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獨家連載《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作者歷經兩年,踏訪香港、上海、無錫、東莞等多座城市,走訪了唐翔千等數十位當事人,以最詳盡、最鮮活、最真實的史料和細節,還原了這位愛國實業家的傳奇人生,再現了香港經濟騰飛以及中國內地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
唐翔千 出生于無錫紡織世家,1953年在香港創業,先后開辦布廠、染廠、紡織廠、針織廠、制衣廠,創立了龐大的紡織王國。他晚年“觸電”,華麗轉身,進入電子行業。2010年,在福布斯香港富豪榜上,唐翔千以66億港元身家,排名第40位。
香港政務司前司長唐英年對父親唐翔千如此評價:“父親的嗜好第一是企業,第二是企業,第三還是企業?!?/p>
家里遇到大麻煩了
1972年初夏的一個夜晚,翔千站在書房里,望著窗外一輪圓月,不禁悲從中來。他的手里拿著一份電報,苦澀的淚水撲簌簌往下掉。
電報是從上海發來的,說翔千母親得了腸癌,病情十分危急,需要住院開刀??梢驗椤半A級成分”問題——“資本家”的老婆,竟然被打入另冊,只能排在一長串病人名單后面慢慢等。人命關天,怎么能慢悠悠地等呢?翔千憂心如焚,恨不得立馬插翅飛回家里。
自1950年代初移居香港,翔千就沒回過內地。家中親人怎么樣了?父母親都還好嗎?翔千一直掛念在心。如今知道母親身患不治之癥,他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回去看看。只是聽說內地“文化大革命”搞得人人自危,怨聲載道,此時此刻去上海,翔千也非常害怕,因為在內地自己百分之百屬于“斗爭對象”。
飯桌上,翔千心不在焉,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孩子們跟他說話也愛理不理的。淑圻覺得不對勁,便問他:“難道有什么心事?”
翔千眼圈發紅,聲音哽咽:“姆媽遇到大麻煩了!”說完,從口袋里掏出電報交給淑圻。
淑圻讀完電報,眼淚也流出來了。
自從嫁給翔千以后,淑圻一直把自己看作唐家一分子。在“三年困難時期”,淑圻每個月都會給上海的公公婆婆寄去一個包裹,里面放一盒白脫、一瓶菜油、一包白砂糖。她聽人說內地缺糧缺油缺菜缺肉,只要是吃的,樣樣都缺。盡管那時候自家日子也緊巴巴的,但為了幫助公公婆婆度過“饑餓年代”,淑圻每個月都會做這個“例行動作”,前前后后堅持了三年。
淑圻永遠也不會忘記1965年上海之行。那時,內地已經過了“三反五反”、“反右”等一系列運動,資本家就像過街老鼠,成了人人喊打的對象。淑圻知道,上海已不是當年讀交大時那個“東方巴黎”,花花綠綠的時髦服裝,讓女性曲線畢露的旗袍、連衣裙,再也見不到影子了,大街上是藍、綠、灰三色的“制服海洋”。為此,去上海之前,她特意到女人街買了一套藍色粗布衣褲。
由于學校正在放暑假,所以淑圻帶上了大兒子英年一起回上海探親。結婚那么久,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翔千的父親母親和弟弟妹妹。
這時候已經公私合營了,唐家的產業交給國家管理了,只能拿一些年息改善生活。原先的小洋房換成了公寓,夫婦倆住在茂名南路南昌大樓七樓的一個套間里。
知道兒媳婦和孫子要來,唐君遠夫婦特地叫女兒新瓔起了個早,去菜場排隊買來了“憑票供應”的魚肉豆制品,燒了滿滿一桌小菜。第一次見到長孫,老倆口寶貝得不得了,不停地往他碗里夾菜。天氣熱,家里又沒有空調,看到小英年滿頭大汗,奶奶干脆打開冰箱門,讓孫兒坐在冰箱旁邊。
淑圻發現,兩位老人話都不多,大部分時候都是聽自己說。尤其是公公,也許是老了,體力不濟了,說過幾句話后就不再言語了,坐在椅子上雙眼微閉著聽大家說話??吹竭@一幕,淑圻心里很不好受:養兒防老啊!父母親一天天變老了,作為大兒子,翔千無論如何也該回來看看了!
