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斗

公元16世紀，在歐洲，正值殖民主義盛世，葡萄牙和西班牙在亞洲、美洲強占殖民地，英國在伊麗莎白一世統治下成為歐洲強國。在地球的東方，卻是另一番景象：古老的中華帝國，在明王朝的統治下，走到了輝煌歷史的盡頭，嚴重的社會經濟危機蠶食著明王朝脆弱的生命。

1572年，10歲的朱翊鈞被扶上皇帝的寶座，一籌莫展的萬歷小皇帝抓住大改革家張居正這根救命稻草，期望通過改革力挽狂瀾。然而，在這樣一種積重難返的形勢下，改革只能延緩帝國的覆滅，卻難以挽回其衰敗的態勢，張居正和萬歷皇帝翹首期盼的“奇跡般的轉機”最終落空。張居正有抱負，有才能，也有權略，但他終究無力對付強大的既得利益集團，一個人的戰斗，無法取勝。

擺在眼前的困難

張居正，這個出身于湖北江陵的農家子弟，自幼便以神童蜚聲鄉里，十歲通讀四書五經，十六歲中舉。因才能出眾，在明穆宗的時候就頗受信任。穆宗死后，遺命張居正等三大臣輔政年幼的萬歷皇帝，張居正更是連續十年擔任內閣首輔（宰相），手握要權。上臺后的張居正非常清楚，眼前的困難可謂前所未有，帝國已經千瘡百孔，亟待通過大刀闊斧的改革加以拯救。

在張居正看來，大明帝國存在五大積弊，而“財用大匱”則是各種矛盾的聚焦點，也是改革的當務之急。為什么會出現這么嚴重的財政危機？根源在于三個方面：

一是土地兼并劇烈，影響國家賦稅。明朝中葉以后，土地兼并迅猛蔓延起來，皇親國戚爭先恐后吞并土地，皇莊、王莊迅速擴展，一般官僚地主也在兼并土地，有爵位的勛臣、有權勢的太監、有功名的鄉紳，紛紛搶占土地，各類莊田不斷擴張，出現了土地高度集中的嚴重后果。與此同時，土地欺隱問題也非常突出。皇親國戚和勛臣地主兼并土地后，利用特權瞞田逃稅，土地被兼并愈多，國家的稅收愈少。到萬歷前夕，全國田賦收入比明朝初期減少了一半。財政收入日益縮減，而龐大的開支卻有增無減，官員的貪污和浩大的軍費加重了財政的入不敷出。

二是人口流亡，政府控制的人戶不斷減少。官僚、地主兼并土地、巧取豪奪，加上封建剝削的加重，大量農民紛紛破產失業。無奈之下，破產的農民只得流亡他鄉。明初全國戶口數有1600多萬戶，到了1491年只剩900多戶。封建王朝控制的人戶大量減少，相應會導致土地荒廢，賦稅和徭役的征發困難，對政府的財政經濟必然會產生不利影響。

第三是賦役不公，農民負擔沉重。明代的農業稅稱賦稅，或稱田賦，這是對應土地來說的。除了賦稅，農民還要無償服徭役，這是對應人口來說的。賦稅按田畝數額核算，向土地所有者征收，這在理論上是公平的。但隨著兼并勢力的發展，民間的土地和人口逐漸集中到勛臣、貴戚和大地主名下，造成產去稅存、賦稅不均的問題。徭役方面，明代規定年齡在16～60歲的人必須服徭役，包括里甲、均徭、雜泛三種。在征派徭役過程中，豪門地主勾結地方官府，把國家的差役負擔轉嫁到普通民戶身上。普通民眾的徭役負擔日漸沉重，而擁有大部分社會財富的豪門地主卻一身輕松，賦役不均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在上述因素的惡性循環下，大明王朝的社會經濟危機和政治統治危機日益凸顯，“國匱民窮”的現狀逼迫著帝國上下尋覓改革自救的辦法。

“一條鞭法”推進改革

為了鞏固封建政權，振興國家財政，張居正決定發動一場自上而下的變革運動，在整頓吏治的基礎上推行以“一條鞭法”為核心的財政改革。

在官官相護盛行的封建官僚體系下，整頓吏治是件冒風險的事情，因為這會觸動各級官員的既得利益，遭到不小的抵制。張居正對此心知肚明，但他也明白，外部豪強兼并與內部官府舞弊，這兩股勢力的勾結是社會不安定的主要弊源，想要有效打擊和約束不法權貴，必須從整頓吏治著手。張居正創制了“考成法”，以六部考察撫按、六科監察六部、內閣控制六科，層層制約、隨事考成，嚴格控制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官吏。每逢考核地方官的“大計”之年，他都強調要把秉公辦事、實心為民的官員列為“上考”，專靠花言巧語謀取信任的官員列為“下考”，對于那些缺乏辦事效率的冗官盡行裁撤。

