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掃描與國民性實錄

一、“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白祖誠學長的巨著《路漫漫》，由“火”到“淚”而“思”，共三大卷，四百多萬字，歷時約十五載，鑄成這三部曲巨著，寫盡了他從兒提到耄耋的漫漫人生。其間浮沉跌宕，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可泣可歌。讀其書如見其人，如歷其境。

我和他是同時代人，又近乎同齡人（他比我長一歲）。我們的經歷也大體上類似：解放前我們同在清華大學參加地下黨干革命（他屬于北方局系統的黨組織，我屬于南方局系統）。解放初他在北京市委，我在清華黨委工作，同有“年輕人火熱的心”，對新社會寄以無限美妙的愿景。可是新中國并非我們所想象的那樣晴空萬里，而是時有黑云壓城。沒幾年我們就先后被打成“右派”，親嘗了解放后歷次政治運動的苦果。但我們并未沉淪，而是在追求真理的路途中繼續“上下求索”。正如我們在學生運動中常唱的：“跌倒算什么，我們骨頭硬，爬起來再前進！”

欣逢改革開放，我們都幸蒙“改正”，得以從“牛鬼蛇神”的行列中脫穎而出，開始新的人生奮斗歷程。老白欣然填詞一首：

“金劍早沉埋，破土重出鞘，問問鋒芒未損傷，直指群妖嘯！”

他書中記述的人和事，反映了同時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某些共同的遭遇和命運，從中我們不難體味到許多足以引起共鳴的人世滄桑.讀之或令人擊節贊嘆，或使人扼腕痛惜，或肅然起敬，或有所反思。我作為作者的同齡人、校友、戰友以及“難友”，與一般讀者不同，更“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二、一部山寨體的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痛史

重要的還在于，我們一生中不僅跨過了新舊兩個社會，跨越了新舊兩個世紀，而且經歷了改革前后兩個時期，這是中國近、現代史上最波瀾壯闊、又最折騰吊詭的歲月。作者給本書取名“路漫漫”，不只是形容其“修遠”，而在于其“路彎彎”，“路艱險”。作者先后擔任過北京市紀委中上層干部和市級旅游公司與旅游學會等單位的負責人，還參與過審查四人幫罪犯等工作。作為親身經歷的知情人，對在朝和在野的形形色色人物在各種政治運動以及日常工作中的種種表現，有過近距離的體察，并能秉筆直書，因而這本書不只是個人的傳記，而是掃描了一個時代，和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與干部群體，堪稱一部山寨體的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痛史，及建國以來有關執政黨的史話。而其真實性和理性思考，則是當朝人所寫的“正史”所不及的。

祖誠在本書中談到他寫本書的旨趣是“給祖國歷史文獻的長河中獻上一滴清水”，誠哉斯言！從一滴水中可見太陽。而他這一滴水是“清水”，可以照見一個時代及其眾生相。

魯迅說，稗官野史比官方的史書往往更真實，官書“因為涂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但是看野史和雜記，可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這些年來，這類非官方的山寨體傳記文學如雨后春筍，不少冒尖作品深受讀者歡迎。如韋君宜的《思痛錄》，巴金的《隨想錄》，季羨林的《牛棚雜憶》，章詒和的《往事并不如煙》，法學家江平的《浮沉與枯榮：八十自述》……等等，都膾炙人口。它們的一個共同特色是揭示真相，臧否人物，有微言大義，有理性反思。我認為，白祖誠這部巨著，也屬此列。

正如劉少奇說的：“好在歷史是由人民寫的。”這句話，不僅說明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他們每天以自己的行動“寫”出可歌可泣的歷史；而且在當今互聯網盛行的信息社會，普通老百姓也可以天天在微博上發新聞，評政局，揭丑聞，反腐敗。他們是“公民記者”、“草野史家”。

我國古代封建朝廷設置了專門記錄皇帝言行的“起居注”官職，其任務是有關皇帝的事無巨細、善行劣跡都記錄在案，以備后人修史，而當朝皇帝不得過問，以約束君主的言行。歷代皇帝們都害怕自己的丑聞惡行被記錄下來。唐太宗就曾想查閱，卻被起居郎褚遂良嚴詞拒絕，說：“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書人君言事，且記善惡，以為檢戒，庶乎人主不為非法。不聞帝王躬自觀史。”當今的互聯網、微博也可以說是當代黨政官員的“起居注”，但不只是朝廷里僅有的一個“起居郎”在記錄，而是更大規模地被置于人民大眾的監視和互聯網記錄之下，昭告天下，以致迫使領導人不得不“微博問政”。

古代中國從皇帝到士大夫大都看重“身后名”，敬畏史書。劉少奇說出“大饑荒”真相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而且對毛澤東說：“餓死這么多人，歷史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這大犯領袖所忌，終于決定要打倒睡在身邊的這個“赫魯曉夫”。

大人物如此，身邊小人物何嘗不然。本文上面所列幾本民間“史書”，包括本書，也都涉及一些不大不小的黨政干部和知識界名人，其善行或劣跡也被一一記錄在傳，且逃過了官方篩選、過濾、屏蔽。也許這正是這類私人傳記勝于正史的一個特點。

