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拉的文學遺產

提到當代南非文學，想要不涉及種族隔離是不可能的。不管是閱讀還是寫作，種族主義體制都像是眼部的感染，會扭曲人們眼前所見。種族隔離的字面意思是“分離的狀態”，一種“疏離”的感覺不僅從國民黨當權起就開始成為南非寫作的特征，而且延續至今。然而，對種族隔離狀態的回應則使得南非文學得以統一起來，結束了由英語、阿非利卡語、祖魯語、科薩語、梭托語、佩迪語、茨瓦納語、溫達語、席瓦地語、特松加語和恩德貝勒語等多種語言組成的拼圖迷宮。

當納丁·戈迪默在1991年成為南非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時（種族隔離制度終結三年前，但當時德克勒克已經開始著手廢除此前被南非當局在法律上奉為神圣的種族主義），評委們的授獎詞巧妙地避免在她的獲獎和她對國民黨政策的公開對抗之間建立聯系。相反，他們稱贊她是一位“因其精彩的史詩寫作——用阿爾弗雷德·諾貝爾本人的話說——而對于人性大有裨益”的小說家。這段贊詞，和諾獎委員會發出的其他致辭一樣，與其說是政治性的，還不如說是政治的，有效地傳達出一種國際性的贊揚：絕不會怯于對她的行動立場表示支持。

戈迪默的父親是位猶太難民，她的朋友貝蒂·杜·托瓦特（Bettie du Toit）遭到逮捕，她父母的家被警方搜查，而她則在1962年曼德拉的審判中與曼德拉的辯護律師們結為好友。諾貝爾獎遠非她的作品第一次獲得認可：她曾在1971年憑借《貴客》（A Guest of Honour）獲得詹姆斯·泰特·布萊克紀念獎，1974年的《生態保護者》則為她贏得了布克獎。這一認可在南非激起了黑暗的回響?！赌吧说氖澜纭贰吨炖淖迦恕贰妒湃サ馁Y產階級世界》《伯格的女兒》都被國家列為禁書。

《生態保護者》仍然是她最好的一本書。主人公梅林是個悒悒不樂的富有的白人商人，被他傾向自由的兒子所嘲弄，熟人們對他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他買了座農場想給自己的生活帶來點目標。他很不適合農業勞動，只能依賴黑人勞力。一名身份不明的黑人死在農場，被草草埋葬：他的幽魂開始“襲擾”梅林。隱喻很直接，但這種直白又受到梅林本人的敘述的調整；對于這個天真人性、流露出不經意的脆弱的人物，讀者的同情心在尖酸刻薄與憐憫之間跳蕩?！吨炖淖迦恕坊蛟S是她小說中最有爭議的一部。它給種族隔離假設了一個暴力結局：書中對獲得解放但卻一心要復仇的黑人的描寫，使得一些開明自由的批評家感到毛骨悚然。

在獲獎答詞中，她流暢地談論到南非和世界其余各地之間的關系，以及南非作家對其國家負有的責任：“當我很小的時候開始在一個嚴格執行種族主義的殖民社區從事寫作時，同很多人一樣，我感到自己生存在那個由理念、想象和美構成的世界的邊緣。這些東西，在詩歌、小說、戲劇、繪畫和雕塑中獲得形狀，它們專屬于那個被稱作‘海外’的遙遠領地。那里是我的同代人夢想的地方，無論黑人白人，只有涉險前往那里才是唯一進入藝術世界的道路。這讓我想起那些色彩斑斕的欄桿——我使用了這個古老而具體的種族主義意向——就像是卡夫卡寓言里法的大門，那座門在懇求者一生都對其關閉，因為他不知道只有他才能打開它。由此我們才意識到，要想找到世界，我們首先必須完全進入我們自己的世界。我們必須進入我們這個特定地方所發生的悲劇。”

2003年，南非迎來了它的第二位諾獎獲得者：J.M.庫切。庫切和戈迪默在很多方面都形成鮮明對比。戈迪默留在南非——即便她曾于2006年遭遇入室襲擊，卻始終拒絕住進裝有門禁的房子——而庫切則移民并入籍澳大利亞。戈迪默的作品正面處理種族隔離的問題，而庫切，身為諾貝爾獎和布克獎的雙料得主，卻采取了一種懷疑的路徑。他的第一本獲獎小說——《邁克爾·K的生活與時代》——的標題對卡夫卡的指涉，既明目張膽又拐彎抹角。遭受毀滅的同名主人公那種想要“離地生活”的愿望，與其說是在練習擁有，不如說是在學會放棄；他的自由變成了餓死自己的自由?！稅u》，獲得布克獎的他的第二部小說，同樣出現了一個試圖在鄉村尋求救贖的人物——戴維·盧里，一位消沉的文學教授，他最初的恥是引誘了一個女學生。

與《耶穌的童年》和《等待野蠻人》里在象征層面上展開的、對殖民主義和壓迫更加清晰的對抗對照，或是與《鐵器時代》里對充滿焦慮卻無能為力的開明白人的描繪相比起來，《恥》和南非政治之間的聯系顯得更為復雜和捉摸不定。這本書寫于1999年，緊隨“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的活動之后，而盧里之恥的一個關鍵方面就是他拒絕向大學的委員會致以真誠的歉意。諾貝爾評委會給庫切的頒獎詞中顯然也回避了政治：這一獎項是為了表彰他“以眾多形式描繪外來者介入事態的不同方式”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