那天,婆婆從手上拿下一只綠瑩瑩的翡翠戒指,輕輕放進兒媳婦的手心:“淑圻呀,你月月給我們寄東西,第一次上門又帶了這么多禮物。媽媽也沒什么可以給你的,這只戒指就當作見面禮了。”
“這怎么行呢?留著這只戒指,走投無路的時候或許能幫大忙呢!”看到長輩們生活如此艱難,淑圻實在不忍心收下這份禮物。
“拿著!新媳婦上門,這是一定要給的!”婆婆的語氣不容置疑。
以后幾天,婆婆帶著淑圻、英年拜訪了翔千的叔叔伯伯。按照無錫人的規矩,新媳婦進門一定要吃兩個水煮雞蛋。當淑圻走到第二家,吃到第三個水煮蛋的時候,肚子已經脹鼓鼓了,但想到第一次上門,不好意思說出口,只得硬著頭皮撐下去。走到第三家,看到又有兩個水煮蛋擺在眼前,她終于忍不住說:“不吃可以嗎?”對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可憐淑圻只能苦笑著吃下去,徹底領教了婆家人的一腔熱情。
臨別的時候,淑圻把隨身所帶的東西全部留了下來,甚至把身上的羊毛衫也脫下來送給他們。
出境的時候,她把翡翠戒指藏在身上,混過了海關。當她在家里拿出戒指給翔千看時,著實把他嚇了一跳:“你膽子怎么這么大?不要帶出來嘛,太危險了!”
……
回憶往事,淑圻十分感傷,她不住地催促丈夫盡快動身:“你無論如何要讓媽媽住進醫院。哦,把慶年也帶上,讓老人也開心開心?!?/p>
翔千“嗯”了一聲,可心里卻在打鼓:怎么才能跨過邊境線而不被他們攔下來呢?按照內地的口徑,自己來自于“資本主義”世界,還是個剝削人的“資本家”,能通過政治審查這一關嗎?
過海關花費了兩個多鐘頭
第二天一早,翔千硬著頭皮找到了華潤公司。
華潤公司是一家在香港注冊、運營的左派機構,它的前身叫作“聯和行”,成立于1938年,專為中共各抗日根據地采購軍需物資及藥品。1948年聯和行進行改組,更名為“華潤公司”,“華”代表著中國,“潤”則取自毛澤東的字“潤之”,寓意“中華大地,雨露滋潤”。1952年,其隸屬關系由中共中央辦公廳變為中央貿易部。華潤公司是新中國與世界貿易往來的重要橋梁,其職責是保證香港市場供應,協助內地制訂對香港及海外出口計劃,建立全球銷售網絡,進口內地所需商品,為國家賺取外匯。至今享有盛譽的“廣交會”,當初便是華潤公司發起并籌辦的。
在香港,幾乎沒有人不知道華潤公司的中方背景。因為生意上有往來,所以翔千和他們關系一直很好。
聽翔千說明來意后,華潤公司高管相當熱心,在與內地聯絡之后,決定派人陪同翔千一塊去上海。
就這樣,翔千帶上十歲的兒子慶年,開始了上海之行。
在深圳海關,一個解放軍戰士攔住了翔千:“你在香港是干什么的?”
“開廠。”翔千回答。
“什么廠?”
“紡織廠?!?/p>
“有多少工人?”那戰士仍舊不依不饒。
“大約100個吧。”翔千真不明白,問這些到底想做什么。
“100個?那你是大資本家嘍!”
翔千沒料到他會來這么一句,頓時心慌意亂,改口說:“不,不,是小廠?!?/p>
“小廠?用100個人還算小廠?”
隨后,他又問了同行的其他兩個人一些情況,當即沉下臉訓斥翔千:“你又不是小孩子,這么大一個人,還要別人陪著一起來?完全是資產階級大老板的派頭!”
