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畢格羅|非典型強悍女導演

1970年代，年輕的藝術家凱瑟琳·畢格羅跟她一個名叫安迪·沃霍爾的朋友有過一次聊天。畢格羅回憶道：“安迪說電影是一條比藝術更受歡迎的渠道，藝術非常精英小眾，你會錯過很多觀眾。”那段時間她剛剛參觀了紐約的現代藝術博物館，卡濟米爾·馬列維奇的《Suprematist Composition》讓她過目難忘：讓人想起皮特·蒙德里安的色塊畫，但又充滿變化。“那時我在想，這種藝術對于普通人來說未免挑剔。”說這話時，畢格羅剛剛在她住的麗茲卡爾頓中央公園酒店的套房里吃完午餐，這里離現代藝術博物館并不遠。“要欣賞馬勒維奇和蒙德里安的作品，你要提前做大量的工作，很多信息需要消化，但電影就沒這么麻煩。電影總是易于接受，平易近人的。這種想法讓我很興奮，一種出于政治立場的興奮。”

她說話時特別強調了“政治”，并在這里停頓了一下。

走上電影之路

與安迪·沃霍爾的那次聊天已經過去了35年。那時，畢格羅還是一個藝術系的研究生，偶然搞到了一筆用于拍攝電影短片的國家贊助，她用這筆錢拍了《The Setup》，講述兩個打斗的人在符號學家眼里的形象。如今她已是好萊塢炙手可熱的導演，CIA授予她查詢數據庫的高級權限，《獵殺本·拉登》為她的導演生涯創下票房新高。

畢格羅在加州圣卡洛斯市的海灣長大。“家里就我一個孩子，所以跟父母待在一起的時間很長。”她的母親是一個英語教師，父親是個不怎么得志的畫家，管理著一個油漆工廠。“我想他人生最大的激情可能是當一個漫畫師，但是他不知道該怎么去實現這個理想。他喜歡畫我，整天整天地畫，素描、卡通。他覺得沒人喜歡自己的畫，所以只好把這些激情放到我身上。”

畢格羅從6歲起就開始畫畫，高中畢業以后進入了舊金山藝術學院。“我愛德·庫寧，我愛大畫布，我喜歡油彩顏料，不喜歡樹脂顏料。我喜歡油畫的味道，大柄油畫刷子和褲子沾上顏料后黏黏的感覺。我喜歡畫抽象表現主義風格的大幅油畫，帶一點點文藝復興的影子。我曾經從拉斐爾的畫里取來一角，放大，然后用抽象表現主義把它畫出來。”

20多歲時，畢格羅進入了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的獨立研究項目。“那天我在曼哈頓的街頭漫游，穿著我的牛仔夾克、牛仔褲和牛仔靴，興奮不已，為自己能去那里而高興。”惠特尼博物館給這個項目組安排了一間很大的工作室，那兒原來是一個銀行的地下金庫。“事實上連出租車都找不到那地方，我們晚上就鉆進睡袋睡覺，頭頂街上經常傳來槍聲。但我們會照顧彼此，所以不怎么擔心，那是個了不起的團隊。我們經常交流，聊聊大家都在畫些什么，然后悄悄較勁。拍電影以后我就沒找到過這種氛圍了。”

這個項目讓畢格羅有機會經常與當時最有名的藝術人物交流。在惠特尼博物館，她的指導老師甚至包括布里斯·馬爾頓和蘇珊·桑塔格。后來她跟朋友菲利普·格拉斯一起把SoHo的一個印刷廠打造成了藝術家loft社區，在這里工作生活。她的樓上住著攝影師羅伯特·梅普爾索普；后來她搬到了一處危樓里，經常斷電，樓下住著另一個攝影師辛迪·謝爾曼。電影制片人看過畢格羅拍的短片《The Setup》后，把她介紹到了哥倫比亞大學的電影制作碩士獎學金項目里，她由此走上了拍電影的道路。

《獵殺本·拉登》引發的爭議

畢格羅2009年的《拆彈部隊》講述了一個拆彈小組在巴格達的故事。雖然被廣泛認為是非常中立的影片，但一點這在美國占領伊拉克這個大背景下又顯得有些一廂情愿。影片一上映就贏得了鋪天蓋地的好評，并斬獲奧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兩項大獎。當海豹突擊隊在阿伯塔巴德擊斃本·拉登的消息傳來時，畢格羅與《拆彈部隊》的編劇馬克·博爾立即開始著手拍攝一部追捕本·拉登的電影。2012年，《獵殺本·拉登》上映，講述了一名美國特工花費10年心血在阿富汗東部群山里搜捕基地組織領袖的故事。

這部電影上映后票房成績斐然，并被提名5項奧斯卡獎項，外界普遍認為這部電影跟《拆彈部隊》一樣很好地保持了政治中立，但隨后引發的爭議不斷升溫。《獵殺本·拉登》中，CIA在9·11事件后為獲取情報，對抓獲的基地組織成員進行了殘酷的拷問。在許多專家眼里，這部電影還錯誤地將拷問獲得的情報與最終成功發現本·拉登藏身所畫上了等號。

