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作家王文興不慌不忙的50年
王文興每天寫作兩三個小時,最多寫四五十字,全部完成《背海的人》,用了25年。讀書也慢,一天只讀2000字;教書也慢,一個學期九節課,只講一篇5000來字的短篇小說。“讀不多就等于讀很多,因為你收獲很多。”王文興說。 (林靖杰/圖)
王文興13歲開始讀書,走馬觀花看了十本左右。18歲時發現,“真正好東西讀一兩頁,滿意度跟讀一大部書沒兩樣。”此后五十多年,他每周讀書四五天,每天讀2000字左右,至今閱讀量沒超過50本小說。選擇標準有二:文學史的名著;昨天看不懂,今天能看懂的書。
他寫作以慢著稱,每天限制自己手寫35個字,最多不超過50字。從28歲到35歲,王文興用了7年寫作的《家變》,入選《亞洲周刊》“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家變》之后,他動筆寫《背海的人》的上下卷,完成已是25年之后的1999年。馬不停蹄,又過了14年,2013年,他的新長篇,一部校園小說加宗教小說,即將完稿。
寫作慢源于讀書慢,18歲上大一時,他意識到“閱讀就是慢讀,快讀等于未讀”,此后堅持文學作品最理想的閱讀速度是一小時一千字,一天不超過兩個小時。
話劇《家變》劇照。《家變》剛剛發表的時候,臺灣左右兩邊都在圍攻王文興,理由是“違反中國傳統”:陌生的寫法是西方的,句法不是傳統的,連字形也要獨創。 (林靖杰/圖)
寫得慢:把寫小說當成寫詩
南方周末:你寫《家變》花了7年時間,后來寫《背海的人》用了多長時間?
王文興:《背海的人》(上)寫完,也是接著寫《背海的人》(下),《背海的人》整個寫完用了23年時間,如果再算校對、抄寫,用了25年。
南方周末:你寫作是很慢的寫作?
王文興:我一天寫的是比較少。我是把小說當成寫詩一樣,不是把它當作傳統的中國式的情話式小說來寫。
南方周末:你每天寫作多長時間?
王文興:兩到三個小時。一定要規定自己寫到30字,頂多四五十字。這已經是習慣了,就算我也很愿意三小時寫一百字、兩百字,也做不到。
南方周末:用電腦寫,一般人兩三個小時肯定兩三千字寫得出來。
王文興:沒錯。早先我寫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后來想法就不同了,因為原先寫的時候就跟寫信,或者是像寫日記一樣,的確是一小時可以兩千多字。不過小說是一種藝術形式,藝術就跟信件不一樣了,要考慮非常多。假如寫信是平面的,寫小說在我看來是三度空間,要顧前、顧后、顧左、顧右,四面八方都要顧的。它每一句話不是獨立的,而是前前后后都要關聯。文字要有詩的水準才行。寫信可以很自由,不需要設計。
南方周末:你會不會已經寫了不少,最后再否定掉?
王文興:沒有,我用這個方法就是要躲避以前一口氣寫很多,然后去修改、去推翻、去刪改它等等。在寫出定稿這幾十個字之前,我還有一個初稿階段,不在剛才說的兩個小時里面,那只是把初稿轉成定稿的時間。
南方周末:初稿要用多長時間呢?
王文興:很難說,初稿是隨想隨丟,我平常就在想該怎么寫,有時候臨時有個概念就拿碎紙片寫過來,收集很多。收夠了我就一口氣寫成有前有后的段落,這個段落就叫初稿,或者叫大綱也可以,我知道這些重點都該寫進去。然后就把重點或者把這個大綱轉成定稿。定稿總覺得有無數個字可以用,最后要落到自己認為該用的字上。我要對自己負責,就是我要做到寫完了以后回頭看,我知道我已經盡其所能,不再修改它了,為了這一點心里比較平靜,才用這個方法來寫。
很奇怪,拿《家變》來講,幾十年以后,我有時在晚上隨便翻一下,覺得哪個地方不妥當,就試試看來修改這里。好幾次,晚上兩三個小時我專門對付這句話,結果我還是認可原樣。這個實驗做了好幾次,結果都是一樣,這讓我更放心,就用我的老辦法。
南方周末:你是受到哪個作家的啟發才這樣做呢?
王文興:速度這件事情沒有人啟發我。但我一直跟隨福樓拜,很小就佩服他,到現在還是很佩服,他把文字的地位排得很高,字絕不浪費,等于是先有字才能有文學的藝術,他對我有很大的啟發性。海明威也是這樣,他處理文字很謹慎。
王文興與父母在紀州庵故居。中學時讀書,王文興也曾跟著大家求快。直到大一讀英文版莎士比亞,因為語言障礙,王文興才終于“被迫”發現慢讀的樂趣。 (王文興 供圖/圖)
讀得慢:讀不多等于讀很多
南方周末:你也提倡慢讀,好像你建議一天讀2000字?
