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大戰的陰影

一百年前，西方世界的絕大部分人都對即將到來的1914年持樂觀態度。滑鐵盧戰役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盡管中間這些年里不乏災難，像是可怕的美國內戰、亞洲的區域性爭奪、普法戰爭以及殖民地地區不時發生的不幸事件，但至少在歐洲大陸，和平一直是主旋律。全球化和電話、蒸汽輪船、火車之類的新科技把世界聯系在了一起。約翰·梅納德·凱恩斯曾這樣描述那個時代倫敦人的美好生活：“在床邊喝早茶，等著他從世界各地訂購的各種產品郵寄到他家門口，”就像今天的人們用亞馬遜一樣。而且，當時的倫敦人認為這樣的事情“平凡，理所應當，而且會一直如此，除非再有新的進步”。他筆下的倫敦人的床頭柜上也許會有一本諾曼·安吉爾的《莫大的錯覺》，這本書認為，歐洲經濟已經如此的一體化，戰爭已毫無意義。

然而，在其后一年之內，世界便被卷入了史上最可怕的戰爭。900萬人在戰火中死去，且如果把戰爭引發的各種地緣政治災難（比如蘇聯的誕生、中東邊界的重劃和希特勒的崛起）也算上的話，那死亡人數比這還要高得多。技術不再是自由的朋友，反而以令人震驚的規模殺人和制造奴役，淪為了暴行的使者。世界各地都豎起了屏障和壁壘，特別是在1930年代的大蕭條期間。凱恩斯筆下的倫敦人要真正地享受全球化還要等到1945年——或者，就像一些人認為的那樣，要等到1990年代東歐的解放和中國的改革。

那一場全球災難背后的驅動力是德國，當時它在尋求借口開戰，以求親自稱霸歐洲。然而，人們對現狀的洋洋自得也同樣是罪魁禍首。在倫敦、巴黎和其他地方，太多人都相信，既然英國和德國互為美國之外最大的貿易伙伴，而且并沒有什么經濟邏輯能夠導致沖突，那么就不會有什么戰爭。就像凱恩斯所說，“軍國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計劃和政治，無論是在人種和文化的沖突上，還是在壟斷和互相限制排斥上，雖然堪稱是天國里的毒蛇，卻最多不過是（倫敦人）每天報紙上供大家娛樂的故事。”

人類能從錯誤中學習，因此，一個世紀前的恐怖記憶可以讓今天的領導人們在戰爭面前更為慎重。同時，現代戰爭的可怕能量也起著警醒的作用。當年令一代青年走進戰壕的東西，如今正受到核毀滅威脅的制約。

然而，今天和過去這兩個世界的相似之處仍令人深感不安。今天的美國就像當初的英國，身為衰落中的超級大國，沒有能力維護全球安全。它最大的貿易伙伴中國，則有著新的經濟能量，和激昂的民族主義情緒與快速提升的軍力。現代的日本像是當年的法國，身為黃昏霸主的盟友，自身的地區影響力也在下降。當然，這樣的對比并不精確：中國沒有德國那樣的領土野心，而美國的國防預算也比那時候的大英帝國要強大得多。然而這兩個時代之間的相似之處已經足以引起世界的警惕。

但是，今天的人們并沒有應有的危機感。在1914年和今天的對比中，最令人不安的相似之處，就是人們對現狀的滿足和對危險的渾然不覺。今天的商人就像當年的商人，太忙于賺錢，而不去顧忌盤旋在他們交易屏邊緣盤旋的毒蛇。政客們忙于玩弄民族主義，就像他們百年前的先輩。中國在經濟改革的同時也發酵著反日情緒，而安倍晉三也在激發著日本的民族主義。印度明年的選舉很可能會讓其民族主義者納倫德拉·莫迪上臺，若真如此，他將有權在與穆斯林鄰國巴基斯坦的沖突中使用核按鈕。弗拉迪米爾·普京滿足于敘利亞的崩潰，而曾經團結應對血腥的20世紀的歐盟，現在也已四分五裂，其內部各國的民族主義萌芽比其創建以來的任何時候都更嚴重。

有兩種預防措施可以避免這些火星釀成大禍。首先，應該建立一種體制，以把潛在的危險降到最低。比如說，雖然沒有人知道朝鮮會在何時崩潰，但美國和中國需要提前做好準備，以求既能避免朝鮮的核設施外泄，又不在兩國間引發爭端。在最近東海的爭端中，更是難免會有一方和另一方發生沖撞——而現在沒有一種機制能應付這樣的事件。這一地區需要建立海上行為的基本守則。

第二個能讓世界更安全的措施則是，美國應該在外交政策上表現得更積極。除了剛剛跟伊朗達成的臨時核協定之外，巴拉克·奧巴馬已經完全退出了中東，特別是他始終不情愿對敘利亞動武。他也沒有盡力把新興的大國——印度、印尼、巴西和最重要的中國——納入全球體系。這顯示出，他既缺乏雄心，又對歷史一無所知。美國的軍事實力、經濟實力和軟實力使它對世界來說不可或缺，特別是在對抗氣候變暖和恐怖主義這樣的跨國界問題上。然而，除非美國能像個領袖，能表現出世界秩序擔保者的風范，否則各區域的新大國們將會競相去嘗試他們自己的實力。

所幸，眼前世界面對的各種危險都不太能導致1914年那樣的恐怖景象。在當下，種族、宗教和宗派引發的瘋狂都讓位給了理性的自利主義。然而，當瘋狂占據上風時，它導致的將是殺戮。因此，認定理性能夠勝利，和當年那種對自己時代的洋洋自得并無不同。這是一個世紀前的世界給我們留下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