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11月27日,新疆霍城縣發生了一起血案:在一場事先預謀的大屠殺中,一群手無寸鐵的游行示威者紛紛倒在血泊里,其中11名青年學生,1名解放軍干部和3名群眾死于非命,14名學生和1名解放軍戰士身負重傷與輕傷。
作為這起慘案的親歷者和見證人,再不還歷史的本來面目將有愧于眾多死難者,我也會終生不寧,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閘門。
背景
1967年,是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我們這些單純幼稚的青年學生只知懷著“關心國家大事”的良好愿望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投身其中,卻全然不知這場“革命”的內幕和背景,前途和命運。我們只知盲目地崇拜領袖,狂熱地呼喊革命口號,被裹挾到難以自拔的激流狂潮之中。
這一年,依據對原區黨委第一書記王恩茂態度的不同,新疆群眾組織形成壁壘分明的兩大派:主張打倒王恩茂的以“紅二司”學生組織為首,被稱為“三新”;主張保王恩茂的以“紅三司”、“紅革聯”學生組織為首,被稱為“三促”,有軍區支持。各地州縣也以此形成兩大派。當時,霍城縣的情況比較特殊:以對待校文革的態度為分水嶺,形成“紅革會”、“紅聯會”兩大學生組織,但在新疆問題上,他們的態度又一致,都屬于“三新”派。
文化大革命并沒有按照毛澤東設計的“由天下大亂到天下大治”的路線圖運行,而是出現了全國范圍的社會動亂??駸岬娜藗儫嶂杂诖颉皟葢稹?,個個自封“左派”,將對方組織視為仇敵。盡管“十六條”規定“要文斗,不要武斗”,但形同虛設:這一年群眾組織間的爭斗早已由“口水仗”發展為動手動腳,“自衛”武器也由棍棒長矛發展為真槍實彈。1967年9月5日,江青在接見群眾組織代表時的講話中提出了“文攻武衛”,自此以后,全國范圍的搶槍事件頻頻發生,兩派對立情緒陡然升級。
圍繞著尋求所謂“自衛”武器的槍,霍城縣發生了一系列搶槍事件。當時,縣里“三新”一派人數雖多,卻無軍方支持;而“三促”一派力量薄弱,卻有軍方和生產建設兵團農四師駐縣單位——面粉廠的支持。那時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單位幾乎一邊倒——持保王恩茂觀點的占壓倒多數,加之他們手中有值班部隊,公開以武力相威脅,沒有多久,就與縣上的“三新”組織形成嚴重對立,這就是“11·27”慘案發生前兩派對峙的態勢。
起因
任何一個大的流血事件的發生,事先總會有一根導火索?!?1·27”流血慘案的導火索就是11月24日發生在縣銀行門前的搶車搶槍事件。
這天上午,農四師東風農場銀行人員駕車前來霍城縣銀行提款,有武裝人員押車。消息很快地傳開了,銀行門前聚攏了聞訊趕來的“紅革會”學生們。學生的目的很清楚:試圖推走汽車,伺機搶槍。這時,押車的武裝人員端起五零式沖鋒槍進行威嚇,被學生當場奪下,并把卡車推出銀行,推往學校。學生們并沒意識到,他們這一舉動正是一場大規模流血事件的前奏。
11月25日一早,“四野”(農四師以復轉軍人為主的群眾組織,數量上占壓倒多數,并掌握值班部隊)武裝人員分乘幾輛卡車前來“紅革會”學生居住的縣紅衛中學,把學校團團圍住。他們開槍打壞了高音喇叭,沖進學校,抓走了東風農場籍的初中學生華××、張××。當天下午,“紅革會”組織了抗議游行活動,要求釋放被抓學生。路經縣委門前,“紅聯會”學生也加入游行隊伍,并走在最前面。當游行隊伍走到農四師面粉廠大門口時,一名“四野”武裝人員朝天放槍進行威脅,“紅聯會”學生沖上前去奪過他的槍,游行隊伍有序地走進面粉廠,在廠區內游行抗議一圈返回。當晚,“四野”武裝人員四處搜捕學生,在縣醫院又抓到高中學生苗××、高××。
11月27日清晨,“四野”武裝人員再次包圍紅衛中學,抓走了剛剛返校的東風農場籍初中學生彭××、周××和王××(為躲避“四野”抓人,學生不敢在學校過夜,常常是夜出晨歸)。連日來,“四野”組織接二連三抓走“紅革會”學生,“三新”一派群情激憤,對立情緒迅速白熱化。
屠殺
11月27日,異常的冷,空中飄著點點雪花。當大部分學生返校后,“紅革會”立即組織了大規模游行抗議要學生活動。學生們抬著毛主席像,個個手持《毛主席語錄》走上大街。游行隊伍先來到縣武裝部,“紅革會”一號勤務員王闖同學向駐軍7974部隊派到縣里支左的張廣印排長反映了情況,并要求他們參與游行。隨后,張排長和戰士高思德抬著毛主席像加入游行隊伍。游行隊伍途經縣委,“紅聯會”學生以及其他“三新”派的群眾組織也紛紛加入,形成一支四五百人的隊伍。在縣城十字路口,王闖還站在凳子上向圍觀群眾做了宣傳。
