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拆除火藥桶「真相與和解」的那些事

1995年11月29日，南非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正式成立，并迅速成為全球焦點。之后的兩年里，委員會以“在弄清事實真相的基礎上促進全國團結和民族和解”為宗旨，調查了從1960年到1994年國內發生的嚴重侵犯人權的事件，并特赦了其中許多事件中的施暴者。

南非并不是第一個設立類似“真相委員會”的國家。在極權主義、威權主義或內戰肆虐的國家向民主制轉型時，各國往往會設立類似的組織，以解決過往專制或混亂的時代留下的種種歷史問題。

然而，最終名揚全球和引發了最多效仿行為的，無疑還是南非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南非模式”作為“紐倫堡模式”的反面，在全球媒體和學界的傳誦下成為了新的轉型模板。這一模式最大的特殊之處，自然在于其先還原真相、再予以特赦與和解的獨特模式。

委員會的誕生

然而，這種真相與和解的努力，與其說是來自某個個人或某個黨派的意愿，不如說是各方面的現實政治需要匯流的結果。

早在1990年，當南非總統弗雷德里克·德克勒克和剛剛獲釋的納爾遜·曼德拉展開談判時，南非的NGO組織、宗教領袖和人權律師們就開始呼吁要解決這個國家各種各樣的歷史問題。

南非國民黨自1948年開始執政后，在國內逐步建立了種族隔離制度，特別是1970年的《黑人家園公民身份法》頒布后，黑人被強制遷移到10個“黑人家園”中，其公民權遭到剝奪。另一方面，1960年被查禁的黑人組織“非洲人國民大會”（非國大）從次年起放棄非暴力斗爭路線，開始進行武裝反抗。在殘酷的武裝斗爭和暴力鎮壓中，之后30年的南非歷史成為國家的黑暗時代，大量的死亡、酷刑和非法拘禁問題都沒有受到任何調查和處理，在全社會和各種社群都留下了大量的歷史傷口。

而在1990年代前期的討論和談判中，“和解”的含義更多就是“特赦”。在1990年代初政府和曼德拉及非國大的談判中，釋放政治犯和允許政治流亡者回國的問題始終難以解決。在政府看來，應釋放的“政治犯”不應包括那些為政治目的向個人施暴的人士，而對從1960年代起便堅持暴力斗爭的非國大來說，這樣的標準顯然難以接受。

而隨著談判的深入，對安全部隊人員的所作所為的追究，也逐漸成了困擾政府方面的重要問題。1992年8月，政府提出對雙方的所作所為“一風吹”，對犯有暴力罪行的安全部隊人員和解放運動成員一并予以特赦。非國大對特赦政府方的責任人堅決反對，談判因此陷入僵局。一個月后的西斯凱慘案中，安全部隊殺死了28名支持非國大的示威者，使政府在談判中陷于被動。最終，所有獄中的非國大成員都得到釋放，而安全部隊沒有獲得任何特赦。擔心“秋后算賬”的國民黨遂在10月通過法案，給予總統德克勒克秘密寬恕政治犯罪的權力。這一單方面做法遭到了非國大和國際社會的譴責。

與此同時，雖然非國大從情緒上難以接受對安全部隊成員進行特赦，但其自身的人權紀錄也引起了關注，特別是它在安哥拉、贊比亞和坦桑尼亞建立的集中營引起了公憤。1992年3月，非國大自己的委員會在調查后承認，集中營中發生了“令人震驚的暴行”。然而，盡管曼德拉親自出面承擔非國大領導層的“集體責任”，他仍堅持認為，在國民黨和安全部隊未受懲罰的情況下調查非國大人員的罪行是不可接受的。非國大的委員會因而呼吁“建立一個調查人權問題的委員會，其調查對象應覆蓋各個方面的施暴者”。至此，對黑暗時代各方的行為都予以特赦成為了大家共同的最佳選擇，各方都看到了特赦與和解的必要性。

