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場戰爭中,人民對戰爭的抵觸情緒是如此強烈,以至于每場戰爭都必須以抵御邪惡的侵略者為借口。戰爭必須是因為敵人的貪婪而爆發的,善與惡必須有地理上的劃分,所有的罪惡都必須屬于敵國。戰爭的宣傳家要鼓動人民的仇恨,就必須在宣傳中確保敵人對戰爭負完全責任。這一主題必須是宣傳的核心思想。

西歐各國的政府一直不能確定,他們國內的那些具有階級意識的無產階級是否會響應戰爭的號召。1914年以前,德國社會民主黨成員的增加,反愛國主義風氣在法國的流行,以及工人領袖在英國的崛起,都讓歐洲的統治階級心中充滿了不祥的預感。可以想象,戰爭有可能遭到一場總罷工的阻撓,社會革命甚至都可能由此爆發。
除了無產階級的情緒,輿論協調也自有其不確定性。1914年,當危機在英國加劇時,內閣中的強勢勢力、自由黨、知識分子甚至金融界反對英國介入對法國援助的呼聲都變得非常明顯。左翼自由黨的喉舌《每日新聞》上刊登有反戰專欄,《曼徹斯特衛報》和《勞工領袖》上充斥著反對英國參戰的讀者來信、社論和聲明。7月29日,《每日新聞》稱:我們為和平所能做的最有效的事情就是闡明:英國不會為了俄國在斯拉夫世界的霸權而犧牲任何英國人的生命。第二天該報又寫到:法國、英國和意大利的自由人民應該拒絕被卷入這場王朝戰爭的漩渦。
倫敦大主教、J·拉姆齊·麥克唐納、基爾·哈迪、托馬斯·哈代、J·J·湯姆森、吉爾伯特·莫里等社會名流都以不同的理由反對英國幫助法國和俄國。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不是無產階級國際主義者,是以英國的國家利益為理由反對戰爭的。此外,當某些商業和銀行業受到戰爭預期的影響時,像施派爾家族和伯恩家族這樣的國際銀行家也試圖遏制戰爭。
要改變這種對于開戰不利的輿論,宣傳家就要動用各種方法。他們要證明,一直都是敵國在首先進行動員并實施戰爭行為;敵國總是在兩國關系破裂前的激烈談判中竭力把另一方擺在侵略者的地位。此外,還要有敵國違反法律、實施暴力和心存惡意的記錄,以證明“他們”確實打算傷害和摧毀“我們”。
巴黎“五大報”之一的《小新聞報》就提供了這樣一份控訴書。它以“馬基雅維利主義的兩面性”為標題來解讀戰爭。該文寫到,德國默許了讓塞爾維亞無法接受的最后通牒,另一方面又假惺惺地聲稱自己渴望和平。它還試圖通過敦促法國向俄國施壓,自己卻拒絕向奧地利施壓。如此這般的行徑表明,德國正在完全按照自己做事野蠻無情的歷史傳統行事。
由于法國——比利時邊境上爆發的戰爭如此突然而具毀滅性,因此幾乎不需要過多解釋誰是戰爭的煽動者。而德國就更需要就此次戰爭向西方世界進行解釋,因為他們在別國的領土上,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侵略者。正是在英國,由于其領土未受侵犯,由于薩拉熱窩事件之后是戰是和的問題在一段時間里仍是未知數,因此討論和戰爭辯護起了重要的作用。
嚴肅的歷史學家和新聞記者聯合著書,闡明了德國的敵人應當為戰爭承擔的責任。按他們的說法,由于俄國在東方遭到日本的羞辱,因此俄國在歐洲的方針、法國的復仇熱情、英國對德國擴張的嫉妒都是解讀此次戰爭的要點。俄國在法國的暗中鼓勵下,已經在利用塞爾維亞的復雜局勢挑起全面戰爭了。俄國率先進行了戰爭動員,而且像法國一樣,在與德國斷絕外交關系之前,就已經侵占了德國的領土。滿心嫉妒的英國人表面上奉行中立,但實際已經抓住機會在盡力壓垮競爭者,不惜任何代價——哪怕犧牲所有的道德和禮儀規范——也要確保大英帝國在海軍和商業上的霸權。
在英國,《泰晤士報》也于1914年7月31日發表文章,向社會上的演講家們傳達了這樣的信念:德國應當被視為巨大而直接的威脅。它是這樣論述的:“德國在比利時境內挺進,直抵法國北部,這很可能使德國獲得安特衛普、弗拉辛甚至敦刻爾克和加來,這些領土很可能成為德國攻擊英國的海軍基地。沒有一個英國人能夠對這樣的偶發事件熟視無睹。”
