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59年秋天的廬山會議上,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等人被定為反黨集團主要成員,分別被罷官。彭德懷的國防部長職務由林彪接替,黃克誠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職務由羅瑞卿接替。羅瑞卿擔任公安部長已有10年,由誰來接替他呢?毛澤東經過慎重考慮,選擇時任云南省委第一書記、中共中央委員謝富治,來接替羅瑞卿的公安部長職務。
自1958年以來,全國各地公安機關掀起了“公安工作大躍進”,濫捕、濫殺、濫拘留、濫勞教、濫集訓、濫收容,打擊的人數超過了解放后歷次政治運動(詳見《公安工作大躍進》一文,載《炎黃春秋》2010年第1期)。新上任的公安部部長謝富治面對這樣的局面,是改弦易轍,努力糾正左的錯誤,停止濫捕、濫殺,還是繼續“大躍進”,錯上加錯?謝富治選擇的是后者。在他的領導下,全國公安機關“持續大躍進”,使災難深重的中國人民陷入更加悲慘的境地。
讓我們來看看新任公安部長的“三把火”,就可以一目了然。
1960年2月11日至27日,謝富治以新任公安部長身份召開了第10次全國公安會議。會前,公安部黨組對這次全國公安會議的指導思想進行了討論。面對過去2年來在對敵斗爭問題上的嚴重擴大化的現實,以常務副部長徐子榮為首,提出了在對敵斗爭問題上應該實行“由緊到松的轉變”,放寬政策,停止濫捕、濫殺的錯誤。可是謝富治不同意,提出要繼續“實行緊的方針”。他在全國公安會上作了題為《關于繼續大鼓干勁為保衛社會主義建設連續大躍進而奮斗》的報告。他說:“我國正處在社會主義建設的一個新階段,黨中央提出要爭取用10年到15年的時間基本上實現四個現代化。社會主義建設連續大躍進,公安工作也還需(要)有適合情況的大躍進。因此公安工作的方針,就是要充分利用大好形勢,進一步地把對敵斗爭搞得緊一些,把敵人控制得嚴一些,把房子打掃得干凈一些,掃除來自敵人的一切危害,創造一個更加安全的建設環境”,“總之要加強專政,主動進攻,先發制敵,不讓敵人亂說亂動,把反革命的破壞活動壓縮得越少越好,讓全國人民放心地搞建設而無后顧之憂”。會后,全國公安機關根據謝富治的要求,就像1958年“公安工作要點”提出的那樣,“把需要逮捕的人都逮捕起來,把需要拘留的人都拘留起來”,把反對、抵制“大躍進”運動的人和潛在反對、抵制的人,統統抓起來,不讓他們有抗爭的機會。1960年,正當全國人民在饑餓線上苦苦掙扎的時候,公安機關不是去救人,而是去抓人,全國逮捕、拘留人數是1959年的四倍,亂勞教、亂集訓、亂收容更加是遍布城鄉,泛濫成災。大批被拘押的人員死在監獄、看守所、勞教所、集訓隊、收審所。僅青海、安徽兩省1960至1961年就死亡被拘押人員10萬多人,全國有50多萬人死亡(其典型案例見《饑荒年代青海三類人員死亡情況》一文,載《炎黃春秋》2012年第6期和楊顯惠《夾邊溝記事》一書——筆者)。這些被害者絕大多數都是勞動人民,因為對大躍進不滿發牢騷、進行抵制,或因為了活命,偷盜、哄搶糧食、食品,被拘押的,不是“階級敵人”。
1960年秋天,全中國人民處于極其艱難困境之中,非正常死亡人數急劇增加,在這困難關頭,公安部在謝富治領導下又召開了一次全國公安廳、局長會議,議題是根據公安工作“緊”的方針,研究開展一次社會鎮反和內部肅反,經會議討論通過了《關于當前敵我斗爭形勢和開展社會鎮反、內部肅反(清理)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并上報中共中央。“意見”認為:“敵我斗爭出現了值得注意的情況,即在一部分地區和一些廠礦企業、機關、學校、單位,殘余敵人有所暴露,有小的抬頭,反壞分子的破壞活動比去年有所增加,斗爭比較尖銳”。要求“從1960年9月到1961年6月的10個月內,在社會和內部開展鎮反和內部肅反運動,再給敵人一次有力打擊”。中共中央于1960年10月21日批轉了這個“意見”。但是,1961年1月,中共中央召開了八屆九中全會,開始糾正大躍進的錯誤,提出在國民經濟建設上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會后,中央也感到不宜再繼續開展社會鎮反和內部肅反,所以公安部的“意見”(也就是謝富治的意見——筆者)被暫停執行。
面對社會鎮反和內部肅反運動被暫停執行的局面,謝富治仍不進行反思,卻又以公安部的名義給中共中央寫了一個題為《關于目前對敵斗爭情況的匯報提綱》,提出在對敵斗爭中采取“先放后打”的方針,先讓敵人“放”,在敵人暴露比較充分的時候,選擇適當時機,“給敵人一次全面有力的打擊”。2月24日中共中央批轉了這個“提綱”。
