然。
劉亭長登上大位,國號漢,雖然仍然沿用了秦的郡縣制,但他遇到了一個還將令今后的中國統治者始終糾結不已的兩難問題:到底是血親更能維系權力,還是用律法和利益連結起來的皇帝官員更能維系權力?二者各有利弊,又無法協調。秦帝國二世而亡,如此短命的前朝留下了什么樣的教訓,成為漢初官方討論的熱門話題。文帝時的大才子賈誼在《過秦論》里認為秦乃亡于自己的暴政,但在劉邦看來,秦失其鹿,是由于在面臨強大的反叛勢力時沒有血親即同姓諸侯做中央的屏障。漢朝建國伊始,皇帝分封了七個異姓功臣為王,那只不過是對戰爭中既成事實和有約在先的不得已承認。這些王占據王朝半壁江山的事實,使高祖如鯁在喉。隨后幾年,皇帝使用各種招數基本擺平了異姓諸侯,將收回的大片土地分封同姓諸侯,并下令:“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在劉邦眼中,管理國家還是要依靠血脈相連的自家人。分封制對王朝保持著長久的吸引力,直到唐朝建國時,唐太宗還認真考慮過分封皇子和功臣的問題。
確保劉家人掌控了全部的國土,劉邦心中的石頭也就落地,但這塊石頭很快又會回來,其實是一個古老的問題又回來了,即,血親成為帝國動蕩和分裂的源頭。劉邦死后,經文帝、景帝兩朝,諸侯王和皇帝的親屬關系漸行漸遠,地方同中央愈加疏遠,中央對諸侯愈加難以駕御。當中央設法要削弱諸侯實力的時候,各諸侯也在力求加強自身的獨立性,景帝的削藩行動終于激起了吳、楚等七國的聯合叛亂。叛亂平定后,中央集權才又逐步加強。
朝廷必須依靠代理人即官員對國家進行實際管理,官員掌握著王朝的各種實權,對于中央政府來說,國家管理最為關鍵的環節就是管理和控制官僚,使他們既是皇帝的好管理者,又是安分守己的朝廷忠臣,于是一邊要約束他們不能在強烈的利益驅動下為追求個人利益而毀掉皇帝的江山社稷,一邊又要給他們經濟實惠和甜頭,激勵他們盡心為皇帝的江山服務。在高級官員監督和制約方面,漢代的制度經過改革比秦更加縝密。丞相在簽發和下達命令時必須通過御史大夫,或者朝廷同時任命左、右兩位丞相。對地方官的監督辦法,是在全國設立監督區,它的長官刺史獨立行使職權,負責監察郡守等地方官。

即使是最成功的統治術也僅能收一時之效,現實中的新情況隨時會使過去的成功策略失效,漢王朝還是死在體制內的官員手里。西漢政權被大將軍王莽所顛覆,東漢死得更加痛苦,王朝權力在傳遞過程中出現的各種內部危機,如宦官、外戚專權,以及黃巾軍叛亂給它造成的強烈危機,完全打亂了既有秩序。董卓、呂布、袁術、袁紹、曹操、劉表、孫堅等,或是朝廷掌兵重臣,或是地方要員,他們利用鎮壓黃巾軍起義的機會,或作亂于上,或起兵于下,割據一方,征戰討伐。野心與陰謀,出賣與背叛,一直是最高權力爭奪戰中的基礎內容,而在王權失控和軍閥混戰時代就更是政治常態。
統治者走進了一個永遠也走不出的死局,無論是分封制——把國家直接交給自己的家人治理,還是集權制——把國家交給皇帝的代理人即官員負責具體治理,都不能解決政權萬世不替的“始皇難題”。
晉室復辟分封制,速死。鑒于漢朝失敗的經驗,司馬氏建立晉朝后對秦始皇體制進行了改造,重新回到古老的分封制,大封宗室王,再次把王朝長治久安的希望寄托在自家人身上。晉建國僅21年后,轟轟烈烈的“八王之亂”開始,統治集團內部的這場大混戰是一次相當徹底的彼此毀滅,西北少數民族勢力趁虛進攻,王朝壽終正寢,宗室王的一支在江左建立起偏安一隅的小朝廷,才使晉朝香火勉強得以延續。
隋朝采用集權制,也速死。晉朝的失敗,使隋朝把制度的鐘擺再一次調回到中央集權,撤郡并州的改革結束了南北朝以來行政區劃混亂的局面,在權力牽制、軍民分治、建立監察體系等方面全面學習漢朝的制度,但像秦帝國一樣,隋帝國亦二世而亡。
自秦至清,統治集團為謀求萬年江山的長治久安,一直在不斷總結前人經驗,也從來沒有停止過改革,包括行政改革、軍事改革和財政賦稅改革。這些改革是否真正延長了其統治時間都是個問題,有的改革與其說有利于統治,還不如說有害于統治。一個王朝可能有一百種死法,但誰也不能事先預計它到底是以哪種方式結束自己。
致命的貪婪