1993年，談判產生的南非臨時憲法的最后一條中，對特赦問題作出了規定：“為了促進和解與重建，所有具政治目的并在過往的斗爭過程中出現的法案、疏忽和侵害行為都應得到特赦，”并建立相關組織以達成這一目標。1994年非國大通過選舉上臺執政后，立刻宣布要立法建立“真相委員會”，以解決錯綜復雜的歷史問題。艱難的各方談判一直進行到1995年5月，最終通過了《促進民族團結與和解法案》。曼德拉總統隨后任命了“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的17人跨種族成員名單，這一后來被大書特書的轉型故事就此開始。

真相

委員會的任務是要調查1960年3月1日（沙佩維爾慘案的月初）到1994年5月10日（曼德拉就任總統）之間發生的嚴重人權侵害問題，并向出庭提供其知情的全部真相的施暴者提供特赦。委員會的聽證會從1996年4月開始，并立刻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曼德拉任命的委員會主席圖圖大主教是種族隔離時代的反對派英雄，在國內有巨大的道德權威。他不參與黨派政治，以圣經經文為武器，曾于1985年因堅持非暴力斗爭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他的勸說是德克勒克總統解禁非國大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圖圖的主持下，成千上萬的受害者及其家屬走進聽證會，流著眼淚講述他們的遭遇；前總統德克勒克走進委員會，為其在種族隔離時代的統治請求原諒；曾經的高級警官承認，他曾下令炸毀了南非教堂委員會在約翰內斯堡的總部；科學家則指證，種族隔離政府曾考慮研制一種專門殺死黑人的病菌。

在兩年的聽證和調查中，委員會聽取了21000位證人的證詞，其中既有過去的受害者也有曾經的施暴者。在電視和其他媒體上，世界各國的人們看到了施暴者的供認和受害者的寬恕。在最著名的電視片段中，一位黑人婦女抽泣著講述說，在1985年反隔離起義后的一個夜晚，安全警察沖進她家里抓走了她的長子。幾天后，一個匿名的警察帶她去了停尸房。她看到了兒子傷痕累累到難以辨認的遺體，身上一共被射進19發子彈。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原諒他們，”她抽泣著說，其情緒感染著周圍的聽眾和委員會的成員，“我必須知道誰殺死了我的兒子。如果我能看到兇手的臉，聽他講述他的原因，也許我能夠原諒。”隨后，在大廳的另一邊，三位前安全警察講述了他們殺死她兒子的過程。

在其后來的報告中，委員會首先認定，南非政府、公務員和安全部隊是1960-1994年間粗暴侵犯人權的元兇。同時，非國大及其下屬各組織也被認定犯下過粗暴的人權侵犯罪行，并指出其“民族之矛”武裝組織“殺死的平民比安全部隊成員還多”。委員會還認為，種族隔離時期的南非媒體犯下了種族主義罪行。

更大的爭議則來自拒絕出庭的前總統彼得·波塔和現總統曼德拉的夫人溫妮。1984-1989年間任總統的波塔以堅決維護種族隔離制度而著稱，曾多次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其間據人權組織估計有近3萬人未經審判而遭關押。1989年下臺后，波塔長期消失在媒體視線外。

1997年，波塔拒絕在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上作證，結果重新成為媒體焦點。他將委員會蔑稱為“馬戲團”，并表示自己沒有任何可道歉的事，也不會向委員會尋求特赦，“現在不會，明天不會，以后更不會?！彼虼吮辉V藐視委員會，被處以1萬蘭特罰款及12個月的緩刑。

對溫妮·曼德拉的調查引發了更大的風波。作為“12月黨人的妻子”，曼德拉夫人長期被看作是非國大反抗種族隔離斗爭的象征。然而，她和她的私人警衛也犯下了種種暴行。其中，他們綁架并虐殺14歲的革命者斯通佩·塞佩的行徑尤為令人發指，而30名證人在委員會上指控她操縱多起謀殺的事件更引起了國際關注。曼德拉堅持站在妻子一邊的做法，也使他的政治形象一時頗受打擊。

