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靜農《中國文學史》,乃未完稿,系根據他生前手稿整理出版。迫于高壓,此書終于金元兩朝。當年臺灣白色恐怖,臺先生不敢引魯迅一語,但字里行間皆有魯迅,論先秦、魏晉多承自先生。不過,臺灣有臺靜農亦臺灣一幸,他主持臺大中文系多年,培養了大批優秀弟子。我有幸曾聆聽其中兩位演講,無論人德、學養,皆令人欽服。一位是林文月,翻譯《源氏物語》,談及先生,幾欲淚下。一位已忘卻姓名,香港某大學教授,講唐詩中的顏色詞,極好。
臺靜農的《中國文學史》,極有個性,多有獨見,他本身就是一位優秀的作家,談起文學來,當是本行。書中關于陶淵明、李白兩節,甚是喜歡,很有個人見解。這部文學史很全面,但就是缺乏個性,也缺乏文學,讀了讓學生無法熱愛文學。木心的《文學回憶錄》,不錯,但相較之下,就有點江湖氣了。
尤其謝靈運一節,臺靜農四頁文字,已無人可及矣。劉大杰不如也,王瑤更勿論。不愧為迅翁早期入室弟子。
購讀揚之水《先秦文學史》,其關于《左傳》一節文字,極好,讀得齒頰生香,余味無窮。真無法想象,一個女工,得緣進入《讀書雜志》,十年竟修成如此功夫。除開自己的天賦及勤奮,徐梵澄、金克木諸高人指點恐亦為重要因素。
讀木心《文學回憶錄》,先讀中國部分,真的好,我雖然也是中文科班出身,從事文學教研半輩子,但讀來依然感覺大開眼界。后讀外國部分,發覺人家依然是行家,絕不露怯。喜歡他的一句話:“有人一看書就賣弄。多看幾遍再賣弄罷——多看幾遍就不賣弄了。”臉紅,這不是罵我嗎?
快放假了,該還書了,這兩天亂翻書,終于昨天還掉。今天北京大風,雪后勁風,也別有情趣。窩床上,續讀木心《文學回憶錄》,真是好,讀一段,就舍不得讀下去了,怕讀完了空虛。人到中年,才體會到讀書的樂趣,也不算晚吧?
孔子有顏回,是孔子的福分,顏回早死,卻也是孔子的不幸。木心之有陳丹青,既是丹青的造化,也是木心的造化。最可憐的莫如陸九淵,臨死之時,手指腹部,慨嘆道,某有絕學在此,惜無人能承當耳。那真是一種大寂寞。讀木心《文學回憶錄》,幸福難以言說,既感慨丹青遇此良師,也羨慕木心能遇陳丹青這樣的弟子。
不過木心畢竟略有江湖氣,膽子也大了一點,一涉及到西方哲學,比如胡塞爾、薩特、海德格爾,皮毛之論太多,但自我感覺極良好。哲學說希臘話,可能有它的道理,中國人理解西方文化,真還有難度,就如讓一位西方人看王羲之《蘭亭序》。
木心《文學回憶錄》,厚厚的兩大卷,50多萬字,一言以蔽之,即:你要走向未來,你得經過現代藝術的洗禮。你再豐富的傳統、知識、技巧,不經過現代藝術洗禮,你走不到哪里去。這也是木心的話,是他講課快結束時的一句話。
重讀《金瓶梅》至第五回,直是上等文字,驚心動魄。張竹坡批點也是了得:“此回文字幽慘惡毒,直是一派地獄文字。夜深風雨,鬼火青熒,對之心絕欲死。我不忍批,不耐批,亦且不能批,卻不知作者當日何以能細細的做出也。”當今沒有如此佳作,也沒有如許批評。嗚呼。
人有生而知之者,不信不行。天才,那是天生就的才,人力豈能奈何?熱愛文學四十余年,越來越絕望,自己的才華太有限了。本就是一條泥鰍,你就是放到大海里,也不會養成一條鯨。
讀《金瓶梅》至第十回,真是絕佳文字,字字淚來字字血,還有無恥與淫蕩。《紅樓夢》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果然。想當年粗讀過兩次《金瓶梅》,未能讀出“人生”二字來,可能更多關注了它的色與欲。人過四十,進入秋天,心境明澈,再讀此書,大師之作也。描寫之精細,人情之練達,當今文壇無人能及矣。
讀《蔣碧薇回憶徐悲鴻》,感覺到她的那種怨恨,人到晚年了,文字還那么充滿戾氣,當初何必私奔呢?看張愛玲晚年的《小團圓》,她最終原諒了胡蘭成,也就是卸下自己的枷鎖。張畢竟是張。
今日讀《魯迅給蕭軍蕭紅信簡注釋錄手稿本》,魯迅的文字峭拔,多冷峻,但在給二蕭的書信里卻有難得的溫暖。我想可能與蕭紅頗有關系吧!但蕭軍的注釋文字,卻廢話成堆,缺乏獨立人格,鄙吝之氣很盛。看來,他是不懂魯迅的,當然也不懂蕭紅。此人一生未脫兵氣、匪氣,可憐。那些注釋文字附在魯迅書信后面,真有續貂之感。而金城出版社、西苑出版社也極其不負責任,所用的紙張太次,影印的魯迅書信很不清晰。魯迅寫信是很講究信紙的,如果影印好一些,是極佳的藝術品。可惜現在弄得黑糊糊,連筆觸都看不見,更休談信箋顏色、圖案了。
真正的好文字,都是用生命澆鑄出來的,像蕭紅、張愛玲。
讀《為了愛的緣故——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手稿本》,感覺很不爽。首先是蕭軍的注釋文字,啰嗦有所減弱,而無賴之相令人生厭。他在文字里一再嘲笑蕭紅的體弱、敏感,說:“我也并不喜歡她那樣多愁善感、心高氣傲、孤芳自賞、力薄體弱的人。”“我愛的是史湘云或尤三姐那樣的人,不愛林黛玉、妙玉或薛寶釵。”蕭紅是一個苦命人,一生沒有在自己的丈夫那里得到尊重,還有愛,包括后來的花花公子端木蕻良。她說了:“忍受屈辱,已經太久了!”1942年,31歲的蕭紅病死了,她臨死寫道:“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但又能如何?她遇人不淑,徒喚奈何。據說,她臨死還有遺言,希望把她的骨灰帶給上海許廣平,附葬于魯迅墓邊,“于愿足矣”。但這又怎么可以呢?可以說,在這個世界上,真正把她以杰出作家視之,而給予足夠尊重、愛護的人,只有魯迅一人而已。讀完蕭紅給蕭軍的書信,你就知道蕭紅的優秀、溫暖、屈辱。蕭軍不懂蕭紅,嫉妒蕭紅之才,最后卻還是因為蕭紅被人記住,世事白云蒼狗,大浪淘沙,由不得人的。
選自《雨花》2014年第7期(作者地址:730070 蘭州市安寧區建寧路199號甘肅省委黨校文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