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80年,西班牙內戰仍然縈繞在人們心頭。每年都會有大量的相關書籍出版。這些著作大多維護一種英雄主義的反法西斯神話,其中民兵和國際縱隊為了守護民主和西班牙共和國的信念而同受到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支持的佛朗哥的殘酷軍隊作斗爭。但是這場斗爭本身,正如《夜的時代》的主人公阿貝爾所說:“是如此復雜,以至于沒人愿意了解。”
作者安東尼奧·穆諾茲·莫利納試圖在這本視野恢宏、頗具氣勢的小說中揭示的,是西班牙在1936年夏天陷入集體瘋狂和屠殺這一令人不安的事實。本書最初出版于五年前,如今首度被譯為英文。《夜的時代》所講述的故事關乎理性與激情之間的沖突,也關乎多重背叛,有些或多或少是出于自愿,另一些則是勢之所至,難以避免。隨之而來的,是令人痛苦的道德困境。
阿貝爾是一位建筑師,他受到共和國政府的聘任,要在馬德里西北部的郊區建造一座大學城。他出身貧寒,父親是建筑包工頭,母親是一位傭人。他本人是一位溫和的社會主義者,曾經獲得獎學金在魏瑪德國的包豪斯學院學習。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忍受著與阿黛拉缺乏愛情的婚姻。后者生于一個富有的保守派天主教家庭,還有一個游手好閑的哥哥。繼而,他在1935年10月瘋狂地愛上了朱迪斯·比耶莉,一位來馬德里學習西班牙文學和文化的美國女孩。
阿貝爾的情事與西班牙的政治沖突平行發展,直到兩條線索最后以悲劇的形式交匯在一起。阿貝爾對兩位女性都有所低估:阿黛拉發現了他的不忠,朱迪絲則決定與他分手。隨著政治對峙演變成戰爭和革命,阿貝爾發現,戰爭已經將他與自己的家庭隔離開來。大學變成了一個舞臺,相互競爭的無政府主義者和共產黨敢死隊夜間在這里執行死刑。與此同時,逃避法西斯迫害的難民們則在這里“點燃火堆,在尚未建成的房間里烹煮食物。”

經歷了三個月的恐怖之后,阿貝爾逃往美國,他在紐約獲得委約建造一座圖書館,并且期盼著能在那里遇到朱迪斯。心中充滿悔恨與罪惡感的他覺得自己不僅背叛了家庭(‘不光彩的記錄’將如影隨形地貫穿他的孩子們的成長過程),也背叛了祖國。而且他也沒能從敢死隊手下救出他剛剛認識的一位朋友,羅斯曼教授。羅斯曼是一位流亡的德國建筑師,迫于生計只能在咖啡館里以賣鋼筆為生,他經歷了納粹德國和蘇聯的雙重迫害。他是真相的見證者,而在共和國治下的馬德里,沒有人愿意聽他的故事。
阿貝爾的困境在于,他意識到,未能最終完成的大學城集中體現了自己對人類進步所持有的信念,然而這一信念卻被左派那種致命的烏托邦和右派的殺戮機器所敗壞。對輕而易舉發生的瞬間毀滅,這個以建設為天職的人感到心驚膽寒。
他的解決之道——逃避——也是另外一些西班牙知識分子的選擇。他們大多在小說中以浮雕的形式被加以刻畫;只有曾擔任過共和國總理的胡安·奈格林的形象附帶了作者的同情,這是一位精力旺盛、行為得體的人。令人不解的是,作者本人時不時會跳出來充當全知全能的敘事者,仿佛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表明,這是一部歷史演義而不是歷史題材的小說。
作者穆諾茲·莫利納挖掘大量檔案材料,生動地創造出一種令人驚訝的敘述方式。通過時間和記憶的交替編織,小說的展開具有了催眠般的效果。他想凸顯出西班牙墮入屠殺與悲劇的具體過程,并為喬治·奧威爾的觀察提供一份旁證:“要想看清眼前的事情,人們需要付出持續不斷的斗爭”。他的文風屬于精準的觀察和描寫。伊迪絲·格羅斯曼的譯文也足夠準確。然而,出版方暗中刪減了不少內容,且并沒有對此做出說明。
《夜的時代》具有托爾斯泰式的規模、情感強度和智性層面的誠懇。該書的作者,作為西班牙作家中的領軍人物,受到了英語世界不公正的忽略。通過這本書,他應該獲得與之匹配的稱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