魯迅最贊賞《儒林外史》，指出它的出發點是“秉持公心，指摘時弊”，認為中國歷來作諷刺小說以“公心諷世”者，無出其右。我想，本文上列的一些傳記、包括祖誠此書也可以說是當代“儒林新傳”。不過這類傳記不是具有藝術真實的虛構小說，而是具有歷史真實的報告文學。它們所揭示的真相，基于各人的經歷和視角的不同，是“多相”的，因而更豐富生動。它們給黨內外歷次運動中“以揚鞭為唯一業績”的人，留下了黑腳印；給凌駕于人民之上坐天下“一人說了算”的人，以反省鑒戒；給被愚弄成“馴服工具”的人，引起應有的警醒；也通過記錄某些正直的好心人在萬難中保持赤子之心和濟困扶危的德政，昭示出“黑暗王國的一線光明”。

我覺得這類從一個人看世界，記錄大小人物和世事的傳記，是值得廣為提倡，給以高度評價的。也需要史學界加以關注和研討，使這類民間史書能精益求精，傳之久遠，發揮更大的社會影響。

三、當代國民性的實錄

祖誠在本書談到，在粉碎了四人幫，他的錯劃“右派”歷史問題也得到“改正”，重新回到北京市委時，感到心情舒暢，前途無量，希冀“重建那個美好的黨園、國園和家園”，他欣然賦詩，歡呼“共步桃源深處”。

不想，世事變遷，人心不古。他遇到的仍然不乏勾心斗角，權力碰撞，沉渣泛起，爾虞我詐的局面。他開始自省其“桃源情結”，憬悟到“世上從無也永無桃源”！

就拿他著重掃描的前市旅游局長而言，這位只有初中學歷的“紅二代”，年紀輕輕，卻神通廣大，無學有術，精于權謀。他對內強橫霸道，對外深諳“社會主義關系學”，公開揚言：“什么叫政治？政治就是‘玩人’，要會玩人，把人玩好了，就立于不敗之地。”還自鳴得意宣揚他的“貓上樹”的留一手狡計，以及要會玩“馬列以外的東西”，等等。果然，他據此處世哲學，也確把這個新建的旅游局頗為豪氣地運轉起來。這類人之所以能“玩”得轉，多少反映了當代的官場世情，是與長期未改的政治與社會體制相依互動的，其“玩主”的秉性與權術也多少是這種體制陶冶成的。

書中還記述了反右時借運動搞打擊報復的人陰暗的“聰明”；上世紀80年初的中組部一位領導人的官霸作風；以及建國飯店的前女副經理的世故等等眾生相。

當然，洪洞縣里也有好人。書中記載了不少好人的往事，如感念原北京市委有的老領導和老同事在他身處逆境時以及后來進行申訴時，能援之以手。一些沒有泯滅良知和人性的黨員干部以及老同事老鄰居，不怕擔風險，或冒死“包庇”無辜受害者，或在可能條件下寬容、善待一些受難者，其事跡和心性令人感動。

的確，在風云變幻無常，在人為的所謂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漩渦里，人性的善惡也不由自主地被甩出來示眾。祖誠表示要在這本書中“粗探社會發展的規律和人性奧秘”，在本書第三集專有一章，其題目就是“識政治、官場中的努力和體驗”。應當說他在本著中大體上做到了這一點。他的體驗可以給讀者不少啟迪。

我想，由于本書寫作的歷史背景和場境，除了彰顯了人性的共性外，還有濃厚的“中國特色”，因而更多的是“國民性”。對此魯迅早有入木三分的評斷：諸如當權者喜歡“窩里斗”，“對內特別兇”，“除惡務盡”，動輒株連祖孫八代；奴才們則常號稱是“奉旨申斥”，但“暴君下的臣民往往比暴君更暴”；而奴隸們則只要“做穩了奴隸”就心安理得……這些國民性在新中國也仍然或多或少承襲下來，有時更有過之。在反右、文革等運動中，人性的丑惡面暴露得淋漓盡致。迄今在我國政治生活、黨內斗爭和社會生活中不斷上演的悲劇、惡劇、鬧劇、荒誕劇，或詭異離奇，或悲情萬種，或惡行連臺，往往超出了人們的想象，令人嘆為觀止。這恐怕也是某些迄今未改的國民性和中國特色體制養成的。當然，我國幾十年來對內“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病態傳統，也有一部分是感染了斯大林的惡政所致。

四、中國夢

祖誠在第三集前言中說，希望在他九十歲的前后的某年某一天，是中國終于實現了真正的憲政民主，成為富強的、人民幸福的國家的夢想的一天。

歷史在不斷前進，中國人的壽命也在增長，但愿我們能見到這一天。不過，要徹底實現這個夢想，“路漫漫其修遠”，還得幾代人的努力。也需要隨著政治改革的推進，國民性也能有所改進，則中國幸甚，人民幸甚！

（作者為廣州大學人權研究中心教授、北京大學憲法行政法博士生導師組成員、最高人民檢察院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