腐敗深化和統治權威的衰微是王朝危機的開始,通常也是改革的開始。王朝每次遇到危機時,最高統治者近乎本能地采取的改革措施就是強化自己的權力。在帝國,官員的腐敗是普遍的。從壞的方面看,腐敗是官場的腐蝕劑,官員的貪贓枉法對帝國行政造成嚴重破壞,從好的方面看,它又是激勵官員的手段。也就是說,腐敗對于體制運轉是一種必要,因而它不可能消除,但反腐卻是皇帝揮向官員的利劍,特別是對于新繼承大統的皇帝,反腐是他整肅大臣、掃除異己、為自己樹立權威的便捷途徑。崇禎一上臺清洗了魏忠賢一派,嘉慶剛執政就清理了和珅集團,都在短期內顯示了新君的新氣象。但中國式政治是一場輸不起的游戲,反腐過于較真,打擊面太大,引起官員普遍反感,怕輸;反腐動靜太小,腐敗日益猖獗,也怕輸。正是由于必要的腐敗存在,皇帝才一直可以反復運用反腐之劍。
中國圍棋最富于智慧的技巧是棄子求勝,懂得放棄對獲勝至關重要。極而言之,圍棋乃是一門放棄的藝術,高手知道如何放棄,何時放棄,知道放棄和獲取之間的交換,知道最大程度利用棄子的價值。高手的對弈,最后的生死對決往往在“打劫”之役。打劫,就是利用棄子攻擊對手的薄弱地帶。圍棋技藝的極至,就是放棄的極至。相反,圍棋新手不懂得放棄,雖然他也知道需要放棄,但一進入實際操作,他就會情不自禁地去盡力守住每一顆棋子,他怕輸。越是怕輸,越是要看緊自己的棋子,當然,他的結局只有一種,就是輸掉整盤棋。即使是兩個新手對弈,贏棋的一方也一定是更善于放棄的一方,雙方棋藝的高低就體現在放棄上。
政治上把放棄的智慧發揮到極至的,非華盛頓莫屬。英國古老的王室存續至今,也完全得益于它放棄的智慧。絕對占有,絕對危險,尋求安全的唯一之策就是放棄絕對占有。中國的統治者卻從未表現出放棄的智慧,他們一直模仿秦始皇,但從未超越秦始皇。一次又一次地全盤輸掉,一次又一次地建立新朝,后來者沒有從前人失敗中學到一點真知。他們依然像前代的帝王一樣,盡最大努力把守每一個棋子,把任何一個棋子的丟失都看成是巨大損失。每當統治遇到危機時,他們的唯一應對方式,就是近乎本能地加強權力,追求更大的權力集中。他們從歷代王朝失敗中吸取的唯一教訓,就是決心比以前的統治者更加努力地去死守棋子。結果是再次重蹈覆轍。
政治比圍棋當然復雜得多。一盤圍棋的對手只有一個人,但在一個政治棋盤上,則有很多對手。民主政府中,政治對手都在明處,雙方都按照明確的規則博弈,彼此不會給對方造成不能承受的傷害。而專制政府中,政治卻是一場毫無規則的游戲,出其不意,詭計和奇謀,在這里是克敵制勝的重要條件,對手通常都在暗處,即使在身邊,他也可能渾然不覺,雖然也許隱約感覺到危險的迫近,但仍然不知道危險具體何在,這時,當然要做足種種準備應付可能的事變,結果很可能只是瞎忙一通,不得要領。在自以為危險會出現的地方大力加強戒備,采取各種防范措施,實際危險卻完全在另一個地方出現,當它出現時,卻猝不及防。
統治的安全不取決于嚴防死守,而取決于對抗力量的發展。釋放部分統治權力,是釋放社會對抗性壓力最有效的措施。世界歷史上,凡在懂得放棄權力的地方都不會也沒有發生過血腥的暴力革命,而死不放棄權力的,特別在社會壓力越來越大的時候,必定會成為權力的犧牲品。
改革開啟了下一個危機
改革的目的就是消除政權面臨的危險,可非常要命的事實是,統治者永遠也不能準確判斷危險來自何方。
政府必須在很多條戰線上同時防范和進行作戰,既要防民,又要防官;既要防范身邊的危險,又要防范遠處的危險;既要防止內亂顛覆,又要防止外敵入侵和吞并。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統治者又必須去完成不能完成的事。他們把國家當家業,而家業是絕對不能放棄的。但這份家業的特殊之處在于,它從來就沒有獲得天下人的認可,毋寧說,它是一份無主的家業,所有人都可以去占有它,就看誰有占有它的實力。這樣,中國傳統政治的實質就是連續不斷的武力賭博,每一個政權既是這種賭博的結果,又必須參與下一場賭博。贏只是暫時的,輸卻是絕對的。再強大的政權,智力、財力、人力總是有限,可挑戰、危險、敵人則無窮盡。以有限應對無限,顧于此,必失于彼,嚴于內,必疏于外,這就是所有獨攬天下大權的統治集團永遠沒有安全、永遠不會長久、改革永遠不會成功的原因,他們永遠守不住本來就不屬于他們的家業,在他們自認為找到了可以長治久安的可靠制度保障時,卻意想不到地埋下了災難的種子,改革意在醫治痼疾,卻往往成為下一個危機的起點。