這時,慶年已經嚇暈了,兩腿直哆嗦。華潤公司陪同來的那個人,也沒料到過關會這么麻煩,只得陪下笑臉,不住地哀求:“也實在沒辦法,唐先生二三十年沒回來了。對不起,對不起!”
對方見實在問不出什么名堂,橫了他們一眼,隨后大手一揮,把三人放了過去。
接下來一關是檢查行李。翔千被要求將隨身攜帶的箱子一只只打開,然后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甚至連箱子里的衣服也被他們一件件抖開來,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那種一絲不茍的工作態度,真比現在檢查爆炸物還要認真十倍百倍呢!
慶年看著害怕,拉住父親的衣角,悄悄地說:“快點兒走吧!這些東西我們就別要了?!?/p>
翔千苦笑著沒有接口。走?如果真的拔腿溜掉,恐怕就更麻煩了!
就這樣,足足等候了兩個多鐘頭,三人才獲準離關。此時,翔千就像得到大赦似的長吁了一口氣。
小紙條派上了大用場
三個人來到廣州,坐著三輪車尋到了華僑飯店。
“小姐……”翔千剛開口,坐在服務臺的姑娘便滿臉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沒有房間?!?/p>
“對不起,華潤公司不是已經訂過房間了嗎?”翔千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有?!?/p>
“怎么會呢?”華潤公司那位先生也急了。
“你問我,我去問誰呀?”姑娘冷冷地說。
“那怎么辦?”翔千心里暗暗叫苦。
“只有你們自己去想辦法嘍。”姑娘繼續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翔千搖搖頭,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耳朵邊,大喇叭里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分貝高得讓人頭痛。突然,他想到了一樣東西,急急忙忙掏了出來。
奇跡出現了!服務臺姑娘接過翔千遞上的那張紙頭,臉上即刻露出了笑容,說出來的話不再冷冰冰硬邦邦了。
“哦,有房間,有啊!”
原來,翔千拿出了一封介紹信,是動身之前中國旅行社交給他的。起先,他還非常納悶:走南闖北,帶上錢不就行了?這張小紙頭能有什么用?沒想到現在居然派上了用場。當時,中資單位開出的介紹信都有一些共同點,深深打上了時代烙印:抬頭印有一段毛澤東“最高指示”,正文最后總是加上一句“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或者“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然后是某某單位、年月日,再蓋上大紅印章。
翔千慶幸終于住進了酒店,可是推開客房門,他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地毯上到處是油膩,腳下簡直沒有一塊地方是干干凈凈的;床單和被子都黏乎乎的,東一灘西一灘盡是臭蟲的血跡;衛生間的浴缸粘滿了污垢,抽水馬桶更是臟得一塌糊涂。
“唉!”除了搖頭嘆息,翔千無話可說。
到了開飯時間,翔千帶兒子走到飯堂門口,只見大門外人頭濟濟,喊叫聲、說話聲響成一片。姍姍來遲的工作人員將飯堂大門打開后,人群像潮水一樣涌了進去,在一排窗口前你爭我奪、各不相讓。翔千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更不敢跟他們爭搶,只得關照兒子:“人最多的地方,你千萬不要擠過去!只要有點吃的填飽肚子,就可以了?!?/p>
晚飯后,翔千馬馬虎虎抹了把臉,就急急忙忙趕到電話局發電報——淑圻還在等他的消息呢!那時,內地的旅館、酒店沒辦法打長途電話,發傳真更像是天方夜譚。
電話局離酒店還有很長的一段路,也沒有公共汽車可以坐,翔千只好一路走、一路問。黑漆漆的馬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盞燈幽幽地亮著,他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心里像懷揣著小兔子,“突突”直跳。
這樣一來一回,一份簡簡單單的報平安電報,足足花去了他兩三個鐘頭!
第二天早飯后,翔千退了房間,帶兒子站在大門口等車子,服務臺姑娘告訴他,飯店里有專車定時開往機場。
可是,姑娘說的那個時間到了,班車卻連個影子也沒有。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十五分鐘過去了,門口依然不見有車子停下來。翔千急得團團轉——飛機可不會為了等他們父子而推遲起飛呀!
