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午夜,我在家閱讀《罪與罰》,忽然犯了煙癮,摸索了半天也沒尋到煙。于是,我在清冷中穿衣起床,徒步走去街角——那有一個賣香煙飲料的小鋪子。當我走到那時,一位中年婦女在守鋪子,她把棉被鋪在自己膝蓋上,底下烤著小太陽,正全神貫注地讀著一本小說。看到這個畫面,我忽然被打動了,想象著在這個清冷的午夜,她獨自與小說為伴,遨游在另外一個世界中。
等到我愉快地接過零錢,忽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她在讀什么?也許是錢鐘書,或許是黑塞——幽霾的閱讀魅力正在閃爍光芒。于是,我開了口詢問她正在讀什么,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書面抬上來給我瞅了一眼——那是一本在租書店里隨處可見的言情小說。我一下子明白過來,她讀這個也許僅僅是因為鋪子沒法看電視罷了。
離開賣煙鋪子時,我的情緒由起初的感動變成了失落。為什么?
難道因為一個守夜的女人沒有如你夢幻去讀黑塞,因而你感到失落嗎?難道只有你去讀尼采才是深刻有意義的閱讀,而別人為了娛樂去讀點書就成了浪費時間?難道因為你在黑屋子里研讀死掉的作家們留下的磚頭,就有權利指責讀瓊瑤的讀者?難道閱讀必須是全副武裝的腦力風暴,而不可以是輕描淡寫的表面享受?誰規定了閱讀必須讀什么、怎么讀、如何讀?這其中除了一個文學青年可憐巴巴的優越感以外,一切都經不起推敲。
這個世界上,有人草草翻過就號稱讀完一本書,也有人五十年慢讀幾十本書;有人一個月讀十幾部奇幻言情小說,也有人好幾年研讀一部小說。誰有權利去評價其中的對錯?誰能站在智慧金字塔的頂端宣稱讀什么有意義,或者規定什么樣閱讀速度是正確的?
如果不能確定閱讀的意義,那么一切“去讀什么樣的書”,“什么樣的閱讀速度”都是偽命題。如今的時代,市面上的閱讀作品大多數是心靈雞湯、工具書、娛樂小說,其他賣得暢銷又有深度的作品,恰恰是為那些教養饑渴的大眾讀者所準備的。
大眾讀者們為了平復教養的饑渴感,而選擇去閱讀有深度的作品。他們本身并不明確閱讀的目的,更多的是為了讓自己充實,或是有面子,或者是在高雅聚會上變得更有談資。當然,好書太多,時間又太少,拔苗助長的速讀指南應運而生,日讀十萬字的神話到處流傳。
有的學者出來呼吁人們這樣的閱讀太過功利沒有意義,似乎人們為了追求閱讀量而走馬觀花的讀法使得閱讀喪失了“神圣性”。可如果仔細去思考,人們對于閱讀的功利性難道不恰恰是因敬畏“神圣性”——出于對教養饑渴的恐慌,而不得不去補充閱讀量——由此,讀者和勸讀者之間形成了頗具商品時代特點的拉鋸關系。
游戲文學的作家談起閱讀,洋洋灑灑地宣稱:“閱讀是一場心靈的嬉戲”——這和推廣保健品的廣告有著曲藝同工之處,似乎不去閱讀心靈都無法嬉戲。而其他珍惜文學的作家們談起閱讀,則在文章中擺出一副手操智力聚會“入場券”的姿態,對古今中外的作家如數家珍,暢談閱讀帶來靈魂的撫慰——同等閱讀水平的讀者看了之后或許會拍手叫絕,但這份喝彩更像“票友”與“票友”之間的喝彩,卻在無形之中拔高了閱讀的“神圣性”,加劇了大眾讀者們對教養饑渴的恐懼感。
在這場閱讀與勸讀的拉鋸戰中,如果不能把閱讀放到吃飯睡覺的位置上,那么大眾讀者必將倒向功利。所以,如果要讓我來說如何選擇閱讀速度:“朋友,去他的吧!忘了這茬,讀就是了!”至少對于我,有的東西讀得慢,有的東西讀得快是很正常的。一百萬字的武俠小說我幾天就能看完,不足十萬字的克爾凱郭爾我磕磕絆絆讀了一年;曾經一個通宵讀完《百年孤獨》與孜孜幾個月讀完《卡拉馬佐夫兄弟》使我獲得的閱讀享受是沒有多少之分的。
閱讀本來就沒有約定俗成的規矩,它并非是件“神圣光榮”的事業,你甚至不得不承認它也不是必須品——很多人一生中并不讀書,也依舊快樂地活著。
回到那個的午夜,為什么我要失落,甚至夾雜著輕蔑?排除掉虛榮心、教養饑渴、對擁有知識的自豪感,我為什么要閱讀小說?因為,我常常感到自己只是處于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里,遠離那個叫“世界中心”的地方。某種契科夫的鄉巴佬式的感覺環繞著我,只有通過閱讀才能給我帶來一扇通向他處的門,讓我依舊感到世界的遼闊,而不至于在日常瑣碎中沉淪。
尼采說過:“游泳只對會游泳的人來說有樂趣,但人出生是陸地上。”這句話大概也可以用來類比閱讀。那個在清冷午夜聚精會神讀書的女人,她當時也正被閱讀帶向另外一個世界,我和她并沒有什么不同,所以游得快還是慢并不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