但是,隨著大躍進運動的全面失敗,各項工作,包括公安工作不得不進行調整,亂抓、濫捕、草菅人命的情況初步有所遏制,“秋后算賬”也沒有得逞。
1962年1月11日至2月7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了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簡稱“七千人大會”)后,在劉少奇的主導下,對政法工作也作了總結,寫了個《四年政法工作總結報告》。報告中說:“在政法工作取得巨大成績(應該說是巨大災難——筆者)的同時,實際工作中也發生了一些缺點和錯誤:第一,公安機關、檢察院和法院,錯捕了少數(應該是大多數,而不是少數——筆者)不應該捕、不應該判的人。少數(應該是多數、絕大多數——筆者)基層公安機關(包括公安部、省市一級公安機關也是如此——筆者)不按照國家法律辦事,用拘留、勞動教養和集訓的辦法,變相地捕押了一些人。還有一些無權關押人的機關單位(如公社、大隊、工地、企業、學校)甚至個別黨委機關、個別負責人,也非法行使拘留、逮捕的權力。或者濫用拘留、勞教、集訓等手段,變相捕人押人。尤其嚴重的是,極少數的地方負責人(不是極少數,而是大多數——筆者),破壞了黨對群眾的領導必須遵守的說服教育原則,采取逮捕、拘留、判刑等法律手段去推行他們的違背中央路線、方針的錯誤政策。第三,少數地方在勞動改造工作、勞動教養工作和獄政管理工作上破壞了正常的秩序——采用了一些不正常的甚至是封建野蠻的管理辦法去折磨人。有的單位(大多數勞改、勞教單位——筆者)發生犯人非正常死亡現象比較嚴重(很嚴重,見《青海三類人員死亡情況》一文,載《炎黃春秋》2013年第 6期——筆者)。有的非法舉辦的勞改(勞教、集訓)隊,甚至隨便把人打死。第四,有一些地方和單位發生侵犯人民民主權利的違法亂紀現象,隨便檢查信件,非法搜查人身和住宅,非法采取查對筆跡、捺取指紋等手段”,“造成了打擊面過寬的嚴重后果”,“混我為敵,用對待敵人的專政手段打擊了人民群眾中只有一般違法行為的人,甚至是冤枉了少數無辜的群眾”(幾百萬人算不算是少數無辜群眾?——筆者)。
這個總結盡管不深刻,但是,問題都點到了,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這樣的總結,也是難能可貴的。它的作用同樣也是無可置疑的,因為1961年之后,公安機關濫逮捕、濫拘留的現象確實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但是好景不長。

1962年9月,毛澤東在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說,在整個社會主義歷史階段中,仍然存在著階級和階級斗爭,存在著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提出階級斗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1963年毛澤東又提出“以階級斗爭為綱”、“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口號,并決定在全國范圍內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在毛澤東的主持下,1963年5月和9月先后制定了《關于目前農村工作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簡稱“前十條”)和《關于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一些具體政策的規定(草案)》,簡稱“后十條”。在這兩個文件中,毛澤東對國內的政治形勢做出了這樣的估計:認為當前中國社會中出現了“嚴重尖銳的階級斗爭情況”,資本主義勢力和封建主義勢力“正在對我們猖狂進攻”,號召在農村、城市要“重新組織革命的階級隊伍”,開展大規模的群眾運動,打退資本主義、封建主義的猖狂進攻。于是從1963年秋天開始,一場規模巨大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在全國開展起來了。