持續受到邊境民族巨大壓力的唐王朝,被迫對軍事體制進行改革,去建立一個規模龐大的防御體系。在北邊和西邊邊境地區建成的九大藩鎮,形成了龐大的軍事能力,確實加強了應付外來挑戰的力量,但不祥的是,藩鎮制度同時也形成了遠離中央、難以制約、對朝廷構成嚴重威脅的一個個力量中心。自安史之亂開始,藩鎮演變為地方割據,決定性地改變了唐代的國內政治,動搖了王朝的權威。到了行伍出身的宋太祖,前有唐朝的教訓,后有自身發動兵變的經歷,不但深知軍隊的重要性,更深知軍隊的危險性,為了嚴防于內,新政權剛剛安定就對軍隊管理體制實行改革,強化皇帝對軍隊的領導權,削弱武官的地位。減少了內患,卻增加了外憂。有宋一代對外虛弱不堪,它在同北方遼、夏、金的軍事斗爭中屢吃敗仗,割地賠款,宋朝的兩位皇帝徽宗、欽宗父子連同他們的女人、百官被金人虜獲,終其一生都受盡凌辱。
世人都只看到皇帝無比風光的一面,看到他們權力無邊,享盡榮華富貴,當代電視劇極力渲染帝王們的豐功偉績和浪漫生涯,人們便以為每個皇帝都想再活五百年,何曾去想還有多少苦命的皇帝。秦二世屈服于宦官趙高指鹿為馬的淫威,蜀漢后主、南唐李后主都成了敵國的俘虜,漢獻帝作為軍閥們爭奪的目標,被反復劫持,以便后者挾天子以令諸侯,崇禎皇帝在李自成的隊伍包圍京城之際讓皇后貴妃自盡,又揮刀砍殺15歲的長公主,埋怨她“何生帝王家”,最后自縊煤山。
不幸的皇帝何勝枚舉。不幸的皇帝各有各的不幸,他們中雖然有秦二世胡亥這樣殘暴愚蠢、不堪造就者,但如果以為都特別無能特別昏庸,則不符合事實。劉禪與諸葛亮君臣融洽,可見既賢且識大體;崇禎勤于政事,勵精圖治,決心結束長期以來的嚴重黨爭。總的來說,他們的悲劇是他們自己無法逆轉的,是形勢所定,即使諸葛亮再世,也不能挽回蜀國的失敗。當明王朝受到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軍和充滿銳氣的清軍兩面夾擊時,已然無回天之力。王朝自興盛而沒落,所呈現的軌跡是一條平滑向下的曲線,而不是一條起伏有致的曲線。中興只是虛幻的假象,是短暫的回光返照。一般情況下,他們在出生或繼承大位時,時局已經緊張,危機正在到來,不但社會顯現亂象,朝廷內部也變得不穩定。這種不穩定往往始于最高權力的繼承危機。在特殊情況下(實際上屢見不鮮),比如帝位出缺,新皇帝要經過朝廷中主要實力派別的協商、斗爭、甚至發動一場政變才能產生,而這可能只是隨后更激烈的權力爭奪戰的序曲。皇帝位于權力體系的核心和中樞,身不由己,大權旁落,王朝危機深重的時刻已經到來。
改革收場革命興起
清朝集歷代管理體制之大成,從專制管理制度上看,它已是十分完善了。在民生政治的管理方面,它在1712年宣布從此以后滋生人丁永不加賦,這是那個時代政府所能給予人民最大的福利了。在權力制衡方面,朝廷對官員的監管和防范相當嚴密,全國十八個省由督撫共管,一般來說,總督管轄兩到三個省,巡撫管轄一省,官銜分別為正二品和從二品,但總督和巡撫并不是上下級關系,他們都直接向皇帝負責。監察機構負責對官員進行糾察彈劾。在基層控制方面,全面推開保甲制度,每十戶為一牌,每十牌為一甲,每十甲為一保,保甲成員的責任就是監視鄰里,一旦發現犯罪或密謀造反等行為必須及時向保長舉報,保長則向縣衙報告。
據世界銀行公布的數據,中國今年,也就是2014年,其經濟總量將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奇怪的是,這不像是期盼已久的遲來的榮光,而更像是時光倒流:中國經濟在清代就達到了世界頂峰。當1793年乾隆皇帝以天朝“種種貴重之物梯航畢集,無所不有”為由拒絕英國特使通商要求時,所說并非虛言。在西方工業革命以前,傳統經濟的發展主要依賴于對勞動力的投入,它使人口眾多的中國長期保持世界經濟的領先地位,1800年前后,清國在全球制造業總產出所占比重達33%,加之人民的消費水平一直處在很低的水平上,大清國民對西方工業品幾乎無所需求,以至在18世紀的廣州貿易中,中國一直保持著貿易順差,直到白人終于有一天找到了一種中國人有強大需求的物品——鴉片,才扭轉貿易不平衡的局面,并使中國的白銀開始大量外流。