政治領域改革初見成效后，張居正開始深入到財政經濟領域，矛頭直指以權謀私的宗室、官員和豪門地主勢力。當時官場增加賦稅的通行做法是向百姓頭上搜刮，不敢督繳正賦田稅，因為逃稅拖稅的都是豪強權貴，追繳田稅無異在是太歲頭上動土。張居正提出對官員“以錢谷為考成”的主張，凡是追繳欠稅不力的官員，都要受到批評、調離或撤職的處分；以追索田糧評定政績，迫使官員打擊不法權貴，使貪官無處藏身。

當然，“考成法”只能解決一部分欠稅的問題，大量的瞞田逃稅和稅役不均需要從賦役制度上加以變革，而清丈土地則是必要前提。1578年，在官僚地主一浪高過一浪的抗議聲中，張居正通令清丈全國田地，徹底清查被皇親國戚、勛臣豪強及各級官員兼并隱瞞的土地。在處置了一些抵制清丈的親王、官吏之后，1581年清丈完畢。三年間，共查出漏稅土地80余萬頃。清丈工作沉重打擊了違法的權貴地主，迫使他們吐出欺隱的田畝，或者按照實有田畝數額繳納賦稅，從而扭轉了財政虧空的局面。

在賦稅不均的現象初步糾正后，張居正立即著手解決逃役問題。他總結了地方官府的實踐經驗，認為應把賦役合并，將徭役攤入田畝中征收丁銀，進而制定了著名的“一條鞭法”，并向全國推行。一條鞭法帶來了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的轉變：無田的農民不必再繳納稅款，地主也無法再逃脫稅款；稅銀的收解由官方操辦避免了里甲、胥吏的盤剝；官府對于勞力的使用不再是無償。所有這些都促進了勞動積極性的提高。

突破利益固化的藩籬

經過張居正十年改革，出現了政令統一、國庫充盈的新氣象，史稱“萬歷新政”。對于改革的成效，清代歷史學家張廷玉曾評論道：“自是，一切不敢飾非，政體為肅。”換言之，改革使明帝國重現了強有力的政府機制。從這一點來說，張居正以首輔一人之力，挑戰既得利益集團，取得了一定的成功。

1582年，張居正因病去世。令人意料不到的是，悲劇在其去世僅僅半年就迅速上演。反對張居正改革的既得利益集團形成了強大聲勢，將張居正改革時重用的人統統被罷去，同時為曾經反對過張居正的人恢復名譽和官職。一直對張居正尊崇倍至的萬歷皇帝，此時已經不再是小孩子，而是急需展示親政能力的大明皇帝，長期忍受張居正的他早已厭煩，對自己的老師也來了個急轉彎，全面否定張居正的改革政績，下詔定其多項罪名。張居正的弟弟及兒子，或自縊身死，或發配充軍，全家十幾口人在抄家時竟被官府鎖在室內活活餓死。

張居正改革是為了挽救朝廷危機，為了適當平衡一下失衡的財政收支和過度的負擔畸形狀況，其動機當然是好的。改革的大戲曾是那么轟轟烈烈，但結局為何會如此不盡如人意呢？究其根源，不僅是因為封建體制發展到明后期已衰老而僵化，允許改革的余地非常狹小，更重要的是過于嚴厲而操切的改革手段觸動了豪強權貴的利益，遭到了他們的頑強抵制。

從更深的制度層面講，張居正改革實際上是他一人同整個舊制度的較量，這種較量本身就是不公平的，也早已注定了勝敗結局。張居正改的是舊制度下的“時弊”，但這些弊病恰恰又是與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相伴生的，是既得利益集團在潛規則下執行政策的必然。

張居正憑著手中的強權，試圖突破舊制度下利益固化的藩籬，這就不可避免會引起依賴舊制度的既得利益集團的抗拒。所以，一旦改革這場大戲失去了導演和正面角色，演員的陣容就遽然發生了變化，反面角色的報復接踵而來。舊制度下的利益集團——官僚、宗室成員、地主與意在捍衛皇權的萬歷皇帝聯手，徹底清算了張居正和他的新政。

（作者系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財政史研究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