王文興:我的意思是說讀得慢,除了應該根據文字本身的速度以外,還應該加上了解。讀小說的時候其實應該是挺忙碌的,不能只管跟著文字就好了,而是要揣摩出文字的三度空間,制造出空間來,恐怕要有一點推敲的時間。就是說一句話出現的時間,前面已經有幾句話把這個環境講了,你就要回憶前面的環境。不能說我讀這句話是海闊天空放哪兒都可以讀,都可以出現。
這就是說讀者也要參加創作。有人講閱讀本來就是一個再創作的經驗,何況這里面除了環境要替它創作以外,人物的心理你也要替它創作。萬一這句話往前頭鉤上,可能影響后面,你要先注意,所以應該說是八度空間都要考慮上。讀書信不需要費力,不需要這么多空間的考慮,讀小說就比較費力了。絕不能跳讀。
我建議照聽音樂的辦法,錄音帶的音樂一首歌該幾分鐘就幾分鐘,你不能把它加快來聽,否則就不是那首歌了,整個感覺就破壞了。所以絕不能眼睛掃過去,眼睛掃過去的話等于沒讀,快讀等于沒讀。我們讀詩就是慢讀,任何人讀舊詩,李白、杜甫的你能夠一眼掃過去嗎?一定是跟著他的字,你吟唱下來就是這個意思,吟唱就是慢讀。我要求的也是這個意思,小說是文學,小說就是詩,簡單說也是一種詩的表達。
南方周末:你讀任何人的小說都很慢嗎?
王文興:我讀任何人小說都很慢。讀《紅樓夢》花了不少時間,你覺得它里面沒有什么內容了,但是你總要檢驗一下,你怎么能知道它沒有內容,你只能用慢讀的方法,讀過一遍發現實在沒什么了,就往下走。而這句發現是空洞的就讀下一句,總要發現才行,這就是檢驗。閱讀等于是一個檢驗的步驟。
南方周末:但當代的書很多,怎么辦呢?
王文興:文學我寧可少看,因為收獲都一樣,真正好東西讀一兩頁,滿意度是跟讀一大部書沒兩樣的。很多人說這么多書怎么能念得完,反過來就是積少成多了,還是慢。但是你要有很多犧牲,你要給自己充分的閱讀時間,你生活要搭配它。比如說吃飯、應酬、出去玩這些時間都要拿來重新調配、重新安排才行。給自己規定硬性一天閱讀幾小時,詳細地閱讀,慢讀,讀不多也沒關系。讀不多就等于讀很多,因為你收獲很多。快讀一天讀五六十頁,等于什么也沒得到。
南方周末:但你要教書,肯定要讀很多外國文學才能講,對吧?
王文興:這幾十年做的就是這件事情,我當一個讀者跟當一個作者的時間是相當的,而且兩者關系很密切。想當一個作者就是因為你當讀者久了之后,你從里面演變出來的。最基本上還是要從讀開始,學會怎么讀,也很簡單,就是慢讀而已。
南方周末:慢讀是你從小養成的方法嗎?
王文興:沒有,我中學的時候也是跟著大家求快,書那么多你怎么能不求快。我大一的時候有一天悟過來了,我想我很幸運,假如我不念外文系還不會有這個覺悟,因為你對這個陌生的語言非仔細讀不可,要不然一句都讀不到,這個是我被迫的。
起先我只是光求文字意思表面的了解,到大一那年發現文字背后還有意思。我記得很清楚,大一那年,我18歲,坐在臺灣大學椰子樹底下,不太喜歡上課,因為我個人程度還不高。你講那么高跟我有距離,搭不上線,我18歲怎么能懂莎士比亞呢?我今年七十來歲還沒懂莎士比亞。很多老師講起來時自己也沒有消化,是從別的書上借過來傳給他,是材料的專家。老師不懂,學生也不懂,何苦呢?當時我就在讀一篇莫泊桑小說,用慢讀的方法,一句里面對一個人形象的描寫,寫得栩栩如生,如果快讀,這一句很容易含糊混過去,這個人的外表就沒法栩栩如生,我是從那兒開始就決定寧可慢讀。慢讀的覺悟,比我寫得慢,要早很多。
紀州庵模型。紀州庵是小說《家變》中人物活動場景的原型。那里最早是日本人開設的料理店,現在正在被改建為臺北文學博物館。 (南方周末記者 朱又可/圖)
注:本文選摘于《南方周末》( 2013-11),有刪節。