世界第一的經濟并沒有給清廷帶來政治自信,清朝作為少數民族和外來政權統治著人口龐大的漢人,對漢人和臣民防范嚴厲到病態的程度,它不能容忍對其權威的絲毫挑戰,連男人的發式也成為檢驗其政治上是否忠誠的標準,違背規定的發式都視同謀逆,某句詩文一旦被認定譏諷滿人,便大興文字獄。然而,即使采取最嚴密防范的措施,清朝的統治還是從根基上被動搖了:秘密會黨反清于南,白蓮教造反于北,消耗著王朝的生命。等到洪秀全的太平軍興起,完成了給清政府的致命一擊。僅僅是由于湘軍將領的善意,沒有搶班奪權,它才又繼續掙扎了半個世紀。
1840年的鴉片戰爭并沒有讓朝廷那些飽學之士看清形勢,要在又吃過西方人的幾次敗仗之后,他們才認識到中國正在面臨一個三千年未有之變局:這幫赤發藍眼的西夷把中央之國外強中干的本質展現在世界面前。1861年后,變法圖強,實現國家的偉大復興,成為朝廷和地方改革派一致的理想。一直在注視著中國危機的日本很快進行了按西方模式改造政治的明治維新,并開始變得強壯和渴望對外進行軍事冒險,它選擇在朝鮮——大清的保護國——向衰老的清國發起挑戰,于甲午之戰大敗之。中國政府20年自強改革的成果被日本毀于一旦,一個新的時代已經來臨:以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一批士子強力推動西方模式的制度變革,一時成為時代的最強音。
西方人的到來,第一次給中國政治帶來了全新的視角,即民權和憲政的視角,從此,傳統政治和西方政治思想在中國的糾結和角力便成為中國政治的一個基本主題。戊戌變法只堅持了103天就被鎮壓,但僅僅在幾年之后,西方模式的改革方案再次回到朝廷。1905年日本在中國東北贏得了對俄戰爭的勝利,清政府決定啟動立憲改革。但是,西方政治對于中國政府既無法回避,又始終是一種異己的力量,它的立憲不過是又一次變法圖強,它要做的就是把西方政治體制嵌入自己原有的集權體制中,把議會、憲法這些西方政治元素當作維護皇權、使大清強大的有用手段,從而建立其天朝特色的政治體制。
清政府最大的失算,是忽視了這個社會有多種多樣的力量存在,而不是只存在政府一種力量這樣的基本事實,它以為所有的事情都只按照政府的意愿發展,以為在社會舞臺上只有自己是唯一的演員,并按照自己編排的劇本演出,而其他所有人都不過是看客。獨角戲演出時間一長就要栽跟斗,要為自己對事實的漠視付出代價。
民權和立憲政體成為年輕一代的革命者追求的目標,“三民主義”是當時中國提出的最具有普世價值的政治觀,包含了立憲政體的精華。辛亥革命標志著改革的新方向在中國出現,《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總綱第一條是“中華民國由中國人民組織之”,第二條規定:“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全體國民。”約法還明確了人民擁有自由權和選舉權,確立了國家權力之間的分立、制約和平衡體制。辛亥革命雖然沒有成功實現政治改革,但為中國政治改革設定了新的目標。
權力現象和所有自然現象、社會現象、經濟現象一樣,由生到死,有自己的周期,西方政治以改革順應權力周期,中國政治則以改革來抗拒權力周期。改革失敗導致康、梁變革,辛亥革命興起最后終結了朝廷的改革。西方因素的介入對中國的政治和未來注定要產生重大影響,當西方的民主和憲政幽靈在中國游蕩時,西方的另一個幽靈——共產主義幽靈也進入了中國,它們都各自在中國找到了自己的黨派代言人,形成對立的兩大黨派,也就是兩大軍事集團,它們之間掀起了一場續寫中國傳統奪權史的腥風血雨的革命,革命的結果,是把中國社會再次帶入了傳統的權力結構中。
當代改革能走多遠?