公安機關是階級斗爭的工具。身為公安部長的謝富治,政治嗅覺特別靈敏,積極響應毛澤東的號召,于1963年6月,派出6個工作組,由他自己和幾名副部長帶隊,到7個省、區,參加當地黨委領導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浙江省是其中之一。7月中旬,謝富治召集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試點的河北、河南、江蘇、浙江等七個省(區)公安廳長座談會,七月下旬又召開北京、上海、天津、武漢、沈陽、重慶六市公安局長座談會,研究在城、鄉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開展對敵斗爭問題。8月16日,他以公安部黨組的名義向毛澤東和中共中央上報了《關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對敵斗爭的幾個問題的報告》。在這個報告中,他竭力夸大敵情,說:“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揭露的大量材料說明,當前的階級斗爭確實是嚴重的、尖銳的。資本主義、封建殘余和其他舊的習慣勢力的復辟活動,1961年就開始抬頭了。在歪風邪氣上升的情況下,反革命的破壞活動十分活躍,去年夏秋前后達到了最高峰,在農村的一般地區,地、富、反、壞分子中表現壞的和有破壞活動的,由通常情況下的20%上升到30%—40%”;“地、富、反、壞分子的活動,有動刀、動槍與‘和平演變’的兩手”;“同農村一樣,城市的階級斗爭也是嚴重的、尖銳的。農村出現的資本主義勢力、封建勢力和其他舊的習慣勢力的復辟活動,城市都有。而且城市是資本主義勢力比較集中的地方,反革命勢力和帝國主義殘余勢力都比農村大的多,因而階級斗爭和對敵斗爭顯得特別激烈和尖銳”,所以“必須把對敵斗爭列為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主要任務之一,把鋒芒對準有破壞活動的地、富、反、壞分子”;“要依靠和發動群眾,通過說理斗爭去制服敵人”;在政策和策略上,“除了對于行兇報復、殺人、搶劫、放火、放毒這一類現行犯,應該立即逮捕法辦外,對于運動中揭發、坦白出來的其他敵我性質的案件,應該實行在運動期間‘一個不殺,大部不捉’的方針”;“對于少數該捕的,要先把他們放在群眾中進行斗爭充分利用其反面教員價值以后,在運動后期,經過審查批準,再依法處理”。這個報告得到了毛澤東的充分認可,以后作為中共中央文件下發。
在謝富治的主導下,以浙江省為試點,組織以省公安廳和寧波地區公安干部30多人為主的工作組,由公安廳副廳長呂劍光帶隊,到諸暨縣楓橋區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對敵斗爭試點。當時楓橋區有7個公社,6.7萬人口,有地、富、反、壞四類分子911名,占總人口1.35%。社教工作隊認為有比較嚴重破壞活動的四類分子有163名,群眾要求逮捕法辦的有45名。社教工作隊根據公安部“一個不殺、大部不抓”的精神,組織群眾反復批斗,最后全部制服,沒有逮捕一人,全部依靠群眾就地監督改造。謝富治在杭州親自向毛澤東匯報楓橋經驗,得到充分肯定,于是他心中有底,專門派人到浙江,幫助工作隊總結經驗,寫好文件。最后,以浙江省委《諸暨縣楓橋區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開展對敵斗爭的經驗》上報中央。毛澤東看了,批示道:“這就叫矛盾不上交,就地解決”。根據毛澤東批示,中共中央于1964年1月14日發出《依靠群眾力量,堅持人民民主專政,把絕大多數四類分子改造成為新人的指示》(這個“指示”是在上述公安部的報告基礎上形成的),同時批轉了浙江省委的報告。1964年2月28日至3月18日,公安部召開第十三次全國公安會議,學習、貫徹中央“指示”和“楓橋經驗”,討論通過了《關于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對敵斗爭的一些問題》(即《第十三次全國公安會議紀要》)。《紀要》充分肯定“楓橋經驗”,要求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堅決貫徹執行,并提出應當做好的六項工作。其中的第二項是關于農村的專政對象,《紀要》明確規定:“一是仍然戴著帽子監督勞動的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和右派分子;二是已經摘掉帽子的原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三是沒有戴過帽子但堅持反動立場的普通反革命分子,以及反革命分子的家屬和地主、富農的子女中思想極端反動的分子”。這個規定把已經摘掉帽子的四類分子和四類分子的子女都作為專政對象,這樣就使專政對象的范圍一下子擴大很多倍,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結束后,全國四類分子不僅沒有減少,反而一下子增加了100多萬,僅安徽一省就增加7萬多專政對象。據1979年2月5日《人民日報》第4版報道:文革結束后楓橋區人口增加到13萬,其中四類分子也達到3千多人。經過15年時間,楓橋區四類分子人數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3倍。