當游行隊伍來到農四師面粉廠時,和25號的情況相反,大門敞開著,隊伍自然地停了下來。這時,圍繞進與不進面粉廠游行,產生意見分歧。此前,已經有人出來通風報信,說農四師“四野”總部已從附近團場調集值班部隊到面粉廠,游行隊伍若進去恐怕要吃虧,一部分人持反對態度。但另一種意見認為,我們是赤手空拳的和平游行,又有解放軍參加,他們不敢開槍。這種意見最后占了上風,隊伍開始魚貫進入面粉廠。
四周出奇的靜,這一異常現象并沒有引起學生們的注意。當隊伍的前身剛剛走過距離大門五六十米遠的一座小橋,突然間槍聲大作:架在面粉大樓上的機關槍瘋狂地叫了起來,子彈飛蝗般射向正處于廠區馬路上的人群。馬路兩側的辦公室、暗堡內也射出一顆顆子彈,走在前面的“紅革會”學生紛紛中彈倒地。我當時就在這群人中,倒地時已身中兩槍:一槍是面粉樓的機槍子彈緊貼著頭皮而過,將帽子打飛,頓時鮮血淋漓。事后才知,這顆子彈若再往下幾毫米,天靈蓋就會被打飛。另一槍是爆炸的彈片從左臂麻筋處穿入,打壞了尺神經。
這時,趴在地上的解放軍排長張廣印猛地站起,振臂高呼:“不要開槍了!他們都是學生!”話音未絕,“砰”的一槍,他被子彈擊中。部分學生剛剛從地上爬起,密集的槍聲又響了起來,一陣劈頭蓋腦的子彈又把他們壓在地上。經過兩次打擊,學生死傷已達數十人,一時血流成河,哀叫聲不絕于耳。在新疆11月底的寒冷中,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的受傷學生多么需要及時救治,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他們得不到任何救援。后來才知,就在槍聲停止后,縣醫院的救護車曾急如星火趕來救援,卻被面粉大樓上無情的機槍子彈擋在大門外。
大約在地上趴了不到一個小時,負傷的左臂又酸又沉,我剛想稍稍挪動一下,突然,左臂就像著了一重磅榔頭似的,我疼得大叫一聲,回頭看時,左臂炸開了碗口大的血窟窿,里面紅的、白的都翻了出來。我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事后我才知道,殘忍的面粉廠“四野”武裝人員竟然使用了國際禁用的達姆彈(俗稱炸子),這種炸子見血就會爆炸,其出口比一般子彈出口要大好幾倍。一位同學是腦后中彈,整個天靈蓋都被揭開,死得非常慘,使用的就是達姆彈。所幸這顆子彈是從我小臂的兩根骨頭中間穿過,否則,整個左臂將會不保。
我們在冰冷的地上趴了一個多小時后,耳畔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隨即聽到一聲聲嚴厲的嚎叫:“不許動,不許抬頭!誰抬頭打死誰!”我們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誰也不敢抬頭。大約十來分鐘后,四周歸于平靜。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才被準許從地上爬起。我是扶著受重傷的左臂自己走進路邊的辦公室的,其他腿部、腹部負傷,無法行動的同學都是被沒有受傷的同學抬進來的。我曾注意地看了看,沒有發現王闖同學的遺體。
在面粉廠辦公室里,我目睹了兩位同學的慘景:一位是能寫一手漂亮文章的高中67級學生馮建豐,一位是年僅16歲的初中68級學生王志新。他們兩人都傷在腹部,腸子已經流出,用一只瓷碗扣著。這種情況若及時送醫院救治斷不會致命的。我們苦苦哀求盡快搶救他倆,但對方毫不理睬,任他倆在地下抽搐、掙扎,馮建豐同學就是這樣死的。而王志新同學在我們被押走之前還沒斷氣,據說我們走后不久也死了。
在“11·27”慘案中,有15人致死,他們是:解放軍排長張廣印和王闖(高66級)、馮建豐(高67級)、毛肅民(高67級)、尹煉鋼(高68級)、楊生梅(初66級)、李金秀(初67級)、蘆忠云(初68級)、王志新(初68級)、吳家新(初68級)劉鳳芝(初68級)、李連海(初68級),縣銀行干部董少林、回族少年賽文軍以及維吾爾族兒童阿不來提在大門外被流彈擊中身亡。有15人受傷,其中“紅革會”學生14名,解放軍戰士1名。傷者最重的當數初中68級回族女學生馬××。她因不幸感染氣性壞疽細菌而雙腿被截肢,導致終身殘廢。
當晚7時左右,在蒼茫的暮色中,身負重傷的八名學生被扔上一輛敞篷卡車,由武裝人員押送伊犁農四師醫院,而這時距離受傷已過去八九個小時。一路上,失血過多的馬××、呂××同學曾多次昏迷……
陰謀
“11·27”流血慘案發生之后,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紛至沓來,什么“紅革會學生武裝沖擊面粉廠”、“面粉廠四野開槍是自衛還擊”等等。街面上充斥著對方組織大量翻印的小報,上面赫然登著一個個死者身邊擺放有槍支彈藥的圖片以及作為證人證言的所謂“高思德錄音”。
如果事實果真如他們所說,是“武斗”,是“沖擊”,那么請問,怎么會一方死傷多人而另一方毫發未損!