在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改革中,政治體制改革在官方話語中一度占據著重要位置,鄧小平反復提出“不搞政治體制改革,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果也會喪失,會拖累經濟的發展”,時過30多年,這句話正在得到驗證。
在20年前,政治體制改革在官方的話語中消失,政治體制改革的話題變得敏感,隨后“中國特色”論大行其道。“中國模式”宣揚的是,中國獨特的政治體制同資本和市場的結合造就了中國經濟的奇跡。那個曾經被官方認為需要馬上予以改革的政治體制,搖身一變成了一種極其可貴的巨大優勢。
改革開放將行政權進行了收縮,這是一種被迫收縮,但權力的絕對性并沒有改變,在絕對強勢的權力面前,一切仍都是渺小的,學術是渺小的,思想是渺小的,真理是渺小的,民眾是渺小的,社會是渺小的。大學,科研單位,專家和學者,只有納入官僚體系中才能取得應有的地位。在這個過程中,外部的光鮮和內部的腐朽,物質的豐富和精神的淪陷,在同時進行。
那么,如果照鄧小平的想法一直進行政治體制改革,是不是當前這一切就得以避免?從鄧小平那里尋求改革支持的人們撰寫的大量文章都力爭表明,鄧小平繪就的系統而全面的政治體制改革藍圖才是中國永久繁榮的保證,現有的各種經濟、政治和社會問題,都是因為后來的決策者沒有按照他指明的方向推進政治體制改革。然而,當筆者再次查閱那些并不遙遠的、零散的改革論述和回顧當時的實際時,發現情況并不那樣樂觀,并不存在一幅完整的可操作的改革路線圖。堅持黨的絕對領導是其改革思想最核心的部分,黨政分開、政企分開則構成核心的兩翼。在邏輯上,三個目標之間無法一以貫之,在黨的高度集權下,不但實現黨政分開是不可想象的,政企分開也十分困難。政治,從領導策略上說,它是一門藝術,你可以表現個性,揮灑自如,但從制度安排上看,它卻是一門嚴謹、精確的科學,在目標和路徑選擇之間有嚴格的一致性,彼此限定對方。
中國80年代的政治經濟改革都是對毛澤東時代作出的反應。改革者們親身經歷了由一個人統攬大權的種種磨難,大吃苦頭,他們的命運和沉浮決斷于一人。被毛打倒或被批過的黨的高級官員,對政治改革最容易達成的共識就是實行集體領導,結束由一人獨斷朝綱以及由此引起的“黨內民主生活極不正常”的狀態。
對改革者來說,他們的第一課就是要破除民眾對毛澤東的極度神化和絕對迷信,為此,他們特別強調民主,要民眾敢于講話,敢于突破“兩個凡是”的思想限制。這里的民主,與現代政治文明概念體系中的民主概念不同。這里的集體領導,主要內涵是變一人統治為多人共治。集體領導體制是對權力的現實格局的承認,即毛澤東之后黨的最高領導圈內已經沒有人能夠獨享大權。改革者希望,集體領導能給權力集體帶來了更寬松氛圍和更大的安全,權力集團的成員不會像毛時代那樣大面積地遭受運動式清洗。80年代最成功的政治改革要算是在形式上結束了國家最高權力的終身制,實現了任期制。
改革的邊界線與改革者的利益邊界線是一條完全重疊的線。以改革者為圓心、以改革者的利益為半徑劃出的圓,就是改革的最大范圍,在這個范圍內,改革者的利益不會受損。“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顯示其對待改革的謹慎態度,當改革一旦危及到自身的核心利益時能夠及時回撤,必要時猛然踩下了剎車。在固守權力的目標下,能夠改革的東西事實上就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