和解

1998年，委員會完成了其長達數千頁的5卷本報告，介紹了有關各方的侵犯人權問題，分析了南非這類事件的特性。然而，有關各方的第一反應卻是阻止該報告的發表。由于報告的部分內容被泄露給媒體，各方都得以提前了解到了報告對自己的譴責。前總統德克勒克首先走上法庭，要求報告中刪除掉部分關于他的內容，并最終得手。非國大也進行了起訴，要求禁止報告中提到他們爆破民用目標、對疑似警方特務采取酷刑和謀殺等行徑。尤其令人發指的是，報告中提到非國大的武裝組織經常使用一種被稱為“戴項鏈”的酷刑，將浸滿汽油的輪胎掛在受害者的脖子上并點燃，而且這種酷刑的受害者多數是被認為投靠白人警察的“黑人兄弟”。對此，非國大的代理秘書長竟然表示，譴責非國大等于“宣布整個解放運動都是犯罪行為”。非國大中也有人直接批評圖圖，認為他熱衷于特赦舊政府的罪行，卻對非國大“黑人兄弟”的特赦請求視而不見。

委員會對此感到極為憤怒，圖圖甚至表示，他起身反抗暴政，不是為了用另一種暴政取代它。非國大的要求最終被法院駁回，而圖圖與非國大的關系也越來越緊張。他曾批評其為“新種族隔離政權”，在曼德拉葬禮問題上，他更指責說，如果曼德拉在天有靈，那么葬禮上排除白人的舉動一定會令他“震驚”。

具體到特赦方面，在5卷本報告發表時，共有7124人申請赦免，其中有5111人得到處理，而只有238人真正獲得了赦免和部分赦免。

此外，委員會也遭到了其他方面的批評。最著名的批評是，它的調查方向被限制在了“嚴重人權侵害”上，其接受的案件僅限于致死、酷刑和“嚴重虐待”?；蛘哒f，委員會只針對那些在政治斗爭中發生的個人暴力行為，而避開了舊體制下日常發生的恐怖統治。當時就有社會團體警告說，這樣的模式回避了種族隔離下的制度暴力，與大多數人對人權問題的日常經驗不符。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委員會幾乎沒能觸及舊體制下的強制遷移問題。委員會調查真相的模式也遭到了批評。有學者指出，委員會過于依賴證人的回憶和口供，不足以重建完整的事實。

作為以和解為根本目標的組織，委員會受到的最嚴重的指責，莫過于說它沒能建立起真正的和解與國家認同。很多南非黑人對委員會本身的工作模式感到憤怒，認為這些施暴者不應只靠坦白交代就得到寬恕。圖圖自己也曾承認，人們普遍抱怨委員會只傳召了一些跑腿辦事的人，而真正的“大魚”卻得以漏網。而白人對委員會的抵觸就更為顯著。很多人認為委員會是“非國大領導下的政治迫害機構”，他們在道德上對種族隔離制度有所譴責，卻在新政權的統治下感到“還不如回到過去”。

種族暴力也一直持續不退。自1994年大選后，南非鄉村發生了大量被稱為“農場襲擊”的事件，黑人青年們出于反白人復仇的心理襲擊白人的農場，至今已造成4000人死亡，而非國大政府卻在2003年解散了白人自行組建的自衛組織，結果襲擊事件愈演愈烈，大量白人移民國外，種族人口比例出現了巨大的波動。曼德拉生前夢想的“彩虹國”，至今仍然不能算是真正實現。

然而，盡管有著種種的問題，委員會仍然為南非今日基本穩定和繁榮的局面奠定了基礎。在委員會的工作下，黑暗時代的種種罪惡和疑案的真相得以披露，正義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伸張，直接受害者們的家屬也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了寬慰和解脫。正如曼德拉所說：“只有真相才能讓歷史安息?！?/p>

更重要的是，在1990年代南非各種勢力角力的復雜情況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讓各方互相接受并避免互相追究，非國大、普通黑人、舊政權和大量的白人相關利益者得以攜手走進新時代。 在以政變、陰謀和暗殺而聞名的非洲各國政治中，南非能夠成功走出暴力政治的怪圈，在民主選舉和執政中度過近20年的和平時期，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功不可沒。

委員會自己大概也意識到，這種和平有序的轉型才是委員會真正要達成的結果，而非某種讓所有人都感到滿意的正義。在圖圖為委員會報告撰寫的導語中，他寫道：讓我們對過去關上大門，不為遺忘，是不要它來囚禁我們。無論委員會遭到什么樣的批評，南非的社會還有多少問題，圖圖的這一目標已成功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