突然,他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看到遠處停著一輛大巴,上面坐了許多人。莫非這就是開往機場的班車?翔千若有所悟,急忙拖著兒子提上行李,連奔帶跑地沖過去,一步跳上了車子。
說來也真幸運,那輛車的終點站,正是廣州機場!
也不知為了省油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翔千乘坐的這架飛機沒有開空調,機艙里又悶又熱,盡管脫掉了外衣,汗水還是不斷地冒出來??战愕挂蚕氲弥艿?,給了每人一把小扇子,機艙里到處是嘩啦嘩啦扇扇子的聲音。
最使人啼笑皆非的還在后面。
飛機起飛后,竟像在空中表演一樣,一會兒升上去,一會兒降下來,足足折騰了兩個小時,空姐解釋說是“試飛”。
“正式飛行”后,飛行員的所作所為更讓人匪夷所思,只見他過一會兒就到機艙里轉一圈,臉貼著玻璃望望窗外。聽人說,他這是在觀察飛機的引擎,生怕那東西會有什么意外。
幾十年來,翔千不知道乘坐過多少飛機,可是如此糟糕、如此古怪的空中旅行,他還是第一次領教!
看不到一絲貴族氣
翔千趕到南昌大樓時,已是夜里10點多鐘了。
父母親住在六樓,“文革”開始不久,一家人就被趕出了原來那套寬敞明亮的房子,住到了這兒。進門處黑咕隆咚的,沒有一盞燈,翔千只得一手拉著兒子,一手扶著墻壁,摸索著慢慢往前走。
推開家門時,一屋子七八個人都站起身來。翔千拉著父母的手,看著他們強作歡顏的蒼老面容,想到二十多年相思之苦,禁不住淚流滿面,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在父母身邊坐下之后,翔千細細詢問了兩位老人的近況,特地讓妹妹新瓔拿來了母親的病歷卡,一頁一頁細細查看。
“燈泡怎么這樣暗?”翔千這才發現,家里竟昏暗得連白紙上的黑字,甚至親人的面孔都難以看清楚?!盀槭裁催@樣‘做人家’(節儉)呀?!”
唐君遠嘆了一口氣,回答說:“這只燈泡是15支光,也不是想買就可以買,要用舊燈泡去換,還時常斷貨。所以,只能這樣將就了?!薄?5支光”,也就是“15W”的意思,相當于15支蠟燭的亮度。
詢問了母親疾病的治療方案之后,翔千便辭別眾人回酒店去了,因為他知道兩位老人平時早就上床睡覺了。
翔千住在華僑飯店,在南京路、西藏路口,離南昌大樓并不遠。這天晚上,翔千惦記著父母,翻來翻去總睡不著,第二天六點多就翻身起床了。上海的天亮得很早,五六點鐘朝霞就升起來了。翔千在南京路上叫了輛三輪車,花了五毛錢趕到了父母親那兒。
這回他總算看清了南昌大樓的模樣。這座公寓有八層樓高,無論是頂部尖塔、兩翼立面,還是樓底入口處的門榻、半挑封閉式小陽臺,都透露出濃濃的裝飾主義風格。在舊上海,這里是有錢人住的地方,底層原先是車庫,每一戶人家甚至還有獨立的備菜室,廚師把菜燒好后必須先放到備菜室,然后才由傭人端到主人面前。
現在,這里已經看不到一絲貴族氣了,入口處黑洞洞、臟兮兮的,墻壁上一塊黑一塊黃,顯然很久沒粉刷過了。
家里人住的這套房總共有四間,原本住在這里的“資本家”被趕走之后,有兩間被安排住進一對夫妻,另外兩間房和陽臺分配給了唐家。唐君遠夫婦住一間,侖千夫婦住在陽臺上,舜千和其他幾個人擠在當中一間,晚上把床鋪開,白天則放張圓桌一家人吃飯。
過去那個溫馨、富足的家,已經成為記憶。家里的擺設破舊不堪,好像到處都是床,吃飯時也總得有幾個人坐在床沿上。
在飯桌上,家里人壓低著聲音,將“文化大革命”中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份罪,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翔千。只聽得翔千毛發倒豎,驚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