毫無疑問,宣傳家們存在著深刻的心理機制來促進他們把戰爭罪行歸于某個特定的敵人。但這種機制到底是什么,仍然是一個模糊不清、爭論不休的問題。最具獨創性的解釋恐怕是巴施維茨做出的,他把公眾心理描繪成“戰爭太可惡了”和“正義一方必勝”之間的沖突。因此,宣傳家們一定要證實某個人自己的國家正在以正義反對邪惡。
不過,當宣傳家把挑起戰爭的罪惡賦予某個敵對國家時,他的任務也才剛剛開始。各國已經在舉棋不定的痛苦中煎熬良久,終于確定了敵人,國家自然要立刻對敵人展開高速的防御和反擊活動。在這一過程中,國家不只需要對敵人的憎惡,還需要國內的團結和勝利。而宣傳家的任務就是要放大并重復國家的這一號召。

早在1914年7月29日,倫敦的《泰晤士報》就號召所有的黨派“緊密團結起來”。德皇則以宣布他不知道還有其他政黨的方式把德國百姓統一到自己的陣營中來。“法西斯”在意大利流行起來,法國議會也在呼喚“神圣同盟”,政客古斯塔夫·埃爾韋對勞工階級進行的煽情呼吁被傳播到國內各地。埃爾韋本是一位“無祖國派”,把愛國主義貶低為資本家的宣傳工具。而在戰爭即將爆發之際,他卻把他的報紙《社會戰爭報》更名為《勝利報》,并高呼:“社會主義的、工團主義的、無政府主義的朋友們,你們不僅是人類理想的先鋒,還應該是法蘭西軍隊的神經和良心,法蘭西在危機中!革命的祖國在危機中!”
英帝國的號召——“國王和祖國召喚你”——掩蓋了愛爾蘭的戰火,并在大不列顛全境招募到了新兵。“海外僑民聯盟”和“維多利亞聯盟”加強友誼和感情紐帶的工作也頗見成效。為了證明帝國的團結統一,還出版了許多配有大量插圖的書籍,以展示英國樂善好施的歷史和帝國在前線協同作戰的程度。例如,一本叫《印度與戰爭》的書就贊美了英國在印度的統治,并用彩色插圖展示了身穿民族制服的印度兵團。
號召民族團結,實際上就是在號召國內人民共同的歷史。對共同往事的記憶具有強大的情感價值,1914年8月2日,法國的《言論自由報》這樣勸告它的讀者:“提升我們的靈魂!這是一個誕生過圣女貞德,出過路易十四、拿破侖的法國,曾贏得過布維納、瓦爾米、耶拿和蒙米賴勝利的法國,是不會失去她英雄的傳統的!”
在回顧歷史的過程中,宣傳家還可以不時加入宗教成分。再也沒人能比德皇威廉二世說出更戲劇性的言論了,那是他在檢閱潮水般的人群時說的:
“一個決定德國命運的時刻已經到來了。到處是嫉妒我們的人民,是他們強迫我們進行正義的防衛。劍是被硬塞進我們手中的。我希望,如果我讓敵人與我們達成共識的努力到最后一刻也不能取得成功的話,那么我們應在上帝的幫助下揮劍,并把劍光榮地送回劍鞘。戰爭要求我們付出巨大的財產和生命的代價,但是我們應該讓敵人知道,激怒德國意味著什么。現在我把你們托付給上帝。去教堂吧,跪倒在上帝面前,懇求他的幫助,并為我們英勇的軍隊祈禱。”
這種狂熱的語言往往也要依托在著名的歷史事件上,比如尊敬的天主教領袖阿爾貝·德·曼就莊嚴地懇求上帝“幫助克洛維的子孫”,他說的是法國早期歷史上一位野蠻的日耳曼首領。
對任何在社會中占優勢的人們來說,“安全與和平”對攻打敵軍構成了充分的理由。在取得勝利的過程中,人們甚至會發現“和平寓于戰爭中”。1915年,杰克斯校長回顧之前大戰的12個月,評論道:“大不列顛的生命是通過統一的戰爭目標保住的。這一目標本身事關武力,但卻伴隨著精神上的和平。”他對戰前世界更投以仇視的目光。當年人們對生活毫無打算,現在他們找到了人生目標。事實上,宣傳家總是能夠依靠這種思想狀態行事。對妻子不滿的男人,對丈夫不滿的女人,野心無處實現的青年,充滿厭倦的老人,無兒無女的婦女,加上找不到老婆的男人,都在這個時刻,為了這個歷史使命,找到了思想上的安寧。
當然,簡單地號召團結和勝利(及其伴隨的和平)是不夠的。什么樣的結果才算是勝利?總是有人會刨根問底。實際上,提出戰爭目標只是為了要激起人們的雄心,并增強整個國家排除萬難的決心。敵人的形象不能僅僅是現有社會遺產面臨的威脅,而且得是實現新的民族價值觀的障礙。德國整日夢想著羞辱英國,削弱它的海軍,以及瓜分法國和俄國。而在英國的領導圈里,最流行的戰爭目標就是要徹底摧毀德國的海軍。法國人眼中的勝利則意味著收回阿爾薩斯和洛林,并肢解德國。