“楓橋經驗”的最大特點就在于以往由公檢法專政機關用逮捕、拘留、判刑等手段來對付專政對象,改為依靠群眾、實行群眾專政,就是所謂“10個好人夾一個壞人”的辦法。這樣做的好處,可以節約執法成本,可以在群眾中強烈地、人為地樹立對立面,用一部分人壓制另一部分人,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達到社會控制的目的。同時也是接受了大躍進時期的經驗教訓,捕人、判人太多,人滿為患,死人太多,社會影響也不好。
“楓橋經驗”和毛澤東親自批準下發的王光美的“桃園經驗”、陳伯達的天津“小站地區奪權經驗”一樣,成為了整個農村“四清”運動中的指導性文件,“四清”工作隊員人手一冊,學習貫徹。謝富治“功”不可沒。
依靠群眾對敵人實行專政的“楓橋經驗”得到領袖的充分肯定。1963年11月22日,毛澤東同汪東興談話時說:公安部的日常工作很多,但最重要的一條,是如何做好群眾工作,教育群眾,組織群眾,做一般性的公安工作。從諸暨的經驗看,群眾起來之后,做得并不比你們差,并不比你們弱,不要忘記群眾。
從1964年至1966年文革前,在城鄉全面開展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公安機關拘捕人數大大下降,群眾專政風起云涌,所謂說理斗爭名存實亡,武斗成了主要形式,大批基層干部和四類分子在群眾專政的強大壓力下自殺身亡。因為人民群眾自大躍進以來吃盡了苦頭,有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他們有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他們被告知,他們前幾年所受的苦難,都是因為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干部,被四類分子腐蝕、侵襲,打進來,拉出去,實行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復辟造成的。有了假想敵,就有了攻擊的目標,可以盡情地發泄自己的憤怒,因此,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對四類分子的所謂“說理斗爭”只能是空想。很多四類分子和基層干部被逼自殺。當政者成功地把大躍進造成的災難性后果,轉嫁到四類分子和基層干部頭上,避免了被追究的責任。
“楓橋經驗”的群眾專政模式,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隨著公檢法機關被砸爛,群眾專政的威力發揮到極致,無法無天也到了極致。1966年的“紅8月”,短短的一個月時間,首都北京就有1700多名學校的老師被自己的學生打死;1967年8月13日至10月17日,湖南省道縣有4193名四類分子和子女被群眾專政隊殺死,有326人被逼自殺,年齡最大的76歲,最小的才10天(怕他成了“趙氏孤兒”,殺了以絕后患——筆者)。1967年8月 23日,道縣柑子公社成立了“貧下中農高級人民法院”,共開庭審訊13人,其中8人被判死刑,宣判一個當場打死一個。安徽省從1968年5月開始,到1969年,從省到地、市、縣、公社、機關、企業、學校、單位,先后成立了3000多個群眾專政指揮部,成員達90多萬人,先后關押了150多萬人,被群眾專政隊員用棍棒和其他刑具活活打死的有1074人,打后受傷死亡359人,被刑訊逼供而自殺的4646人。另據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編印的《建國以來歷次政治運動》一書記載:文化大革命期間有420萬人被非法關押審查,172萬8千人非正常死亡,703萬人致殘,7萬多個家庭整體被毀。這些都是群眾專政的結果,是無法無天的結果。其實這組數據是大打折扣的,因為安徽一個省被群眾專政隊非法關押的人數就達到150萬人。
“楓橋經驗”是極左年代產生的一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極左文件,以“群眾專政”代替司法機關,幾百萬被群眾專政的四類分子的合法權益被剝奪殆盡,其悲慘遭遇令人慘不忍睹,家屬子女受到的歧視難以盡述。因為毛澤東批示的“矛盾不上交,就地解決”這幾個字,可以被人從不同的角度加以解讀。
今天重提“楓橋經驗”應當擯棄“群眾專政”,而強調“矛盾不上交”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