“11·27”慘案的制造者比誰都清楚:進入面粉廠的學生個個赤手空拳,有的只是一本《毛主席語錄》,他們游行只不過是為了抗議和要學生。但造成死傷幾十人的流血慘案是要承擔責任的,而這個責任只有推給學生,對上對下才好交代。于是,“假現場”的一組圖片便出籠了;光有“物證”不行,還得有“人證”,于是,所謂的“高思德錄音”也出籠了。倒是那個穿了一身解放軍軍裝,操關中口音的高思德(后從部隊復員到西安體院),為了治傷,編造謊言,不惜把屎盆子扣在無辜的青年學生頭上。
更有甚者,傷員被送走后,“四野”人員還對未負傷的學生搞“假槍斃”,威逼他們寫“自首書”,承認“帶武器沖擊面粉廠”,表示“愿意悔過”,并將學生被迫寫的所謂“自首書”在廣播上大肆宣傳。當晚,他們還將胯部受重傷的“紅革會”另一位勤務員、高中66級學生李××留在廠里非法審訊,直到第二天才送往醫院。
事件過后,“四野”遲遲不交出死難學生的尸體,直到第十天,迫于社會輿論的壓力,才把尸體交出,還附加三個條件:不得從大街上抬過;不準給尸體拍照;拿回去馬上安葬,不得停放。
最后,要說一說青年學生王闖之死,這也是“11·27”慘案的重要謎團之一。
王闖,原名王前光,四川梓潼人。原霍城一中高66級畢業生,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為人正直,樂于助人。文革初起,響應最高領袖號召起來造反,曾被選為紅衛兵赴京代表參加過毛主席第六次接見。成立紅革會時被大家一致推選為一號勤務員。
“11·27”事件之后,王闖的尸體被家人領回,安葬之前,發現他身上只有一處槍傷,即頭部有一槍眼,但肋間有一明顯的三棱刺刀捅的傷口,手腕、腳踝骨處有清晰的鐵絲勒過的印跡,而且肩胛骨被扭斷,胳臂是游離于身體的。顯然,這是嚴刑拷打留下的痕跡。常識告訴我們,若王闖當場被打死,斷無對尸體折磨的必要。只能解釋為他當時身負重傷,但并未死,是被活活折磨而死的。兇手為何要折磨王闖?其目的很清楚:逼迫王闖就范,承認“紅革會學生武裝沖擊面粉廠”,沒料到王闖不像高思德,是個硬骨頭,啃不動。
結局
“11·27”慘案發生將近半個世紀了。據了解,文革期間,新疆死于武斗的群眾為數不少,但像“11·27”事件這樣,對赤手空拳的游行群眾開槍鎮壓導致大量死傷的現象卻極為罕見。由于當時新疆一邊倒的支“左”局面和派性作怪,這場流血事件一直得不到公正處理。1971年,在“一打三反”運動中,面粉廠內部揭發出事件的部分真相,根據群眾的強烈要求,農四師政法科拘留了以陳景泰為首的三個殺人兇手。但后來新疆批判龍書金的“擴大化”錯誤,有人說這也是龍書金搞的“擴大化”,陳景泰等三人被放了出來。直到粉碎“四人幫”,上世紀70年代末“揭批查打”和查“三種人”的斗爭開展后,“11·27”流血事件的指揮者——農四師面粉廠陳景泰和一幫有人命的嫌犯才又被依法拘留,而且逐步揭發出冰山一角——幕后操縱的農四師和軍區的一些“大人物”,“11·27”慘案的真相有望重見天日。誰知好景不長,由于掌權者更換,形勢急轉直下,關在監獄里的“11·27”嫌犯受其保護全都被“一風吹”,釋放出獄,而“11·27”血案則冤沉海底。
從上世紀70年代初到80年代初,死難學生王闖的父親王開云(時為霍城縣城鎮公社黨委副書記,一位解放新疆的老兵)一直在不斷向上反映,要求上級領導秉公處理“11·27”流血事件,為死難學生討還公道,但不知何故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如今他已是83歲的老人,在世時日不多了。
平心而論,發生在文革中的任何一個流血事件都不是孤立的,都有其復雜的社會背景?!?1·27”事件的起因,作為紅革會一派的學生,固然要為搶車搶槍負責任,但他們罪不至死,凡有良知的,都不能以此為借口對學生痛下殺手,更不能栽贓陷害,嫁禍于人。作為這場動亂的當事者和見證人,在事過近半個世紀之后,無論哪一派,都理應消除派性,站在歷史的高度,公正的立場,實事求是地反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