但是宣傳家不能忘記的是,在復雜的當代社會中,總有一些人發現和平并不是寓于戰爭的。有人認定戰爭是令人討厭的東西,并堅定地拒絕相信,僅僅是為了打敗某個特定的敵人,并不能構成讓戰爭進行下去的理由。頭腦簡單的人們把戰爭解釋成一群好人和一群壞人的斗爭,因此要忠于好人、打擊壞人。老于世故的人不會接受這種解釋。他們相信,如果有事情搞砸了,那就要找出非人為因素的原因作出解釋,而不能簡單地接受善惡的二分法。如果在戰爭中要贏得這些小眾人群,就一定要給他們一個非常理性化和理想化的戰爭目標。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這種類型的宣傳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其原因在于,在1914年危機爆發前幾周的英國民意調查中,有大量明確的反戰思潮的痕跡。7月15日的倫敦《每日新聞》就刊登了一篇題為《軍國主義的擴張》的社論,稱軍火商“動機是卑鄙的,運作是世界性的”。之后還在另一篇文章中論述道:“為什么決斗被取消了,而戰爭依然存在?答案只有一個:武器軍備中有黃金屋,而決斗卻無利可圖。”

發明戰爭目標的宣傳家們因而需要樹立一個理想。這一理想要激起國內某些人的熱情,還要讓他們明白,理想面前的障礙就是本國軍事上的敵人。于是,那些小心謹慎、老成事故的人們就能到前線去殺人而不感到道德上的責備。
此外,各個社會的中產階級都傾向于贊同具有法理性或政治性的戰爭目標。因此,如果戰爭的目標是為了維護國際法,就比較能贏得中產階級的道德認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這樣的做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戰爭之初,英國宣傳家們還以維護國家利益為借口,而到德國人進軍比利時時,他們就打起了“維護國際法”的神圣旗號。法國人則干脆組建了一個維護國際法的委員會。德國人先是對各國人民突然熱衷于國際法而感到吃驚,但很快它就找到了為自己辯護的方法。他們在繳獲的檔案中發現,比利時并沒有真正保持中立,而是和英國和法國舉行了秘密的軍事會談。此外,英國對《違禁品交易法》毫無顧忌,還侵犯了中立國在公海上的權利。因此,德國人宣稱,他們實際上是為了維護海上自由和保護小國家的海上貿易免遭英國艦隊欺凌而戰。協約國此時已經宣布為了解放受壓迫的人們而戰,解放目標包括比利時、阿爾薩斯、洛林、奧匈帝國人民和德國境內的波蘭人民。德國人則回敬道,他們也是為了解放受壓迫的人民而戰,而他們要解放的是愛爾蘭、埃及和印度。
另一種一般性的戰爭目標則能贏得更廣泛的支持者。一個國家的集體自我中心感或民族優越感,使得戰爭可以被解釋成保護和傳播他們自己的高級文明的斗爭。當一個國家與技術設備不如自己的民族作戰時,這種自吹自擂顯然是建立在明確的差異之上的。在印度和非洲的英國人,以及在古巴和菲律賓的美國人都可以走這種路線。但是,如果西歐各國之間的戰爭也號稱是為了“拯救文明”,那就會顯得過于荒唐了。
所以戰爭的目標需要從各個相似的國家之間的差異之處尋找。比如說,大戰可以是種族之間的戰爭。某些階層的德國人不但宣稱為文明而戰,還宣稱為了種族而戰。而法國的極右翼分子則對純種高盧民族的神話懷有極大的熱忱。此外還有一些更為奇葩的戰爭目標——比如有音樂界的人士發現,世界大戰實際上是英國音樂和德國音樂的戰爭。德國的小學制度因“對美國教育發揮了不良影響”遭到了全世界的譴責。德國的裁縫們宣稱要對頹廢的巴黎和淪喪的倫敦的放蕩時尚開戰。按他們的說法,如果德國打贏了戰爭,德國姑娘們的大塊頭就將不再是巴黎街頭閑談中的笑柄,巴黎上等婦人們的各種奇怪想法也不會再對德國姑娘們施加影響。

簡而言之,積極的宣傳家一定要開發出足夠的戰爭目標,使每個人都自愿幫助宣傳,使戰爭成為通向樂土的行軍。這種“樂土”可以是任何地方,只要能取悅宣傳家們想取悅的人就行了。他們為戰爭鼓動起來的群體越多,人民對國家事業的集體投入就越大。而敵人遭受失敗的可能性自然也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