后來，美國參議員情報委員會主席戴安娜·范斯坦、軍事委員會主席卡爾·萊文致信《獵殺本·拉登》投資方索尼娛樂的董事會主席邁克爾·林頓，指出《獵殺本·拉登》“展示的信息極其不準確，并誤導公眾相信美國政府通過大規模拷問，特別是對本拉登的信使阿卜·艾哈邁德·阿庫瓦提嚴刑拷問，獲取情報尋找本·拉登”。在參議院的要求下，CIA的代理局長邁克爾·莫雷爾發表聲明，承認CIA與畢格羅合作拍攝了《獵殺本·拉登》，而這部電影“向公眾放大了CIA的審問和拘留手段，制造出了CIA通過這些途徑收集追捕本·拉登的關鍵信息的不真實印象”。

《獵殺本·拉登》就像白色畫布上的白色花紋，成為了一塊投射不同觀眾對于“使用酷刑逼供”正義與否看法的屏幕，不同人的帶著不同的想法，在這塊畫布上涂抹自己的色彩，最終勾勒出這個社會的大概意見。雖然此前已經有過數不清的書和電視劇探討過這個問題，但從來沒有哪一家能像《獵殺本·拉登》這樣，在如此大范圍和高度商業化的形式下將這個問題提上臺面。結果2013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當初以《拆彈部隊》贏得最佳導演獎的畢格羅卻沒能獲得提名。

“這個話題10年前就很有爭議性，我也知道這部電影肯定會引發爭議，但老實說我沒想到會有這么大的反應。”畢格羅接著說道，“我感覺我做了對的事，我為這部電影驕傲，我支持它想要表達的東西。”

跟其他的畢格羅電影一樣，《獵殺本·拉登》沒有告訴觀眾問題背后的答案。在電影中扮演女主角瑪雅的杰西卡·查斯坦認為“這部電影創造出了一種對話環境。我相信這是凱瑟琳拍這部電影的初衷，讓人們彼此對話。她沒有給出最后的答案，因為我們最后走向何方不是她能決定的。她想讓觀眾們考慮這個問題，我們最后會走向哪里？現在我們正在向哪里走去？”“凱瑟琳聰明的地方在于，她不讓你知道你演的角色在想些什么。她會想很多辦法誤導你，然后把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拍下來。”

關于英雄的看法

查斯坦表示：“凱瑟琳是一個很重要的電影制作者，她相信觀眾的判斷，創造出對話的語境。”她說得沒錯，許多看過《獵殺本·拉登》的觀眾都參與了這場對話，他們開始會思考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以及為什么要弄清楚這個問題。當然了，還有一部分消極的評價，因為它不符合看慣了好萊塢商業電影的觀眾的預期，他們希望看一部英雄電影，看到瑪雅對本·拉登恨之入骨，然后他們分享她成功的喜悅，最后懷著一種勝利的感覺走出電影院。這種情緒本應在本·拉登中槍身亡的時候達到了高潮，但《獵殺本·拉登》卻用了一種壓抑而沉悶的黑白畫面對這一部分做了處理。

畢格羅過去沒拍過普通的商業片，以后也不會，她從不塑造完美英雄。在《拆彈部隊》里，杰雷米·雷納飾演的拆彈專家寧愿在伊拉克放縱自己直面危險，有時甚至不負責任地拉上同伴，也不想回到家里與妻兒團聚。在《血尸夜》里，如畢格羅所說“沒有所謂的好人與壞人”，他們都是吸血鬼。《藍天使》中恐怖的柯蒂斯既是英雄，又是受害者。《末世紀暴潮》里的拉爾夫·費恩斯是一個既讓人憎惡又讓人可憐的黑市商人。在《K-19：寡婦制造者》里，哈里森·福特飾演的蘇聯潛艇指揮官傲慢自大，結果讓手下許多船員因為核輻射死去。

“我希望通過這些電影表現出的暗喻，梳理清楚一條主線，闡明我對于英雄的看法。”談到《K-19》，畢格羅說道：“在前期籌備資金的時候就已經很有趣了，我四處游說，‘看，這是真實發生的故事，他們避免了核反應堆在北約的軍港里爆炸。’我記得那會兒我坐在幾個執行官的對面，然后他們說‘OK，但是我們好像沒看到這個故事里的英雄？’‘我不太明白你們的意思，這些俄國人就是英雄。’‘那美國人在哪？’”

對于《獵殺本·拉登》，你也可以提出同樣的問題，從那些收集情報的特工身上，你看到了野蠻又具有獻身精神，輕狂又有些偏執，既慷慨又狹隘……一系列的矛盾，這些美國人是誰？這10年的復仇之路對美國歷史和民族性格又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電影的女主角瑪雅究竟是誰，電影沒有交代任何背景故事，一個謎。觀眾有許多問題可以問她，比如“當這一切都結束了，你會去做些什么？”沒有答案，畢格羅想讓觀眾自己去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